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雪飄散在蒼茫的暮色中。
從計程車下來的訪客,腳不小心絆了一下。穿著警用外套的鑑識人員,已在警局的玄關前久候多時,恭請來訪者入內。一行人走過值班員警的執勤區,穿越陰暗的走廊,從後方出入口來到職員停車場。
停屍間就在腹地中最偏僻的角落,是一棟沒有窗戶的組合式小屋。發出低沉運轉聲的換氣風扇,宣告著有屍體在房內保管的事實。打開門鎖的鑑識員退到一邊,用謙恭的眼神示意來者入內,自己則留在門外。
三上義信甚至忘了祈禱。
他推開停屍間的門,門上鉸鏈發出了聲響。甲酚的味道刺激著眼睛和鼻子,三上隔著外套都能感受到美那子的指尖緊緊扣住自己的手肘。
炫目的光線自天花板灑落,及腰的驗屍台上鋪著藍色的塑料布,上面有一具蓋著白布的大體。大體不到成人尺寸,又沒有幼兒那麼小。看到白布底下的大體介於這兩者之間,三上的心慌了。
──步美。
三上忍住呼喚女兒的衝動,他害怕一旦喊出名字,躺在驗屍台上的就會是自己的女兒。
他掀開白布。
底下出現了頭髮……額頭……緊閉的雙眼……鼻子……嘴唇……下巴……少女死亡後蒼白的臉孔,全都露了出來。
一旁的動靜打破了凍結的氣息,三上感覺到美那子把額頭靠在他的肩上,緊扣住他手肘的指頭力道也漸緩了下來。
三上抬頭仰望天花板,從丹田深深吐了一口氣,根本沒有確認身體特徵的必要。從D縣花四個小時轉搭新幹線和計程車前來,確認大體的身分卻只花了短短幾秒。
三上接到年輕女子投水自盡的消息,才急急忙忙趕來確認。據說,中午過後有人在附近的水塘發現少女的遺體。少女咖啡色的毛髮還帶有水氣,年紀大約十五、六歲,或者再稍微年長一點吧。少女沒在水中泡太久,臉部沒有浮腫的跡象,從臉頰到下巴一帶的纖細輪廓,以及稚氣未脫的嘴形,都保持著生前的樣貌,絲毫無損。
三上覺得這實在太諷刺了,步美想要的就是這種嬌美的臉孔。
事隔三個月,他還是沒辦法冷靜回憶過往。當時二樓的女兒房間發出了聲響,幾乎是要踩破地板的巨大聲響。鏡子被砸個粉碎,步美蜷曲在昏暗的室內,用手痛毆、拍打、抓撓自己的顏面。女兒說,她寧可去死也不要這張臉──
三上對少女的遺體雙手合十。
這個少女也是有父母的吧。大概今晚或明天,她的親人就會來到這裡,面對女兒去世的殘酷現實了。
「我們走吧。」
三上的聲音有些沙啞,喉嚨像是卡了什麼乾硬的東西。
美那子魂不守舍,連點頭都無法,一雙大眼睛像是冷冰冰的玻璃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三個月來,他們兩次面對跟步美年齡相近的少女遺體。
外頭的天氣變了,飛雪中夾雜著雨水。
三個人影在停車場的陰暗處,吐著白色的霧氣。
「唉,不管怎麼說,幸好啊……」
膚色白皙的局長看上去人還不錯,遞出名片時臉上掛著複雜的笑容。明明不是值勤時間,局長卻穿著制服。旁邊的刑事課長和組長也都穿著制服,或許因為萬一遺體真的是三上的女兒,穿便服前來未免顯得失禮。
三上低頭道謝:
「真的很感謝你們特地聯絡。」
「別這麼說。」
局長的意思是,大家都是警察不用客氣。省下多餘的客套話,局長抬起手請三上到裡面休息,暖暖身子。
三上的背部被輕輕點了一下,別過頭一看,美那子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自己。她想要盡快離開,三上也是同樣的心情。
「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打算直接回去,不然趕不上新幹線。」
「怎麼這麼趕,何不住下來呢,旅館我們都安排好了。」
「局長的好意我們就心領了,明天還有事情要辦。」
聽到事情兩個字,局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拿到的名片。
──D縣警察本部警務部祕書課調查官「公關長」三上義信警視。
局長輕嘆一口氣,抬頭對三上說:
「應付記者很辛苦吧?」
「呃呃,是啊……」
三上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他想起那些被晾在公關室的記者,各個橫眉怒目的表情。那時,記者們正在激烈質詢警方公告的內容,三上一接起打撈到無名屍的電話,二話不說便直接離席。記者們並不曉得三上的家庭問題,看到他離席立刻群起攻堅。公關長,我們還沒有問完啊,你要逃避問題是嗎──
「您擔任公關很長一段時間了嗎?」
局長滿臉同情,通常轄區警局的公關負責人是副局長或次長,至於小規模的地方警局,都是局長親自面對記者。
「今年春天才開始的,年輕時也接觸過一點。」
「過去一直處理警務工作是嗎?」
「不,我在二課擔任刑警很長一段時間。」
即使這種時候,三上講起過去的工作還是難掩驕傲。
局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想必這裡的縣警並沒有刑警擔任公關長的先例吧。
「精通查案的人擔任公關,記者也比較沒有意見吧?」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唉,其實我們也很頭痛,記者動不動就寫一堆五四三的東西。」
局長抱怨完後,板著一張臉對車庫打了一個手勢。一輛黑色的長官車亮起了大燈,三上見狀有點驚慌,他有請外面的計程車稍待片刻,但已經離開了。美那子又點了他背部一下,問題是現在堅持叫車,等於再度糟蹋當地警方的好意,三上可不想這麼做。
車子開往車站,行經陰暗的道路。
「您看,就是這片水塘啦。」
這時右手邊出現一片比夜色更黑暗的空間,副駕的局長迫不及待地開口:
「網路實在是很麻煩,竟然有『自殺名勝十選』這種沒天良的東西。這片水塘不但榜上有名,還被取了一個怪名字,叫什麼誓約的水塘。」
「誓約的水塘?」
「這水塘看上去有點像心形,有人說從這裡跳下去,下輩子就能跟心上人在一起。今天的女孩已經是第四個了,之前還有人特地從東京跑來呢。報紙把這種事情當成趣聞來寫,連電視台都跑來採訪了。」
「真令人頭痛。」
「就是說啊,普通人自殺也能寫成新聞,到底在搞什麼飛機啊。有時間的話,真想跟您請教應付記者的訣竅呢。」
局長一直說個不停,似乎不希望沉默降臨,但也不期待能出現什麼熱絡的對話。三上一邊感謝對方的體貼,卻也沒有心思附和。
自殺的少女不是自己的女兒,但三上心中的苦悶還是跟認屍前一樣並未減輕。他這才明白,當他祈禱女兒平安無事,就形同是在祈禱別人家的女兒死亡。一旁的美那子動都不動,三上感覺她的肩頭縮得比平常更小了。
車子轉過路口,來到燈火通明的車站。站前廣場十分寬敞,還立有幾塊紀念碑,四周沒幾個人影。據說,這是出於政治考量才建造的車站,並非真的符合運輸需求。
「局長,外面下雨,您就不用下車送我們了。」
三上連忙說出這句話,後座的車門也打開一半了,但局長還是早他一步下車,整張臉紅通通的。
「都怪我們提供不確實的消息,害您白操心了。因為遺體的身高和痣的位置很像,我們才想說是不是該通知您來確認一下,還請您見諒啊。」
「局長別這麼說──」
三上非常過意不去,局長緊握他的手說:
「別擔心,令嬡不會有事的。有二十六萬名夥伴全天候注意消息,一定找得到人。」
三上鞠躬致意,目送局長的座車離去。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美那子的後頸,三上帶著精神萎靡的美那子走向車站。前方有駐站派出所的燈光,喝醉的老人坐在路上,甩開年輕員警的攙扶。
二十六萬名夥伴──
局長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誇張,舉凡轄區警局、派出所、駐點站,全國各地所有的警察設施都張貼了步美的尋人照片。那些陌生的同袍不分晝夜,打探著「自己人」的女兒下落。
警察全體上下同心,這股動員力值得依靠,而且難能可貴。三上一向慶幸自己是這個強大組織的一員,只不過──
轉念及此,三上遍體生寒。
他從沒想過,依賴組織竟會成為自己的弱點。
依賴,就意謂服從──
服從,有時候會讓人氣得血液翻騰。
這些事三上沒告訴過美那子。他發誓要找出失蹤的獨生女,一家人再次團聚。為此,當父親的沒什麼不能忍的。
新幹線月台上響起了車輛到站的廣播。
車內空位不少,三上讓美那子坐窗邊,小聲地安撫她:
「局長也說了,步美沒事的,她好著呢。」
「……」
「很快就會找到人,別擔心了。」
「……嗯嗯。」
「女兒不是也有打電話回來嗎?她其實也想回家,只是拉不下臉,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
美那子還是失魂落魄的模樣,美麗的側臉映照在暗夜的車窗上。美那子十分憔悴,也沒心思化妝或去美容院,可是,這樣反而更加突顯出她的天生麗質。美那子要是知道了,不曉得做何感想。
三上的臉龐也映照在車窗上,但他看到的卻是女兒的幻影。
女兒怨恨自己長得像醜陋的父親。
母親美麗的容貌更令她滿腔怒火。
三上把視線移開窗戶。
他說服自己,女兒離家只是一時的,跟出疹子一樣,過了就好了,女兒總有一天會懂事的。就像她小時候不小心做錯什麼事情時,做個鬼臉發完脾氣就會回來了。沒錯,那孩子不可能真的痛恨父母,做出讓他們傷心的事情。
車體在晃動。
美那子靠在三上的肩膀上,不規則的呼吸分不清是鼾睡聲還是啜泣。
三上閉起眼睛。
即使再無奈,自己和妻子在車窗上不登對的身影, 依舊在眼中揮之不去。
2
D縣一大早就吹起強勁的北風。
前方號誌是綠燈,但堵塞的車陣遲遲沒有移動。三上放開方向盤,點起了一根菸。附近又蓋起了高樓,逐漸遮蔽擋風玻璃外的山脈稜線。
這座城市有一百八十二萬人,五十八萬戶……三上還記得早報上的人口統計資料,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在D市工作和生活。幾經斟酌後,該地區和附近的鄉鎮市合併,導致地方發展的磁吸效應加劇,本該優先建設的大眾運輸設施,到現在都還沒有著落。電車和巴士的班次很少,交通十分不便,導致路上經常塞車。
──快點動起來啊。
三上喃喃自語,十二月已過五天,今早的塞車狀況特別嚴重。廣播就快要播出八點的報時訊息了,前方已經能看到五樓高的縣警本部。司空見慣的灰色外牆,三上竟有一絲懷念的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明明自己也才去北國轉了半天。
過了一個晚上冷靜下來後,三上才明白這一趟是白跑的,根本沒必要大老遠跑去認屍。
步美比一般人怕冷,她是不會往北邊走的,更不可能在寒冬跳水自殺。
前方終於出現幾部車的間距,三上趕緊捻熄香菸,踩下油門驅車前進。
所幸沒有遲到,三上把車子停在職員停車場後,急忙前往本部。他習慣性瞄了媒體專用停車場一眼,不自覺停下腳步。平常這個時段應該空蕩蕩的停車場,今天卻停滿了車子。這代表各家新聞社的社會線記者都到齊了,三上起先還懷疑是不是有重大案件,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那些記者是要報昨天的一箭之仇,他們約好一起來,就等著三上自投羅網。
──一大早就想找人吵架啊?
三上進入本部的正門,走沒十步就到公關室了。他一推開房門,門內三人同時抬起緊張的面孔。諏訪組長和藏前主任就在背對牆壁的辦公座位上,女警美雲則坐在靠近門邊的位子。公關室的空間不大,所以大家會刻意壓低打招呼的音量。今年春天,隔壁資料室的牆壁打掉以後,公關室稍微寬敞了一點,可是記者蜂擁而至的時候,一樣擠得寸步難行。
本以為屋內會擠滿記者,不料一個記者也沒有。大感意外的三上,走到背對窗戶的位子上。諏訪主動過來,表情也比平時凝重:
「公關長,呃……昨天的消息……」
三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聆聽記者的相關訊息了,但諏訪提出的問題卻令他始料未及。
昨天深夜,三上打電話給直屬上司石井祕書課長,報告認屍的結果。他以為公關室的其他成員也都知道了。
「那邊的警方認錯人了。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
此話一出,房內的氣氛頓時緩和不少。諏訪和藏前安心地對看一眼,美雲也恢復精神,起身從架上拿出三上的茶杯。
「對了,諏訪,他們都到了嗎?」
三上輕抬下巴,指著隔壁的記者室。平常他們都稱那裡是「記者俱樂部」,有十三家新聞社常駐記者室。正確來說,那些新聞社的交流團體才叫記者俱樂部。
諏訪的表情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每一家都到了,他們說要鬥到你下不了台,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了。」
聽到諏訪這樣說,三上心頭一陣氣血翻湧。
「昨天您中途離席,對外說法是接到親人的病危通知,這點還請您留意。」
三上隔了一拍才點頭表示明白。
若說到聰明幹練的公關人員,諏訪絕對當之無愧。他是警務部出身的警官,在公關室幹了三年。過去擔任巡查部長也有兩年,非常清楚時下記者的生態。儘管他投機取巧的言行令人頗有微詞,但很擅長以虛實交錯的話術擺平記者,連三上也為之讚嘆。這一次諏訪回到公關室任職,應付記者的本事更加爐火純青,也間接拉抬他在警務部內的評價。
同樣是回鍋任職,三上就不怎麼光采。都已經四十六歲了,事隔二十年才被調至公關室。直到今年春天,三上都還是搜查二課的第二把交椅,更早之前是智慧型犯罪搜查組的班長,長年來指揮調查貪污和違反選罷法的事件。
三上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辦公桌旁邊的白板前面。上頭有份文件標示「D縣警公告.二○○二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四)」等字樣──這是給記者的公告文件,也是公關長每天的第一項確認工作。縣內十九個轄區發生的案件和事故概要,隨時會透過電話和傳真通知公關室。近年來電腦普及,也會以電子郵件通知相關事項。公關室成員得先把內容打成制式文件,再用磁鐵貼在公關室和記者室的白板上。相關內容也會通知縣政大樓的「電視台記者會」,這些舉措都是要方便記者採訪。問題是,「警方公告」往往是警察跟記者產生摩擦的原因。
三上看著牆上的時鐘,已經八點半了,那些記者在搞什麼?
「公關長,抱歉耽誤您一點時間。」
藏前來到三上的辦公桌前,「藏前」本指廣大的米倉,但藏前本人的身材清瘦,跟他的名字完全不搭,連說話也很小聲。
「關於那件圍標的案子。」
「嗯,打聽到消息了嗎?」
「這……」
藏前面有難色。
「怎麼,八角建設的常務還不認罪?」
「這就不清楚了。」
「什麼叫不清楚?」
三上瞪了藏前一眼。
搜查二課在五天前大動作調查議事中心的圍標案件,強制搜索了六間中型建設公司,還逮捕了八名高層,但二課還沒打算正式收網,他們真正的目標是在背後操縱投標的承包商八角建設。三上得知二課偷偷找來八角建設的常務,在轄區警局連日偵訊,若順利逮到「幕後黑手」的話,絕對會登上地方新聞的頭條。二課經手的案件,嫌犯的自白和執行逮捕令多半會拖到深夜,三上擔心開記者會的時間和各家新聞社的截稿期限相衝,才會命藏前事先掌握二課的動靜,以防止混亂的情況發生。
「那八角建設的常務有沒有被找去警局問話?這你也不知道?」
藏前低下頭說:
「剛才我有請教副手……他根本不理我……」
三上大致了解了,二課大概是把公關室當作間諜吧。
「明白了,我會親自去問。」
看著藏前落寞離去的背影,三上吐出胸中悶氣。
過去,藏前曾在轄區警局的刑事二課幹過內勤,三上認為憑著這關係可以套到情報,想來是自己太天真了。很多刑警依然相信公關室會把得到的消息統統告訴記者,當作組織與媒體交易的籌碼。
三上自己也不例外,過去他還是刑警的時候,對公關室也沒什麼好印象。他也跟著碎嘴的前輩說過公關室的壞話,好比罵他們是記者的小弟、警務部的走狗,還把公關室說成準備升等考試的讀書室等等。實際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三上也看不慣公關室和媒體沆瀣一氣的關係。公關室的人只會討好記者,帶記者飲酒作樂;來到案發現場就跟看熱鬧的一樣,只顧著跟記者聊天,一滴汗也沒流過。三上從沒把公關室的人當成警方的一員。
所以,當他做刑警第三年接到前往公關室的調令時,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以為自己被蓋上「無能刑警」的烙印,去公關室也是心不甘情不願,他知道自己是個差勁的公關。三上在公關室才做了一年,都還沒學到應付記者的方法,就被調回刑事部。得以回到原本的單位,當然是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刑警資歷中這一年的空窗期,他只覺得是人事部別有用心,心中也埋下了對組織的不信任,以及比不信任感更加強烈好幾倍的恐懼。三上害怕再次被調到公關室,像火燒屁股般拚了命工作。不管過了五年還是十年,每到定期人事異動的季節,他就感到不安。可以說,恐懼就是他勤奮的動力,他從未縱情聲色,也沒有懈怠勤務,事業上幹出了一番成績。在搜查一課任職的時代,他一人包辦強盜犯、強制犯、特殊犯等案件,不斷獲得各種獎項。不過,他真正大放異采是到搜查二課以後。他在二課專門負責智慧型犯罪,在本部和轄區內的刑警單位都有一定的分量。
饒是如此,三上也不敢以「天生的刑警」自居。他想忘記過去那段公關的經歷,旁人卻不允許。每次有不能見報的消息刊登出來,上司和同事的視線就會刻意避開三上,他也沒辦法一直用被害妄想來騙自己。尋找「戰犯」的無形壓力總是對著他,那種不寒而慄的恐懼感,只有體會過的人才明白箇中苦楚。即便上司對三上的工作評價很高,他也獲得高升,但尋找洩密分子的行動他一向無緣參與。從這個層面來看,公關室的勤務經驗就跟「前科」沒兩樣。
今年春天,三上接到赤間警務部長的非正式通知,要他擔任公關長。他聽到消息腦筋一片空白,最先想到的也是前科二字。赤間詳述了調任的理由:
「現在的媒體只會放大警方的失誤,貶低警察的威嚴,他們既無正當理由,也缺乏真知灼見,不能再放任他們亂來了。警方過去對媒體太好,他們才會拿翹。我們需要一個作風強硬,對記者有威嚇作用的剽悍人物來當公關長。」
三上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警察本來就是以「剽悍」見長的集團,作風剽悍的人物並非刑警獨有。把一個只懂得應用刑訴法的勤奮警察,調去處理完全偏離警察本業的工作,讓他擔任組織的看門狗,這樣的人事異動到底有何益處可言?赤間還把這說成「提拔」,理論上警察是當不上公關長這種調查官職缺的,未來還可以升任警視。問題是,三上繼續留在刑事部,兩三年後也同樣能升遷,所以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事異動,打動不了出人頭地的欲望。
顯然「前科」對公關長的人選有很大的影響,在一個職缺有好幾名候補的情況下,為求慎重起見,通常會挑選過去有相關勤務經驗的人,這是警察人事異動的常規。對三上來說,真正的問題不是選他當公關長,而是刑事部同意讓他走。某天深夜,三上下定決心拜訪荒木田刑事部長的官邸,但對方只要他遵從命令,絲毫沒有交涉的餘地。三上又掉回二十年前的泥沼,他懷疑究竟是自己能力不足,還是上頭要求他反省自肅?多年的刑警資歷,反倒加深了他的失望與混亂。
三上要在兩年內回歸刑事部──千頭萬緒都寄託在這句話中,因此他乖乖當上了公關長。三上確實意志消沉,但他並沒有自暴自棄,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愚蠢地浪費光陰。長年來習慣苦幹實作的身體和頭腦,也不允許他對眼前的課題視而不見。
三上知道改革公關室才是首要之務。
二十年前他見識到的公關環境太偽善了,唯一的目的就是跟記者打好關係,缺乏明確的願景和戰略。當時的公關人員必須鞠躬哈腰,隱藏警察作風,佯裝出對新聞工作諒解的態度。媒體厭倦警察體系的封閉守舊,公關就成了媒體遷怒的出氣包。表面上,公關宣揚「公開透明」和「廣納建言」的理念,但所謂的廣納建言,也只是裝出一副理解的態度,聆聽記者的冷嘲熱諷,讓那些自以為為民喉舌的傢伙,有一個發洩的管道罷了。過去的公關長會自嘲自己只是消波塊,彷彿唯一的工作就是討好媒體,建立起虛偽的關係,緩和媒體對警方的批判。
公關機構成立的時間不長,這也是警方公關不擅於應付記者的原因。可話說回來,訊息公開全交由公關室處理,這一套警察署賦予的行事系統,也沒有深入地方警察當中。負責查案的都是刑事部這些「前線」,警務部代替他們發表業績,背後有削弱其權力的意圖。過去刑事部都是部長和課長直接控管報導,底下的刑警把自己的功績告訴記者也沒人會過問。以前根本就沒有「找戰犯」這種可怕的說法。
第一任公關長曾經感嘆,公關制度就像「黑船」。而刑事部就跟幕末的日本一樣,處於風雨飄搖的局面。組織剛引進公關系統時,刑事部對警務部抱有強烈的敵意,到頭來這種現象也逐漸消失,慢慢被視為一種新的管理制度。不,或許刑事部有意將這樣的制度內化。刑事部已經不再是疏於算計的捕快團體,如今不少搜查幹部只有主管的視野,缺乏實際查案的經驗。他們把新設的公關制度當成代罪羔羊,讓第一線人員沒辦法像過去那樣隨意洩密。用這種方式解讀的話,一切就說得過去了。
事實上,第一線員警確實嘗到了苦果。尤其遇到那些私下跑來打探消息的記者,刑警也變得三緘其口。「去問公關」就像流行語一樣被濫用,刑事單位之間也開始互相牽制,防範情報洩漏。久而久之,烏煙瘴氣的作風引起眾人不滿,公關室就成了洩憤的出口。任何有用的搜查訊息,公關室都拿不到,偏偏機密見報的時候,大家卻要公關室負責。嫉妒和猜忌又加深了敵意,公關室是警務部祕書課的直轄單位,底下成員被當成本部長養的大內密探,所以其他單位也不會給公關室好臉色。
換言之,公關室背負著不幸的原罪,美其名是統一管理資訊的窗口,但獲得的資訊量和速度跟「離島」差不多。願意積極提供訊息的,也只有亟欲宣傳交通安全方針的交通部而已,也難怪那些記者瞧不起公關室。反正公關室只不過是安排記者會的單位,沒什麼好尊重的。另一方面,二樓的警務部長室卻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要他們好好控管那些記者。公關室等於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邊受氣。一下被夾在警務部長室和記者室之間,一下又被夾在刑事部和記者室之間,公關室疲於應對,也就化為有志難伸的單位了。
過了二十年,這樣的情況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雖然公關室也培育出幾個像諏訪那樣優秀的公關人員,但在「上司、基層、媒體」的三方包夾下,頂多是杯水車薪罷了。再加上D縣警方的狀況也較為特殊。其他縣警的公關,在這十年內加速從「室」升格為「課」,幹部職缺增加也助長了升格化。在規模較大的縣警單位,公關變成菁英鍍金的資歷,於是中小型的縣警單位也群起效法、改弦易轍。單位升格後講話才能大聲,這個道理跟個人升遷是一樣的。公關跟第一線部會的關係也變了,彼此開始積極交換訊息,利害關係一致。將調查訊息作為戰略手段釋出,這樣的公關系統才是當今主流。
然而,D縣警的公關單位還是「室」,連人員擴編的消息都沒有,歷任警務部長對單位改革的態度很消極。四年前在指示下,曾有討論過升格的問題,但赤間的上一任部長大黑否決了這項提議。理由是公關室可能跟記者勾結,也不曉得大黑是不是吃過類似的虧,他非常害怕公關人員挾媒體自重,在組織內呼風喚雨。赤間也以人力不足為由,延續維持現狀的方針。D縣公關室的歷史,用矮化、弱化等負面辭彙就能道盡一切。
三上說服自己,當上公關長是要開創一番新氣象,獲得「自治」這個理所當然的權利,就是他當前的目標。直接拜會刑事部是三上的第一步,他需要堪用的搜查情報來作為戰略籌碼,因為第一手消息才是對付記者唯一有用的武器。三上要用情報武裝自己,跟記者建立起互相牽制的「成熟關係」。如此一來,警務部長室的干涉力自然會減弱,公關室才能擺脫三方包夾的困境,這便是三上的公關改革願景。
刑事部自詡為基層單位之首,要打入其中不容易。三上長年待過的搜查二課還好說,搜查一課的口風之緊,令人肅然起敬。他每天早上跑去一課,和各部會在閒聊的過程中查探調查的狀況。另外他還利用過去的人脈,在非勤務時間拜訪刑警中的重要人物。好比在對方沒值班或公休的日子,拿著禮品登門作客。交涉時也沒有多餘的算計,而是直接說出真正的目的,表明自己需要情報來應付記者。至於另一個用意,三上並沒有說出口。他看得很遠,就算兩年後能回到刑事部,他也是有兩次前科的人。因此在擔任公關長的期間,他不能被刑事部視為敵人。無論如何,他得持續透露想法讓對方知道,這是替自己回歸刑事部所做的必要準備。
三上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持續拜會刑警,沒有得到太大的收穫,卻成功營造出他暗自期待的另一種效果。三上這種破舊立新的舉動,吸引了記者的關注,也給他們新的刺激。記者對他另眼相待,他也看出記者的態度有所轉變。嚴格講起來,三上是個很特殊的公關長,他現在任職於公關室,但老本行是搜查二課。幾年後三上可能會擔任刑事部的要職,所以那些記者在他就任以後,頗有觀望和顧忌的味道。畢竟對記者來說,刑事部一直以來都是收集情報「最重要的地方」。三上持續拜會刑警,等於是在告訴那些記者,公關室和刑事部的關係密切。主動接近三上的記者變多了,沒有巴結記者就做到這一點,三上可是第一人。
三上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刺激那些記者的想像力。他盡其所能地利用手上稀少的情報,讓記者知道一點事件的動向,並用婉轉的詞彙和微妙的表情變化,對不同家記者做出不一樣的暗示。三上成功引起記者的關注,提升眾人的向心力,一改公關長過去被輕視的地位。逢迎陪笑的關係也不存在了,一有記者跑到公關室打發時間,三上就會擺出撲克臉施壓,讓對方緊張起來。遇到記者提出無知的批評和抱怨,他會嚴正否決對方的說法。相對地,要是有人提出正當的意見,他也樂於聆聽。交涉的時間也沒有限制,公關室不再對媒體阿諛奉承,但在合理的情況下也願意讓步。三上的改革十分順利,過去記者處於絕對優勢的扭曲現象大幅改善,記者本身對這件事也沒有不滿。媒體永遠想得到更多訊息,警方卻只希望對組織有利的消息見報。這兩者的策略方針並不一致,但只要雙方碰頭的時候,彼此之間有那麼一點點的信賴感,就能找到大家都願意接受的妥協點。三上持續做好應付記者的準備,終於對自己的努力有了些信心。
問題出在警務部長室,部長室的干預反而有增無減。赤間部長對三上經營公關室的手法相當不以為然,動不動就質疑他。三上對記者讓步尋求妥協點,部長就批評那是服軟的失敗主義;三上每天跑去拜會刑警,也被說成是眷戀老本行。三上不解的是,既然赤間要的是一個「剽悍」的公關長,那就應該料到他會用上「老本行」的手段。三上確實把這種手段發揮得淋漓盡致,也做出了成效,到底赤間還有何不滿?因此,三上鼓起勇氣發表意見。他告訴赤間,公關室開始發揮原有的功能,在公關的世界與其搬弄詞藻,還不如提供搜查訊息來得有效。提升公關室的情報能力,也是對抗媒體的重要手段。
「夠了,你獲得情報就有可能洩漏出去,什麼都不知道就無從洩密了,不是嗎?」
三上無言了,原來赤間要的只是一個剽悍的「人形立牌」。赤間的意思是,你什麼都不要做也不要想,就用你那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嚇唬記者。赤間要的不是應對策略,而是徹底控管,這出自對媒體的極端厭惡。赤間內心扭曲的攻擊性,遠超出三上的想像。
當然,三上也沒有乖乖讓步,否則公關室又要退回二十年前的窘境了。好不容易起步的改革要繼續下去,半途而廢未免太可惜。三上堅持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或許是切身感受到外界的風氣吧。他看到過去刑警時代從沒留意過的觀點,警方和大眾之間存在著難以攀越的高牆,公關室是唯一敞開的「窗口」。媒體再怎麼狹隘自私,警方也不能關閉對外的窗口,否則會完全喪失社會性。
況且,三上的刑警魂也被徹底點燃。若是乖乖當警務部的人形立牌,以後也不用幹老本行了。沒有笨蛋會反抗有人事決定權的主管,否則被派到鄉下的警局,在組織裡馬上就會被遺忘,連刑事部都回不去。可是,換個角度想這也是奇貨可居,如果未來情況有變,自己有機會回老本行,那麼跟部長對著幹的事蹟,便足以消除「二度前科」的風評。要知道,警務部長可是縣警的第二號人物。
三上很謹慎地應對赤間部長,他裝成明事理的部下,克制自己的情緒,只思考如何據理力爭。三上佯裝乖巧聆聽訓示,唯獨在聽到無法接受的命令時,才會用「請恕我直言」來當開場白反駁對方。同時,他也沒忘了提出應付記者的辦法。三上抱著如履薄冰的心情,堅實地進行公關改革的計畫。即使赤間被他氣到怒火中燒,他還是據理力爭。現在回想起來,他明白自己是兵行險招,才會鬥志昂揚。半年來,他沒有迴避赤間的緊迫盯人,這給他一種奮勇作戰的感覺。也許自己沒有贏得戰爭,但也絕沒有輸。只不過──步美離家出走後,一切都變了。
香菸的煙灰掉到桌上,三上又點了第二根菸。
他望著牆上的時鐘,眼角餘光瞄到藏前落寞的側臉。搜查二課不願提供情報,看來自己的光環也消失了。那些在第一線查案的部門應該知道,藏前是三上的人。
也難怪,畢竟三上不再勤跑刑事部,甚至還聽從赤間的媒體應對方針。走廊的喧嘩聲變大了。
記者要來了。諏訪和藏前對看一眼後,門也沒敲,記者就進來了。
3
沒一會功夫,整間公關室擠滿了記者。
他們分別是朝日、每日、讀賣、東京、產經、東洋,地方上的D日報、全縣時報、D電視台、FM縣民的記者……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三上光環對他們也沒用了。當中還有人怒氣沖沖地瞪著三上,大多是二十幾歲的記者。放任情緒外露也不覺羞恥,年輕人在這時候特別惹人厭。共同通信和時事通信的記者,也晚一步進來了。NHK的記者在人牆後伸長脖子,半個身體被擠到走廊。加入D縣警記者俱樂部的十三家媒體都到齊了。
「快開始啦。」
眾記者中有人不耐煩地開口,站在最前面的兩名東洋新聞記者逼近三上。當月擔任記者俱樂部幹事的新聞社,會在這種時候先開第一槍。
「公關長,關於昨天你中途離席一事,請好好跟我們說明一下。」
開口的是穿著西裝的記者手嶋,三上的記事本對這個人的評價如下:東洋新聞採訪副組長,H大學畢業,二十六歲,無思想背景,性格認真嚴肅,自認精明幹練。
「根據諏訪組長的說法,你是接到親戚的病危通知才離開的。不過,你也不該在討論過程中,一聲不響地走掉吧?之後也完全沒聯絡,這是在無視我們記者俱樂部嗎──」
「實在很抱歉。」
三上直接打斷對方,他不願回想自己中途離席的理由,也不想被追究。
手嶋看了身旁的秋川一眼,秋川的資料如下:東洋新聞採訪組長,K大學畢業,二十九歲,左派傾向,性格偏執,記者俱樂部的意見領袖。
秋川雙手環胸,擺出一副等著看戲的表情。這個男人習慣交給部下提問,裝模作樣地拉抬自己的身價。
「意思是,你願意為這件事道歉囉?」
「沒錯。」
手嶋再次端詳秋川的臉色,接著轉頭面對身後一票記者,問他們同不同意這種說法。
這件事就不追究了,直接進入主題吧。手嶋在這種無聲的催促下,把手中的影印文件攤在三上的辦公桌上。
<大糸市內車禍重傷事故報告>
三上連看都不用看,那是昨天公布給記者的影本。內容是家庭主婦開車分神,被撞的老人身受重傷,全身各處都有損傷。案子本身是隨處可見的交通事故,發表的內容卻有爭議。
「請教公關長──為什麼不公布加害者的姓名?這應該要公布吧?」
三上十指交扣,凝視著手嶋充滿敵意的眼神。
「昨天我也說過了,這名家庭主婦已經懷孕八個月,事故發生後她也非常慌亂。萬一姓名見報的話,不曉得會出什麼岔子。所以,我們才姑隱其名。」
「這算不上解釋吧。報告上也沒有婦人的詳細住址,只說『現居大糸市內』,三十二歲的家庭主婦A。這麼籠統的說法,連真實性都有待商榷。」
「正因為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才考量到對母體和胎兒的影響,哪裡奇怪了?」
記者們似乎認為三上的反問態度狂妄,眾人議論紛紛,手嶋也動怒了:
「為什麼警方要考慮這麼多?這樣的顧慮未免太多餘。」
「家庭主婦不是犯罪被逮捕,是老人橫越馬路,沒走行人穿越道,而且還喝醉了。」
「那個家庭主婦也沒注意前方路況吧?況且,你們警方只說老人受重傷,但實際上老人已經性命垂危了。這個叫銘川的老人,現在還昏迷不醒。」
三上用眼角餘光掃視秋川,他到底還要讓手嶋講多久?
「公關長,請回答我們的問題。這起事故的嚴重性無法輕忽,家庭主婦被追究過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手嶋不肯罷休,三上的視線移回他身上:
「所以就要讓她見報,給群眾公審嗎?」
「欸,哪有人像你這樣講話的啊!這不是我要表達的重點,我是說警察擅自隱瞞加害者的姓名和住址不合理。要不要讓姓名見報,我們會考量公益性來判斷。」
「為什麼由我們來判斷不行?」
「這樣容易混淆事實啊,如果警方公布的案件消息或事故內容有誤,或是還有其他後續發展,沒有當事人的姓名和住址,我們要怎麼查證?再者,縣警本部養成這種陋習,底下警局回報案情也會偷雞摸狗吧?講難聽一點,搞不好有人會拿匿名制當掩護,發布虛偽不實的消息;警方也可能利用匿名制隱瞞真相,維護自己的利益啊。」
「隱瞞真相?」
「意思就是說……」
一旁身材高大的記者山科,也跑來插上一腳。山科的資料如下:全縣時報暫定採訪組長,F大學畢業,二十八歲,代議士祕書的第三個兒子,應聲蟲,不成氣候。
「警方拚命隱瞞當事人姓名,我們會懷疑是不是另有隱情啊?比方說,是不是達官貴人的女兒撞到人了,你們才幫忙隱瞞姓名?或是被害人喝醉,就私心偏袒婦人之類的。」
「別胡說八道。」
三上忍不住開口罵人,山科嚇得縮起脖子,房內的氣氛卻瞬間沸騰。
胡說八道的是你們警方吧!你們就是什麼都要隱瞞,才會被大家質疑啦!只要當事人懷孕就可以隱瞞就對了?不是這樣搞的吧?說清楚講明白啊!
三上默不作聲,任由記者責罵,因為一開口自己也會跟著發飆。
「我說三上先生啊。」
秋川終於肯開金口了,他慢慢放下手臂,不再抱胸。那動作分明是替自己醞釀王牌登場的氣勢。
「你是擔心婦女的姓名見報,母體和胎兒若有個三長兩短,警方會被輿論攻擊吧?」
「並不是。只是在某些情況下,加害者也有保留隱私的權利。」
「保留隱私的權利?」
秋川不屑地笑了:
「你是在跟我講加害者的人權嗎?」
「沒錯。」
房內再次群情激憤。
夠了!別講得一副你很明理的樣子!無視人權是你們的看家本領吧!警察有什麼資格跟人家講人權啊!
「你們有什麼好氣憤的?匿名報導是時勢所趨,最近的報紙和電視新聞也經常在用,為什麼警方在調查階段斟酌保密,就要受到指責?」
你這就叫自以為是啦!警察沒有這種權力!你完全不懂什麼是新聞自由吧!匿名制是妨礙人民知的權利!
「好了啦,公關長,你就給我們名字嘛。孕婦要是狀況不好,我們不會讓她見報。」
山科又插嘴了,這一次他還用上懷柔的語氣:
「你講不講結果都一樣啊。就算警方不公布,真有必要的話,我們也會查出對方的姓名和住所。若那個孕婦直接對上我們,她也不好受吧?」
會講這種鬼話唬人的,都是不會認真採訪的記者,所以山科一直「不成氣候」,永遠無法獨當一面。他其實也安於公關制度的現狀,所以當了六年的社會線記者還是沒培養出採訪能力,然而──
這個公關室裡,到底有多少記者看不起山科的小算盤?大家同樣安於現狀,只是程度有別罷了。而這些年輕記者的上司,也命令他們千萬不能放任警察獨斷專行。每一家新聞社都有那種自以為是硬漢的主管,過去警方還沒有公關制度時,那些人就已經追著警察討新聞了。他們看不慣現在的記者依賴警方的公關制度,也斥責部屬不要過度依賴警方。新聞編輯每天向年輕記者灌輸這種觀念,因此他們連匿名問題都要計較。這些記者要的是「戰果」,絕不能兩手空空回去。什麼「報導的使命感」根本不存在,他們要的只是警方妥協,公布婦人姓名罷了。
「公關長,那我們就把話挑明吧。」
手嶋一看到秋川再次雙手環胸,就催促三上從實招來,額頭上也滲出了汗水。
「你到底願不願意公布婦人的姓名?」
「不願意。」
三上立刻拒絕,手嶋也傻眼了:
「為什麼?」
「我們處理事故的員警到場後,婦人哭著央求員警不要告訴媒體。」
「等一下!不要講得好像我們是壞人一樣好嗎。」
「見報就是這麼可怕的一件事啊。」
「你這是在轉移焦點,太卑鄙了吧!」
「隨便你說,我不可能公布婦人的名字,這是D縣警的決定。」
所有記者都安靜了下來,三上也做好被罵的心理準備,沒想到──
「你變了呢,三上先生。」
秋川改用旁敲側擊的戰術,他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神情嚴肅地逼近三上:
「我們對你本來是抱有期待的。你跟前任公關長船木先生不同,不會討好我們,也敢於對上頭表達意見。老實說你剛上任的時候,作風讓我們耳目一新,只可惜你變了。現在你只會強迫我們接受縣警的方針,對我們也愛理不理,為什麼?」
三上沉默了,他瞪視著前方,隱藏自己動搖的情緒。
秋川接著說:
「是你說,公關室是一道窗口的對吧?公關長若跟其他警察一樣對組織言聽計從,那可就麻煩了。沒有人傾聽外界的聲音,沒有人從客觀的角度勇敢反駁組織的意見,警方永遠都是不透明的黑箱組織,我沒說錯吧?」
「窗口一直都有,只是沒你想的那麼大而已。」
秋川瞬間露出失望透頂的表情,三上發現他並非在諷刺或指責自己,而是在說真心話。
秋川看著三上的眼神也變冷淡了:
「就趁這個機會,說說你的想法吧。」
「你要我說什麼?」
「關於匿名問題,你個人的看法是什麼?」
「我的回答只有一個,沒有什麼組織或個人的看法。」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三上再次沉默了,秋川也一樣,彼此以眼神互相試探。過了五秒、十秒,感覺像是過了好久好久。
秋川點點頭說:
「我明白了。」
他環顧身後的記者,回頭對三上說:
「接下來這段話,不是對公關長說的,而是對D縣警表達我們記者俱樂部全體的要求。請公布那位婦人的姓名。」
三上用眼神回答──該說的我都說了。
秋川又一次點點頭:
「意思是,你認為公布婦人的姓名後,我們一定會寫出來,D縣警完全不信任我們媒體就對了?」
秋川的語氣似乎在下達最後通牒。
話一說完,秋川轉身離去,其他記者也離開公關室。事情絕不可能善了,狹窄的室內留下不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