凱特琳.巴提斯塔在後院蒔花弄草,聽見廚房裡電話作響,直起腰桿,側耳細聽。妹妹在屋裡,只怕還沒醒。電話再響了一聲。又響了兩聲。總算聽見妹妹的聲音,但卻是電話答錄機:「嗨嗨!是我們喔?好像不在家耶?留個——」
凱特琳大步往後門臺階走,甩開披在肩前的頭髮,忿忿咂了聲嘴,雙手在牛仔褲上抹了抹,猛力扯開紗門。「凱特,」是爸的聲音:「接電話。」
她拿起話筒:「幹麼。」
「忘了帶午餐了。」
她兩眼往冰箱旁的流理臺上一掃,果然,他的午餐恰恰擺在她前晚放的地方,一如以往用超市的塑膠袋裝著,一眼就能看見裡頭的東西—特百惠三明治盒和蘋果一顆。她「喔」了一聲。
「幫我送來?」
「現在?」
「對。」
「拜託,爸,你當我小馬快遞嗎?」她說。
「妳有別的事要忙?」他問。
「今天禮拜天!我正在替藜蘆除草。」
「啊,凱特,別這樣!開個車一下就到了。乖。」
「呿。」她啪一聲砸上電話,抄起流理臺上的午餐袋。
這通電話太奇怪了。根本就不該有這通電話。她爸不打電話,他實驗室裡根本沒有電話,他一定是用手機打的。這也說不通。他身上那支手機,全是拗不過女兒才辦的,剛到手時興興頭頭,買了好些應用程式,幾乎全是工程計算機,後來興頭過了,連碰都不碰。再說,忘記午餐這種事每個禮拜大約會發生兩次,之前也沒見他怎麼樣。這個人基本上不吃東西。凱特下班後常看見午餐袋擱在流理臺上,即便如此,晚飯時還是得三催四請,他才肯坐上飯桌。他八成會餓死,如果獨居的話。
還有,就算他真的想吃點什麼,踏出實驗室就有,一旁就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三明治店和便利商店隨處可見。
更別說根本還沒到中午。
不過這天風和日麗,雖然透著涼,但總算熬過了漫長的嚴冬,盼到了這像樣的天氣,能有藉口可以出門,她倒不介意。但她偏不要開車,她要用走的。就讓他等吧。(他自己從來不開車,要載儀器另當別論,頗講究養身。)
她步出前門,關門的力道稍大了點,生氣妹妹竟然睡到這麼晚。門前小徑散了一地的殘枝,她暗暗提醒自己整理完藜蘆要來掃。
她甩著扭著結的便當袋提手,走過孟特茲家和高爾登家,兩家都是氣派的殖民式紅磚建築,大門開在正中央,跟巴提斯塔家一樣,只是屋況好得多。她轉過街角,高爾登太太正在杜鵑花叢裡跪著鋪護根。「哎呀!是凱特!」她朗聲說。
「嗨。」
「看來春天有點要回來的意思了!」
「是啊。」
凱特腳下不慢,大步前行,鹿皮夾克在身後翻飛,兩個女孩子(八成是約翰霍普金斯的大學生)如蝸牛般漫步在前頭。「我看得出來他想約我,」其中一個說:「他一直那樣清喉嚨,妳懂吧?但又不說話。」
「他們害羞的時候真可愛。」另一個說。
凱特繞過她們往前走。
下一條街往左轉,混雜的建築迎面而來,有公寓、有咖啡館,也有隔成辦公室的樓廈,再拐一個彎,出現另一幢殖民式紅磚建築,前院比巴提斯塔家小,但陽臺更堂皇、更寬綽,門邊掛著七、八塊牌子,牌子上不是五花八門的冷門機構,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雜誌社,但偏偏沒看見「路易.巴提斯塔」的名字。他長年被校方流徙,終於在這無人照管的地方落腳,雖然鄰近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但醫學系館遠在好幾公里之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索性連門牌也不掛。
門廳裡是一牆信箱,一疊疊傳單和菜單掩得底下那張傾頹的長椅連椅面也看不見。凱特一連走過幾間辦公室,只有「佛門基督團體」的門開著。她往裡頭瞥了一眼,三名女子圍著一張桌子,一名女子坐在桌前,正拿著面紙揩眼淚(女人向來事多)。凱特打開走廊盡頭的門,下了一段陡峭的木梯,腳步在最後一階樓梯上稍停,按下密碼:一九五七—這一年懷特伯斯基為自體免疫疾病下了定義。
她走進一間窄室,裡頭只有一張牌桌和兩把摺疊椅。一只褐色紙袋擱在桌上—另一份午餐?大概。她把午餐擱在褐色紙袋旁邊,走到另一扇門前敲了敲。隔了一會兒,她爸爸探出頭來—光禿禿的頭頂光潤如緞,周圍鑲滾著一圈黑髮,面目黑如橄欖,蓄著兩撇黑色八字鬍,戴著無框圓形眼鏡。「啊,凱特,」他說:「進來。」
「不用,謝謝,」她說。她向來受不了這裡的氣味,實驗室有股若有似無的刺鼻味,加上鼠舍又飄出乾紙巾的味道。「你的午餐在桌上,」她說:「再見。」
「等等,慢著!」
他轉頭對實驗室裡頭的人說:「皮特?出來跟我女兒打招呼。」
「我要走了。」凱特說。
「妳沒見過我的研究助理吧。」她爸說。
「那又怎樣?」
門開得更大了,露出一位結實壯碩的男子,留著一頭黃色直髮,上前跟她爸並肩站著,身上穿的白色實驗袍灰撲撲的,簡直跟巴提斯塔博士的淺灰色連身褲同一個顏色。
「嘩嗚!」他說。至少他那聲「哇」聽起來像是這樣。他帶著佩服的神情盯著凱特,男人初次見到她多半會露出這種表情,都是那一大把死去的細胞害的—她有一頭黑得發青的長髮,從肩頭起伏到腰際。
「這位是皮特.喬魯。」她爸告訴她。
「彼得,」男子糾正他—不送氣的雙唇音「ㄅ」和舌尖音「ㄉ」;還有「巧魯」,兩個字都是三聲。
「皮特,這是凱特。」
「嗨,」凱特說。「晚點見。」她對她爸說。
「我以為妳會留一下再走。」
「幹麼?」
「那個,妳總需要拿三明治盒回去對吧?」
「那個,你自己拿回去總行吧?」
突然一聲「唔嗚—」,父女倆一塊兒拿眼睛朝彼得看。「跟我老家的女孩子一個樣,」他笑著說。
「講話夠嗆。」
「是像你老家的女士。」凱特語帶責備道。
「對,也是。也像那些婆婆媽媽。」
她不理他。「爸,」她說,「你也講講琵央妮,她找朋友來不能把家裡弄得這麼亂啊?你早上去電視房看過了嗎?」
「看了,看了,」她爸嘴巴上這麼說,卻轉身往實驗室裡邊走,回頭推了一張帶輪子的高腳凳出來擺在牌桌旁。「坐吧。」他對她說。
「我要回家打理花園。」
「好嘛,凱特,」他說:「妳都不陪我。」
她瞪著他。「陪你?」
「坐,坐,」他比了比高腳凳。「我的三明治分妳吃。」
「我不餓。」但她侷促地坐上高腳凳,一雙眼睛死命盯著她爸。
「皮特,坐。我的三明治也分你吃,如果你想嚐嚐的話。凱特特製的,全麥吐司夾花生醬和蜂蜜。」
「你知道我不吃花僧,」彼得板著臉說。他從牌桌底下拉出一張摺疊椅,在凱特斜對面落了座。他的椅子比她的凳子矮上好幾截,她看見他頂上的頭髮略顯稀疏。「在我老家,花僧是餵租的。」
「呵呵,」巴提斯塔博士說。「真是風趣,對吧,凱特?」
「什麼?」
「租吃花僧連殼爺一齊吃,」彼得說。凱特發現,他有時捲舌音唸不好,而且三聲也發得不太清楚。她向來聽不慣外國口音。
「有沒有很驚訝我撥手機?」她爸問她。他一直站著,不曉得在打什麼主意。他從連身褲袋裡掏出手機。「果然像妳們姊妹說的,這玩意兒真方便,我以後要多用才好。」他皺著眉垂著眼看了看,彷彿想不起手裡的玩意兒叫什麼名堂,接著按了個鍵,把手機舉到面前,瞇細眼睛,退後幾步。喀嚓一聲。「瞧?可以拍照。」他說。
「刪掉。」凱特喝令。
「我不會刪。」說著又是一聲喀嚓。
「很煩耶,爸!坐下來吃飯。回去我還要打理花園。」
「好,好。」
他把手機塞回褲袋裡坐好,彼得打開午餐袋,拿出兩顆雞蛋和一根香蕉,擱在攤平的紙袋上。「皮特很迷香蕉,」巴提斯塔博士糗他:「我一直跟他說蘋果有多好多好,但他哪裡聽得進去?」說著他解開午餐袋,拿出了蘋果。「果膠!果膠!」他一邊對彼得說,一邊把蘋果拿到他鼻尖晃了晃。
「香蕉是神奇的食物,」彼得口氣淡定,手持香蕉剝了起來。他有一張六角臉—凱特發現—寬寬的顴骨是兩個角,腮幫子又是兩個角,下巴一個角,中分的長瀏海又把額頭切出一個角。「蛋也是,」他說:「母雞的蛋!各種營養都有。」
「凱特每天晚上都幫我做三明治,做完才去睡覺,」巴提斯塔博士說:「非常顧家。」
凱特一臉錯愕。
「可惜——是花僧醬三明治。」彼得說。
「呃……也是。」
「哎,」彼得嘆了口氣,惋惜地看著她。「但確實稱得上漂亮。」
「你該看看她妹妹。」
凱特說:「吼唷!爸!」
「怎麼?」
「你說什麼妹妹?」彼得問。
「呃,琵央妮才十五歲,還在讀高中。」
「這樣啊。」彼得說著,眼神回到凱特身上。
凱特把高腳凳往後推,霍地站起來。「別忘了三明治盒。」她對她爸說。
「什麼!妳要走了?這麼快?」
凱特只說了聲「再見」——大半是說給彼得聽的(他正在打量她),接著頭也不回往門邊走,使勁把門拽開來。
「凱特琳!親愛的,別走那麼快!」她爸站起來。「哎呀,不好。都是她太忙了,皮特。我永遠沒辦法讓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跟你說過沒有?我們全家上下都靠她打點。她非常顧家。哎呀,又說這個。況且她還得上整天班。我跟你說過嗎?她在幼兒園教書。對小孩子很有一套。」
「你這樣講是什麼意思?」凱特轉身問他。「你哪根筋不對?我討厭小孩,這你明明曉得。」
彼得又「唔嗚——」一聲,咧著嘴對她笑。「妳為什麼討厭小孩?」他問她。
「因為他們不是很聰明,你沒發現?」
他又唔嗚。看他唔嗚來唔嗚去,手裡還拿著根香蕉,有夠像黑猩猩。她扭過身氣急敗壞往門外走,摔上門,一步兩階上了樓。
開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她爸喚她:「凱特?」她聽見他上樓,趕緊邁開步伐往大門口走。
他的腳步聲輕了,一聲聲落在地毯裡。「我只是要送妳出去,不送怎麼行?」他對著她的背影喊。
送她出去?
她停下腳步,面前就是大門。她轉身看著他走近。
「我搞砸了,」他用手掌抹了抹頭皮,身上那件連身褲是單一尺寸,腰腹的地方鼓得圓圓的,像極了天線寶寶。「我不是故意要惹妳生氣的。」他說。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
她說不出「受傷」兩個字,害怕眼淚會湧上來。「我受夠了。」她改口道。
「我不懂。」
她相信他是真的不懂。醒醒吧:他根本毫無頭緒。
「你剛剛是怎麼回事?」她問他,雙手掄拳叉腰:「你幹麼……對你那個助理那麼奇怪?」
「他不是『那個助理』;人家叫皮特.喬魯,有他做助理是我運氣。妳看他星期天還進實驗室!而且常常都是這樣。他跟了我快三年了,話說回來,妳至少也該叫得出人家的名字啊。」
「三年了?恩尼斯呢?」
「天啊!恩尼斯是上上個助理了。」
「喔。」她說。
她不曉得他為何動氣,彷彿他成天助理長助理短的—別說助理了,他根本很少談他自己的事。
「我好像很難留住人,」他說:「大概是因為看在外人眼裡,我的研究沒什麼搞頭吧。」
這話雖然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說出來過,但其實凱特時不時暗暗疑心。她突然開始同情他,拳頭一鬆,兩手垂了下去。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皮特弄進美國,」他說。「我不曉得妳明不明白。他當年雖然才二十五歲,但在自體免疫疾病學界已經小有名氣,出類拔萃,可以拿O-1簽證,這年頭要拿O-1簽證不容易啊。」
「那很好啊,爸。」
「專門發給傑出人士的簽證叫作O-1簽證,這表示皮特擁有非凡的技術或知識,找遍全國再找不到第二個人,這也表示我的研究卓越非凡,所以才有理由聘用他。」
「太好了。」
「O-1簽證的期限是三年。」
她伸手搭他的臂膀。「你的研究你當然會操心,」她用一種希望能鼓舞人心的語氣說:「我敢說一定會很棒。」
「妳真的這麼想?」他問。
她點點頭,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臂膀—他一定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下,看起來嚇了一跳。「我有信心,」她告訴他。「三明治盒別忘了帶回家。」
她打開大門,走進外頭的陽光裡。兩位佛門基督徒坐在臺階上,頭靠著頭,笑到忘我,隔了一會兒才發現她,連忙讓道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