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相遇,都是靈魂的思念:用十一萬個大禮拜,獻給讀者的生命之書
●祕密通道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祕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倉央嘉措
雪雁站在大昭寺廣場,注視著這個煨桑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從大昭寺出發,沿著八廓街轉經,每次回到大昭寺廣場,都會發現這個煨桑爐不太尋常。
剛開始,轉經的藏人把松枝丟進煨桑爐焚燒,成團的濃煙從爐頂竄出後,會慢慢裊裊上升往四面八方移動,漸漸分裂成幾縷輕煙後,便融入空氣化為無形。但雪雁在八廓街轉了一圈又一圈,每次回到大昭寺廣場觀察這一團白煙,都會發現最後總有一絲透明到幾乎看不見的輕煙,彷彿有生命似地飄呀飄,停佇在大昭寺廣場旁一棵已經沒有生機、只剩下一截樹樁的老樹上。老樹的毛孔輕輕張開,把那一縷輕煙吸了進去。
雪雁想起來拉薩之前做的夢,有一棵老樹搖晃著枝幹,似乎有什麼話要對她說,這或許是夢中的徵兆。她決定不再轉經,走到煨桑爐旁這棵早已乾枯的老樹,目不轉睛凝望著,把目光定位在吸進白色桑煙的樹皮上。
很明顯,它已經死去一段很長的時間,而且在死前似乎曾被火嚴重灼傷,雪雁感受得到那劇烈的痛苦。時間的巨獸無情啃咬老樹的舊傷,從焦黑的色澤、殘留的大大小小坑洞,以及一道道被侵蝕的深溝裂紋,可以看出它死前仍然努力掙扎,企圖奮力一搏。
雪雁注視著老樹身上的坑洞,越走越近,有一股力量莫名牽引著她往裡面鑽,好像要把她吸進去似的。她往後退了幾步,刻意拉開距離遠觀這些坑洞,心裡刺刺癢癢的,許多複雜的心緒像跑馬燈一個接一個跳出來亂竄,就像煨桑爐裡的松枝一旦被點燃,就會化成桑煙找到出口竄出去一樣。
雪雁的腦海中突然迸出一個男人的臉,一個她再也不願想起的男人。一雙貪婪的眼睛貼在玻璃窗上,像野獸般盯著她瞧,鼻子因為用力過猛而被壓扁,露出嘴裡的一口黃牙,哈著氣緊貼著玻璃喘息,好像隨時就會衝破玻璃撲倒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啃咬的夢魘,這麼多年來一直若有似無糾纏著她。她以為自己藏得很深,就算偶爾想起,也只是當成噩夢,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地輕輕甩開。而今,這個緊緊包裹在記憶深處的祕密,居然在凝望這棵死去老樹的坑洞時竄出來了。
「已經死去的我,在這個夢魘裡重新復活了嗎?」雪雁搓搓心尖,胸口隱隱作痛,她盯著滲入老樹坑洞的桑煙,反覆思索著。很顯然,這不過是一個曾經活過又慘痛死去的生命所遺留下來的遺跡罷了。但是,為什麼它還殘留在這裡?仔細觀察,殘破的樹身被繫上白色的哈達,上面還豎立著幾塊石板,上頭雕刻著經文,路過的藏人會朝這醜陋不起眼的樹幹低頭喃喃自語,離開時,還會撒幾顆青稞穀粒作為供養。
一棵死去的樹,還繼續被藏人懷念著,這和旁邊的大昭寺有什麼關係?雪雁微微轉身,抬頭望著大昭寺的金頂,中午熾烈的陽光反射,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瞇起眼,眼角餘光掃視綁著白色哈達的樹樁,倏地閃過一個女人的幻影。
她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再度睜開雙眼時,卻什麼也沒發現。她低下頭,小心翼翼,忍不住伸出手觸摸樹身上的裂痕。
她感到一種寧死也不願妥協的心酸。這棵歷經風霜的樹幹,表面斑駁的裂痕已經風化成一層像盔甲般的硬殼。原本高聳的樹身已被削去半截,就像死去的戰士仍堅忍地跪在地上,不願倒下。但不管它如何頑強抵抗,都不可能再出現任何生機。
老樹很早就死了,底層的生命卻依舊如此強韌。雪雁心生敬意,輕輕觸摸這些被狠狠撕裂的紋路,指尖感到微微刺痛。如果這些裂痕像人們心上的傷痕,一定沒有修復,或者根本無法修復,才會結成如此粗劣似盔甲的硬皮。傷痕硬掉了,表面凝固不動、穿上一層防衛的外衣,從此卻永遠停留在受傷的那一刻。日子久了,反而以為它本來就長這個樣子,忘了它真正的模樣。
雪雁不知不覺想起了父母,心底突然開始燃燒。如果她換個家庭、換個父母,她會成為怎樣的女孩呢?就像眼前這棵寧死不屈的老樹,在還未受傷之前,一定也曾經年輕、曾經英姿煥發,曾經用茂密的枝葉擁抱過拉薩的天空吧。
雪雁的目光往上游移,大昭寺廣場兩邊的房子,藏紅色屋頂上懸掛的紅、黃、藍、白、綠五色小旗子,正隨著輕風飛揚舞動,好像五匹小馬乘著風在空中奔騰。拉薩是彩色的,白牆紅瓦配上這種五色小旗子,在八廓街隨處可見,旗子上印著經文和各種祈福圖騰。當五匹小馬隨著風起跑時,似乎把祝福傳送到空中,甚至更遠更遠的地方。
雪雁想像自己就是這棵老樹年輕的模樣,忍不住張開雙臂擁抱著天空,隨著五種顏色的小馬起舞。她剛從台灣飛來拉薩,還沒有仔細觀看這座城市。拉薩的天空非常的藍,是很純粹的湛藍,只有幾朵白雲在空中互相追逐。空氣很乾,到處瀰漫著酥油的奶香,太陽光線很強,幾乎把水氣都蒸發光了。環繞拉薩城的高山光禿禿的,粗獷中帶著野性的原始力量,像是與沒穿衣服的人裸身相見,卻不會讓人感到害羞不自在。
雪雁的目光,從空中逐漸游移到地面,成群的藏人沿著八廓街磕頭、轉經輪,像一條河流密密麻麻地湧動著。攢動的人頭,就像河裡的小船,正在尋找靠岸的碼頭,偶爾停下來,在八廓街上的煨桑爐丟進幾把松枝焚燒,在爐裡撒上糌粑粉和青稞粒作為供品之後,又繼續趕路。八廓街上有好幾個煨桑爐,但雪雁的視線停了下來,像探照燈直接落在大昭寺廣場這個靠近老樹的煨桑爐,爐內竄出的白色濃煙還是若隱若現地飄向老樹。她的目光沿著那些桑煙慢慢飄動,最後黏在老樹斑剝的樹皮上,她感覺自己的毛細孔也像老樹一樣,張開嘴巴把桑煙吸了進去。
雪雁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些透明的輕煙一部分滲入老樹的樹皮,一部分包圍著她,緩緩移動。雪雁隨著輕煙的牽引走到老樹的另一側,驀然間,她看到樹身的坑洞和坑洞之間,有個早已枯萎的凸出枝幹,像是一雙歷經滄桑的手。這雙手作勢向前,似乎在尋找什麼支持。一種複雜的疼惜撲上雪雁的心頭,一股從體內爆發而出的衝動,使得她彎下身,伸手握住了這雙手……
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一股奇怪的電流沿著雪雁的手指穿越胸口,劇烈的心痛讓她差點放聲大叫。
雪雁反射性地抽回自己的手,一根柳條卻同時在這個瞬間,從死寂的枯木旁邊一棵翠綠的柳樹上掉下來。
雪雁望著掉在地上的柳條,還來不及想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身旁就出現了一個老婦人,對她說:
「恭喜妳,妳是公主柳所揀選的人,撿起掉在樹下的柳條吧!公主柳會把妳需要知道的訊息告訴妳。」
●見與不見
儘管甲木薩一再向雪雁解釋,柳洞裡的文成公主,包括進入洞裡的一切,都只是她和文成公主的靈魂光線交織所產生的幻象,但柳洞裡的文成公主是那麼栩栩如生,在她眼前躍現,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愛、有脾氣的小姑娘,反倒眼前的文成公主雕像死氣沉沉,顯得虛假不真實。短短幾個鐘頭,在柳樹下發生的一切,已經像老樹身上的硬痕,深深地鏤刻在她的心版上。
她陷入沉思,直到有一雙手,在她的面前用力揮舞:「請往前走好嗎?妳堵在這裡,後面都塞車了。」
雪雁趕緊側身,讓朝拜的人潮順流通過。回頭一瞧,一雙又大又黑,柔和而炯炯有光的眼睛,從兩道濃濃的長眉毛下面,帶著暖洋洋的笑意,與她對望。
噢,是個藏族青年,雪雁的臉紅了,回報以靦腆的笑臉。從他穿著傳統藏服,黝黑的膚色,雙頰帶著藏族特有的緋紅,盤在頭上的髮辮和辮間的紅色絲穗,雪雁猜想,那應該是康巴漢子特有的英雄結。
藏族青年的眼睛閃耀著快活和慧黠的光芒,低下頭,調皮地逗她:「妳到底在看什麼呀?看文成公主,還是赤尊公主?」
雪雁這才驚覺,原來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的身旁,還有另一個女人。她問藏族青年,那個女人是不是他口中的赤尊公主?赤尊公主又是誰呢?
藏族青年側著頭想了一下,用手指數了數,忍住笑意說:「赤尊公主是尼泊爾公主,她是松贊干布第幾個老婆,我也忘了。反正論順序輩分,她排在文成公主的前面就對了。」
雪雁往旁邊挪了一步,看到赤尊公主頭上綁著一條頭巾,嘴角上揚,倒像個挺有個性的邊疆女孩,是那種愛上一個人就義無反顧,大膽地愛,大膽地恨,對感情毫不保留的女孩。
「松贊干布比較愛文成公主,還是赤尊公主呢?」雪雁觀察到文成公主手上拿著碗,赤尊公主卻拿著法器,兩個人的地位明顯不同啊。
藏族青年愣了一下,可能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盯住雪雁的臉,久久沒有回答。雪雁滿臉通紅,害羞地別過臉,假裝看別的地方,覺得自己問得太直白了,這下子可尷尬了。
耳邊隨即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藏族青年移動步子,走到雪雁面前,用通透坦率的眼神,再次直視她的臉,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松贊干布到底比較愛文成公主還是赤尊公主,藏人應該沒有這種疑問啊。藏人對愛是很寬的,愛就是愛,愛一個、兩個、甚至三個,都一樣愛呀,哪有這種糾結呢。」
雪雁訝異地望著眼前這位藏族青年,他身上每一吋細胞都帶著喜悅的笑容,散發著無拘無束的風采。藏族的開朗是天生的,自自然然,渾然天成。如果一個男人同時愛三個女人,作為女人聽了可能會很生氣。但為什麼從這個藏族青年的口中說出來卻那麼的健康、明朗,天經地義?
或許是巧合,藏族青年站在文成公主塑像前,文成公主的眼神正好直視著他,看起來就像雪雁所畫的那幅圖畫。
「文成公主朝向的男人,是一個藏族青年?」猛然跳出來的影像,讓雪雁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這個藏族青年的身影經過燈光反射,停留在文成公主的胸部,導致文成公主的胸口──正確地說,是乳房的位置產生了陰影。一個女人的乳房有陰影,應該是對愛產生了陰影吧。
雪雁挺起胸膛,想起她在柳樹下畫的☉。甲木薩說得沒錯,不管她當初來拉薩是為了什麼,當她和文成公主的靈魂光線交融時,不管她願不願意、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就開始發生了。
雪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咀嚼著初來拉薩所發生的一切,她要花多少時間,用什麼方法,才有辦法釐清,找到真正的答案呢?如果這一切如甲木薩所言都只是幻象,她這麼執著地往裡頭鑽,會不會太過癡傻?她敲敲自己的腦袋,猛然警醒,卻見那個藏族青年已經離開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