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追蹤師的生命指南
CH3 走上父親這條路
雷尼斯、艾力克斯和我正走在父親們的土地上。
父親會在兒子身上留下痕跡,以一種抱負、失望,或恐懼的形式活在你心裡。
無論是害怕自己無法變成他,或是害怕自己終會變成他,父親都存在你情緒的骨幹裡、存在你腦中的聲音裡、存在你對自己的期許裡、存在你的強項與弱點的陰影裡。不管兩人關係多好,父子之間都有一種緊張。
父親就是一條路:我們選擇踏上,或者選擇迴避的道路。雷尼斯與艾力克斯選擇與他們的父親背道而馳。
雷尼斯的父親是一個會毆打兒子的危險男人。正因如此,這種危險在雷尼斯身上養成習慣性的警覺。有人說過,酒鬼的小孩光是聽鑰匙放到玄關桌上的聲音,就能判斷那天晚上將會遭受何種對待。他們開發出對徵兆、聲響,甚至是房內氛圍的一種敏銳感知。
有時,我們的療癒以奇特的形式到來。與父親共處的童年,讓雷尼斯不錯失任何細節,而成為一名純熟的追蹤者,也給予他優秀的社交技巧。他能注意到社交互動中的細微訊息,快速讓他人感到自在。
跟艾力克斯一起環遊世界各地時,雷尼斯正是靠著讓自身頻率與外人以及社會保持一致,而輕易融入各國的社交互動。雷尼斯的追蹤者特質,正是源自這份自小培養的警覺。他的父親教會他如何注意,然後推斷。成為追蹤者之後,這些技巧一直跟著他。
艾力克斯的父親則是一個內省式的內向男人,對於文化認同之下的男子氣概毫無興趣。青少年時期,他的理想雖被父親拒絕,但仍吸引著他,他也因此發展出與父親的柔和完全相反的侵略式強韌性格。
某次,艾力克斯與另外兩名巡查員在林地裡騎腳踏車,前方出現一群覓食的大象。他們把車停下,在遠處站著觀看這群大象。突然,土地震動,後方傳來猶如機關槍掃射的可怕聲響。艾力克斯一轉身,看見一頭跟群體分開的成年母象朝他們三人衝來。
本來,腳踏車讓他們可以快速地悄然接近。如今,他們處在母象與群體之間,這讓母象慌張,也因此變得致命。剛剛那陣如機關槍響的聲音,是那頭母象發動攻擊,像一輛卡車朝三人衝去時、踩碎一棵棵矮樹所發出的。
一個巡查員丟下腳踏車跑進樹叢,另一個連人帶車,躲到茂密的林木後面。
體內仍有父親殘存影響的艾力克斯依本能行事:他跳上腳踏車,朝象群直衝而去。
遇到事情總是想要迴避的父親,讓艾力克斯成為朝事情直奔而去的男人。
在他的全力加速之下,車子的踏板嘎嘎作響,身後又驚又怒的成年母象愈來愈靠近。他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踩成肉餅。
他在幾秒內逼近前方的象群,急轉穿過一頭年輕公象、一頭年老母象,以及一頭幼象。老母象揮動象鼻,艾力克斯低頭避過這波力量大到足以斬首的攻擊。
整個象群都躁動不已,發出尖銳鳴叫。艾力克斯準備好赴死了。突然間,他騎出重圍,與象群的距離拉遠。不敢停止踩踏的艾力克斯轉頭往後看,那頭成年母象站在被巡查員丟下的腳踏車旁,用長牙將其搗毀,再用膝蓋將其壓碎。
艾力克斯騎回營地,兩隻瞪大的藍色眼睛裡滿是驚駭。我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喝著不加冰的純威士忌。
「老弟,我差點被大象踩死。」他說:「這是我遇過最驚險的狀況,真的九死一生。」
然而,再清楚不過了:他一輩子都帶著這種往生命險處急衝而去的傾向。這份狂野的韌性,是父親給他的禮物。
創傷可以流傳,療癒何嘗不是
接著談談我的父親,創造這個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男人。從很多方面看,他都是一個夢想家。對於父親的美好心腸,我沒有一點質疑,但他是在老一輩那套「自己想辦法」的獵人態度裡長大,這讓我以為學習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不知道怎麼生火?自己想辦法。」「不會幫動物屍體剝皮?自己想辦法。」這些言語藏著層層輕蔑。我可以聽見他的父親與他父親的父親,透過他的嘴巴喊出這些聲音,那是一種創傷,穿越時空而來。
他總是期待我自己想辦法,但他高估了我的能力。我常常不知道怎麼做,但這種輕蔑讓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縱使從來沒有人教過我。這在我心裡種下了可怕的不確定感與自卑感。我的能力似乎永遠無法符合他的期待。這在父子之間很常見,這種情勢創造出一股固有的緊張。正因如此,在原住民的傳統文化裡,年輕男子的導師都是親近的男性親戚,從來不會是父親。
在學習相信自己的旅程中,雷尼斯與艾力克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艾力克斯。受到雷尼斯教導的他,成了我的導師。創傷可以流傳,療癒何嘗不是。
我記得高中時有一整個夏天,我跟艾力克斯一起住在他的小房子裡。男人之間的師徒關係,往往源自生活上的接近。教導並非言傳,而是耳濡目染。幾千年來,男人們一起跳舞、走路、移動,教導彼此自然之道。他們在星空下安睡,在樹蔭底歇息。他們述說故事,跟彼此相處並且一同面對危險,同時教育彼此。
男人需要荒野與未知的這些面向,才能探知自己身心靈裡更為原始的部分。
每天早晨,艾力克斯會帶我出去追蹤犀牛。慢慢讓我知道如何熟悉這個動物的移動方式。他教我注意犀牛的前腳在草地壓出的痕跡,還有腳趾上奇怪的半月形。
跟雷尼斯的做法一樣,艾力克斯會先讓我主導,然後在我跟丟足跡的時候做出指引,但感覺起來總像是我們一起追蹤。在這種合作氛圍之中,我感受到的是對方的支持,而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追蹤的時候,我們與曾經存在過的所有追蹤者產生共鳴,進入一個古老的連結。那個血統與譜系幫助他們找到自己,做為天神抑或暴君的父親已經在更遠大的集體連結裡失去重要性。在雷尼斯、艾力克斯與我之間竄流的能量,是一種父子時光的重現。以最純粹的型態,父親的典型引領你活出最好的自己。透過師徒關係,我們找到給予彼此這份父子之情的方式。
下午的時候,我們會在非洲的烈日之下奔跑,或到營地邊緣的陽春健身房做重訓。隨著身體愈來愈強壯健美,我開始將自己看作一個追蹤者。某些夜裡,我們一起飲酒。其他晚上,我們走在月光下,因為野性的危險活力以及被喚醒的警覺心而產生悸動。
跟他們一起出去幾週之後,我對追蹤的理解開始改變。追蹤很像學一門外語。
單一足跡就像單字,走在小徑上可能會看見幾個。然後它們會組成笨拙的短語。
如果停止繼續練習說外語,學習效果會消退。反之,愈常練習,這個語言就會愈形自然,你就會講得愈加流利。
對我來說,那些短語就在某一個下午化為流暢的句子。艾力克斯在營地有一些工作要做,於是我獨自外出。我遇上大型公犀牛的足跡。牠剛剛在水洞泡過,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黑泥。從水洞離去的足跡很容易辨識,因為犀牛只要經過茂密的灌木叢,身上的汙泥就會被刮到枝葉上。從牠身體滴下的泥水,就像《糖果屋》
裡的麵包屑。我可以輕鬆沿著沾了汙泥的樹叢走。
追蹤這個痕跡幾公里之後,我知道牠身上的泥巴開始風乾。泥水的痕跡愈來愈不明顯,接下來,就連一點泥巴都沒有了。毫不遲疑,我立即把目光從泥巴轉移到三趾留下的苜蓿形蹄印上。突然之間,所有堆疊在我腦裡,儲存為追蹤參照的影像開始浮現。我注意到壓痕、刮痕,以及三噸重的身軀經過樹幹時磨出的光滑樹皮。我看見被踏平的野草以及前趾留下的半月形。我走在牠走過的路上,迅速而且順暢。那趟簡單的追蹤幫我打通任督二脈,讓我可以放鬆做自己。
找到一件讓自己入迷到忘我的事
追蹤的過程就是如此自然寫意,讓我感覺自己正要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我可以預知路徑的細微改變,就連最不顯眼的足跡也像刻意設置的標誌一樣,被我輕易看見。就好像到法國當交換生,感受幾個月的孤立與隔閡之後,語言漸通。
突然之間,你對法國的人、地、文化都生出歸屬感。同樣地,突然之間,我成了叢林故事的一部分。
追蹤的路途很長,我全程都沒想到自己。「我」的概念轉化,融入比自身更為遠大的東西。我全心投入,徹底忘卻時間以及個人微不足道的神經質。隨著自我逐漸消失,我感受到動物與樹木的能量流,以及鳥和雲朵的無聲存在。在這樣的一體之中,每個東西都在本質上變得充滿意義。連自身在當下的存在都脫離了過往與未來。有幸處於那樣的經驗之中,對我來說遠不僅是足夠而已。我領悟到自己的生命並非被體現為某種悠遠的結果,而是在此時此刻進入一種自足的無限狀態。
在那天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必須在這個世界上成為某個大人物。那頭犀牛與牠走過的路徑教會我不同的道理:重點不是成為什麼大人物,而是找到一件讓自己入迷到忘我的事情。
就在日落之前,我在一片林間空地找到那頭公犀牛。風向對我有利,加上牠的視力並不強,我可以靠牠很近,只有幾碼之遙。一整天下來,牠都用那史前巨獸的腳留下供我追隨的痕跡。
跟牠獨處的此刻,我的心裡有一種深切的感受,覺得牠把我引至所有野生動物棲居的永恆意識裡。在這個無語的領地,沒有流動的思想去分隔彼此,無縫的一體取代了自我的意識。
在這個狀態之中,對於艾力克斯給我的教育,我有著一份深深的感激。這份感激也一路延伸到教育艾力克斯的雷尼斯那裡。就算他們當下不在我身旁,透過知識與經驗的分享,他們的存在早已深植體內。
我學會怎麼學習。用先人所理解的方式,導師化解開了父子之間的壓力。有了這份新的信心,我能帶著更深的自信去「自己想辦法」。也因為這樣,一份新的勇氣讓我體悟父親勇於面對任何挑戰的意願。
父親的足跡,是為了讓你在自己身上找到他的存在,找到他給予你以及他未能給予你的。你必須善用這兩種面向,因為浴火重生的療癒力正內建於這種關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