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很多人誤以為憂鬱症只是一種單純的心理問題,甚至視憂鬱為人格上的缺陷。但是當腦神經科學和生理學的知識越來越充沛之後,人們發現憂鬱症很有可能是大腦生病的表現。然而,焦慮和憂鬱真的是大腦生病的結果嗎?有沒有可能,憂鬱既不是人格問題,也不是大腦生病,而是大腦演化出來的一種保護機制?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人們對於憂鬱的理解,一直抱持著負面的態度。二十世紀初期的佛洛伊德認為,憂鬱是人對自我(ego)的一種病態抑制和反噬。到了二十世紀中末,人們也仍普偏認為憂鬱是一種自身失敗和人格缺陷,許多人對自己的憂鬱感到羞於啟齒,並對他人的憂鬱表露鄙視和排擠。憂鬱,可謂汙名甚重。

 

憂鬱是大腦生病?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期,在生理學與腦科學的快速發展下,人們對憂鬱的看法終於稍有改觀。各種生理上的證據和理論指出,憂鬱很有可能是身體和大腦生病的表現。首先是遺傳學的證據發現,如果一等親有憂鬱症,那你罹患憂鬱症的機率就會比一般人高出將近三倍。此外雙胞胎的研究也發現,當雙胞胎手足其中一人有憂鬱症時,另一位手足的共病率也高達三十%。

在生理方面,用來解釋憂鬱症的經典生理假說認為,憂鬱症是因為血清素的功能低落並導致大腦運作出錯。研究也發現,憂鬱症時常會併發在有慢性疼痛、糖尿病,以及心血管疾病等一些慢性病人身上,而且憂鬱症病人的HPA軸系統(下視丘、腦下垂體、腎上腺系統)也常常出現異常,這顯示出憂鬱症和身體,以及大腦皆有密切關係。 

 

 

憂鬱是免疫異常?

最近的研究甚至發現,憂鬱可能和免疫系統有關。二○一三年的一項針對丹麥十萬人口的健保資料調查發現,罹患自體免疫疾病的病人(例如第一型糖尿病和紅斑性狼瘡這類因免疫系統攻擊自己身體所引發的疾病),比較容易出現憂鬱症。 此外也有醫學案例顯示,小朋友在鏈球菌感染之後,有時會突然出現憂鬱和強迫症(潔癖與強迫洗手)的行為。

有些專家認為,此現象可能是因為身體在受傷感染後會產生大量的細胞介素來增強免疫,而當細胞介素影響到大腦時,就會產生憂鬱或是強迫症的行為。透過解剖憂鬱症病人的大腦,也可發現病人腦中的微膠細胞有活化的現象,由於微膠細胞就等於腦中的巨噬免疫細胞,所以這也是支持憂鬱症和免疫有關的證據。

 

憂鬱其實是演化而來的保護機制?

然而,上述諸多關於憂鬱和生理之間的相關性,真的就表示憂鬱是大腦生病嗎?是否有其他可能的解釋,能夠說明人類為什麼會憂鬱呢?擅長以演化角度來理解大腦的精神醫師韓森認為,憂鬱其實並不是大腦生病,而有可能是大腦演化出來的一種保護機制。

作者安德斯.韓森在《你的大腦有點Blue》主張,在人類演化的早期,面對身體受傷感染的最佳應對行為,或許就是透過哀傷和退縮的心理來促使自己離群索居,這樣心理和行為有兩個好處,第一、是保存體力休養生息。第二、是讓自己身上的病菌不至於擴散而感染整個族群,導致團滅。從這個角度來看,憂鬱並不是大腦「生病」的結果,而是大腦在偵測到身體生病時所做出的一種自然「保護機制」。

這時大家可能會懷疑,但是現代社會中的許多人,既沒有身體受傷也沒有感染病菌,為什麼還會感到憂鬱呢?根據統計,全球重度憂鬱症者超過兩億人,一生中至少罹患一次的人數甚至超過六億人。如果再加入輕度憂鬱,那人數更會增至兩倍以上。這麼多的憂鬱人口,難道都是身體生病所致?對此韓森認為,普世憂鬱的現象並非眾人皆病,相反的,這其實是大腦由「面對受傷感染」轉變為「直接面對壓力」的一種合理保護反應。

 

瑞典世界級學者安德斯・韓森最新著作《你的大腦有點Blue》

 

此話怎解呢?韓森主張,在人類早期的演化過程中,通常只要出現身體上的逆境(受傷和感染),就有很高的機率會死亡,正因為如此,「極力避免受傷和感染」就成了大腦的首要目標。而大腦的應對作法,便是在身體還沒出現受傷感染之前,就事先透過巨大的心理壓力來提升免疫系統,以預防即將到來的生理逆境。這套預防性的心理壓力機制,曾經幫助人類熬過險惡的原始環境,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傳承了這套古老的應對機制。

時間一轉眼來到現代社會,原始的環境瞬間物換星移,但我們的大腦卻仍在執行著來自遠古過去的同一套策略。也因此,當各種來自生活、工作和同儕比較的長期壓力出現時,大腦就會誤以為我們即將面對受傷與感染,於是大腦就製造出憂鬱的心情,協助我們透過退縮去逃離壓力來源以便恢復生息。弔詭的是,現代人並沒有正視憂鬱、並沒有聽從大腦發出的警告訊號而去遠離和解消壓力的來源。相反的,部分的現代醫學卻把憂鬱當作是一種生理病變,並透過藥物強壓症狀,這種削足適履式的治標捨本作法,顯然無法根治憂鬱。

演化生物學家多布然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曾說:「生物學的一切都沒有道理,除非以演化的角度視之。」人類的心理學亦然,或許唯有透過演化的視角,我們才能參透大腦與心靈,才能洞見憂鬱的本質。

 

(謝伯讓老師推薦,本文作者為台大心理系副教授、認知神經科學暨腦科學家。專攻研究主要為大腦、認知與意識,是台灣少數不斷致力於科普教育,並提筆撰寫的科學家。主要作品有《大腦簡史》《都是大腦搞的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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