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屋裡的微光往事
1.遠親
人,總有幾個遠親。
這些統稱為「遠親」的人,有些你可能不認識。也有些,可能是你早有聽聞,卻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然而,人生就是一種峰迴路轉的集合概念,走遍天涯,卻驚訝發現隔壁某人是親戚。於是我們可能會有種奇特經歷是,不知怎麼就被圈入一位素昧平生的人的人生中。而且,更有可能與這位壓根兒不相熟的人越圈越深,甚至給人一種,似乎在出生時就已經和這個人開始了密不可分緣分的感覺。
薇拉阿姨,就是這麼一位遠親。
要說這遠親有多遠,每次就得請家族裡的長者講一遍,這親疏關係的家族樹之牽扯。
「不對,不對。她阿姨的媽媽是我外祖母的姊姊,所以她是……」一位患有阿茲海默症的阿姨,試著描述薇拉阿姨和我們的親戚關係。
「唉喲!不是,不是,妳的曾祖母才是她媽媽的姊姊!」另一位年長的叔叔斬釘截鐵的出來訂正。
「唉~~每次都講錯!我的曾祖母是妳的姊妹,薇拉阿姨是妳外甥女的女兒。想起來了吧?」另一位較年輕的晚輩適時插話。
「啊~~沒錯,沒錯。」年長者聽見晚輩的發話都欣然同意。接著就露出「後繼有人,家族樹延伸」的欣慰笑容。
每次家族聚會,只要聽到話題進入了家族樹的連連看,我就知道下午茶後的品酒時間開始,大家得找些說不完的話題來殺時間。而且,接下來直到晚餐前的兩小時,幾乎每個人都會很認真的把家族關係連來連去,並且還要講一些已經結了不少蜘蛛網的家族軼事當成佐證,進而有效推論其家族樹的連結是眾人中最正確的云云……歐洲是個古老的大陸,幾乎每個人都有很多以往的家族史可以連來連去。加上中古世紀以來,有些歐洲人為了守住家族姓名,以及財富或權勢因素,導致親族聯姻的事例繁多。如此一來,親戚關係在百年裡一層又一層的親上加親,結果讓這些連根帶葉的家族樹在追本溯源時,竟帶有記憶訓練外加個人小歷史延伸和創作的味道。
薇拉阿姨,堪稱是「連連看家族樹」記憶創作延伸的佼佼者。
她能在每次家族聚會時,沒有句點逗點的一氣呵成,拼出許多家族小歷史尋根拼圖。她的記憶力更讓在場所有人驚服且自嘆弗如。只是,我每聽一回她的不換氣家族樹故事,就更確定她是一位遠親,而且非常遠,遠到會對我們為什麼每年都得參加她的生日宴會,產生一個很大的問號。
「你確定她沒記錯?你們真的有親戚關係?」我問。
「薇拉阿姨是位遠親沒錯,但她好意要『團結』親族,讓大家每年聚在一起吃個飯,聊個天,也是美事一樁啊!」老德先生家裡的長者這麼表示。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親戚間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由一位年邁老阿姨來策畫每年見面吃飯,難道親族間真的如此疏離嗎?其實,親戚間彼此不常見面,這在歐洲是很普遍的。
如果來歐洲生活過,便知道這兒親戚間的交往,就算近親,成年後各自離家,也常僅止於一生婚喪喜慶的四五回見面。最多外加個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小孩入教成年禮之類的宗教禮儀活動。其他的見面次數,常常整個人生裡十根手指就可以數完。基於此等,與東方家族相較下有些淡漠的親族交際習慣,一旦有人願意自動發起每年見面吃飯聊天,對於逐漸凋零的家中長者們,確實可以帶來一些懷舊的心情。所以不管薇拉阿姨這親戚有多遠,她的生日宴就這麼在她有心的撮合及聯絡之下,習慣的躍上了我們的行事年曆,成了每年必要挪出時間參加的家族活動。
2.鄰座的那個誰
薇拉阿姨生日宴邀請的客人,除了幾位較近的親戚之外,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老德家人每次都會被分坐在不同桌,以便和新認識的「家族親戚」利用每年一見的機會,來場家族樹連連看的有趣相認。
因為我是嫁進來的媳婦,又是個東方人,一定不可能有很多認識的親戚,所以較隨性的坐在「非親戚」桌,與薇拉阿姨邀請的好友們同桌吃飯。雖然一起吃飯,卻完全不相熟,整個生日宴的話題總是開始於:您是?您與薇拉阿姨的關係是?您打哪兒來?同樣的話題,每年我都會被同桌的人問一回。如此一問一答間也就吃完飯了,看似盡義務的家族成員每年一見活動便隨之結束。反正,宴會散場,大家各自道別,之後也少有交集,況且友人桌的幾位並不是每年都會參加。
但有時隔了一兩年再見,總會在心裡認真回想:「啊,這位曾是我鄰座的那個誰……」拚命想也想不起來的狀況下,如果剛好又坐在鄰座,只好重頭再來一次自我介紹,不過也剛好可以填滿彼此陌生不相熟,找不到話題的尷尬。這有著奇妙賓客組合的薇拉阿姨生日宴會,每年就這樣重複一次。
為何說奇妙?因為我在薇拉阿姨生日宴上,遇見過心理醫師、珠寶設計師、建築師、遊艇製造公司老闆、德國大烘焙公司不知第幾代傳人,還有藝術家、律師、公證人、銀行家……他們介紹自己後都很好奇的問起我的工作。我是誰呢?想了半天,還是回說家庭主婦吧。比起這些專業人士,我是很不學無術的。不過我對別人的專業倒是很感興趣,總是問東問西,內心挺讚嘆這些專業人士的工作內容,我的好奇心總讓自己和同桌的陌生人不愁找不著話題閒聊。
然而,請客的薇拉阿姨還是主角。
薇拉阿姨可能是我見過記憶力最好的長者了。不管在場賓客的家族史,還是家族裡的姑奶爺孫的名字,她都可以娓娓道來隻字不錯,這讓她每年邀請的客人和親戚都感到很有興緻。薇拉阿姨還可以翻出一些參加者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溫馨小故事來,說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讓所有人忘了彼此只是遠親,或根本就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薇拉阿姨溫暖的講故事手法,把人和人之間的防禦機制不著痕跡的暫時解除融化了。
因為薇拉阿姨的溫暖,參加生日宴的賓客,在情感上都成了和樂融融的暫時假性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