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這些人,那些事

自序
你們還記得我嗎?
在仔細讀完經過編輯的這些文字的此刻,好像不得不向「到了一個年紀,某些人的生命似乎只剩下回憶」這句話低頭,儘管之前始終對其中所隱含的輕視和同情嗤之以鼻,甚至充滿抗拒和敵意。
是事實,因為交織成這些文字的幾乎全是往事的點點滴滴。
當其中某些片段開始在網路中被轉寄流傳,有網友留言問說,你在寫這些故事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時,我用少年時期讀過的《麥克阿瑟回憶錄》裡頭的一句話回答了他們,我說:「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這也是事實。

多年來雜亂的行程、密集的工作已經是固定的生活型態,不過,好像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理由;人生選擇什麼就必須承受什麼、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這道理到了這樣的年紀幾乎已沒有什麼疑惑的餘地,只是在日復一日一如川劇「變臉」般隨著工作或行程不停變換的角色扮演中,「自己」這個角色反而少有上戲的機會,除了午夜場;而在幾乎無聲也無觀眾的演出過程裡,和「自己」對戲的另一個唯一的角色就叫「回憶」。

戲有時候會演得很長很長,從午夜一直到天際露出微光;因為「自己」在「回憶」的導引下經常意外地與遺忘多時的某個階段的另一個「自己」再度重逢,於是,就像久別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憶被喚醒,一如夢境與夢境的連結,沒有邏輯,無邊無際。

有時候會想,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或許是工作的關係,長久以來似乎習慣拿這些人與事和人分享,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某些心思細膩的朋友聽完這些故事之後,都會跟我說:寫下來吧,當你有一天什麼都記不得的時候,至少還有人會幫你記得這些人、那些事。

是曾想寫過,只是始終在等候著自己所希冀的那個適當時刻──例如:不再雜事如麻、勞累奔波,身心皆已安頓,日子安穩無驚──的來臨,沒想到這一切後來卻都在始料未及的狀態下完成。

一年多前新聞界的好友張瑞昌跑到舞台劇「人間條件」正在演出中的後台來,說他奉調到周刊當總編輯,希望我能在那裡開個專欄,「就把你平常隨口說出來的那些故事寫下來就好,又不用耗費你多少時間!」他說。

許多人都知道我性格裡最大的致命傷叫「不好意思拒絕」,尤其是面對朋友的要求;聽說他們私下經常宣稱:「要念真幹嘛一點都不難,嚕久了就會有!」

瑞昌不但持續不斷地嚕,甚至用了最狠的一招:先在周刊上打上預告,甚至連專欄的名稱都已幫我設定好,叫「人間吳條件」。

之後不用說,開始被逼上路,每個星期二的夜晚經常成為我「焚膏繼晷」的無眠之夜,一旦遇到出差旅行甚至還得預留存稿,或筆電隨行。

記得有一次和一群朋友到國外旅遊,夜晚時分我在桌前趕稿,他們則在我房間內打牌消遣,在斷續吃、碰的牌聲中,忽然聽見有人故意以好整以暇的語氣說:「唉,人家的命就是比我們好,你看,人家出國還在打字賺錢,而我們卻在這裡打牌輸錢!」

講話的是圓神出版社的負責人,我們慣稱他社長的簡志忠。

當時,我不但沒有回話,在爆起的笑聲中甚至還覺得對他虧欠至深,那是因為事實上多年之前他就曾想盡辦法要我寫下這些故事,一度他還要總經理簡志興和編輯部同仁帶著企畫書和錄音機到辦公室來,要我在「任何想講的時候」把故事錄下來,然後找人轉換成文字;然而之後我不但不義地把那個企畫遺忘在一旁,甚至還不忠地在他方地盤另起爐灶,所以,一年之後以最後一篇題目為「告別」的心情故事結束專欄,並決定在圓神結集出版的理由無它,就是……必然。

對許多許多人心存感激,除了上頭提到的瑞昌(其實……我還在懷疑著,我是不是真的感謝他?因為專欄寫不到三個月之際他竟然就高升它職,棄我於火線而不顧!)、簡志忠、簡志興和圓神的同仁之外,我也要謝謝《時報周刊》的李秋絨小姐在這一年中對我這個散漫的作者的忍耐、激勵和寬容。

當然還有雷驤先生,他竟然肯為這些故事動筆,畫下那麼多幅韻味十足的插圖,讓我受寵若驚。

至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裡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年輕的時候聽過一位作家的演講,當有人問他說有沒有做筆記的習慣時,他笑著說:很少,因為我不可能隨身帶著筆紙,而且我相信,該記得不會忘記,會忘記的應該就是不重要的東西!

的確如此。

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們也還記得我嗎?


* * *

前言
四個相命師 

阿端雙眼失明,所以村子裡的人習慣叫他「青瞑端」,當年他是礦村許多人的心理醫生。

日子不順的時候去找他,他會說七月家裡犯白虎,九月秋涼之後北方壬水旺,賺錢如扒土……諸如此類的,聞者便認命地忍受這段理所當然的艱辛。

萬一九月還是不順呢?他會要求把全家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拿去給他看,全家幾口人總會有一口又沖犯到什麼吧?你說是不是?

他說的話沒人不信,於是再苦也可以往下撐,因為有信仰便有力量,三民主義不也這麼說過?

有一年父親不順了近乎一整年,年末我們隨媽媽去「問診」;這回他倒像是十幾二十年後才時興起來的「前世今生」的大師,他說父親前世是貪官,此生所賺的錢除了養家活口之外,別想有剩,即便一時有剩也轉眼成空,因為要還前世所欠的債。

媽媽一聽完全降服,因為這正是父親的生命主軸。

由於時間尚未用完,媽媽說:「那替我家老大順便看看。」

那年我剛退伍,未來有如一團迷霧。他只掐指算了算,便說我前世是「菜店查某」,意思是風塵女子,故這輩子……,咳咳,知你「花名」者眾,知你本名者寡;惡歡飲交際、喜做家事。賺錢諸事大多在夜間完成,賞錢大爺三教九流,故我必須以不同身段、姿態迎合之……

話沒講完,妹妹們已狂笑到近乎失態,被我媽媽驅出門外。
妹妹們之後說她們狂笑的理由是:無法想像會有這種瘦弱不堪且長相不雅的午夜牛郎,而且還會有三教九流的大爺肯賞錢。

幾年後經過驗證發現他真是神準,舉例來說,多數人知道我吳念真這個「筆名」,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本名;寫文章、寫劇本通常是晚上,而投資老闆或邀約的導演果然是千百種不同個性的人……但,那時「青瞑端」早已經往生。

三十歲那年,一個朋友的朋友說一定要認識我,朋友說這人喜歡研究命理,說看我寫過的一些小說和劇本,透過朋友知道我的八字之後覺得我有趣,一定要告訴我一些事。

一個濛濛細雨的午後,我們在明星咖啡見面。因為還有人在一旁等我討論劇本,所以他言簡意賅地表示,我三十歲這年是「蜻蜓出網」,許多人生大事會在這年發生,要我把握千萬不要浪費這機緣;順便又嚴肅地跟我說:未來十年台灣必有大改變,理由是「電視、報紙上那些富貴之人大多數非富貴之相」。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第一次得金馬獎,金馬獎第一次有獎金,而且多達二十萬元,於是就用那些錢結婚,完成另一件人生大事。

至於台灣是否有變動?當然有,至少之後十年中,從沒人敢罵總統變化到罵總統成了新生活運動。

這個業餘相命師隨著與朋友疏遠之後從未再重逢。

父親晚年疾病纏身,有一天趁他在醫院睡著,陪媽媽到基隆南榮路找另一個相命師做心理治療。那人跟阿端一樣雙眼失明。
他算算父親的八字之後只說:「活得辛苦、去得也艱難……這麼辛苦的人……就順他意,不計較了,計較的話妳也辛苦,不是嗎?」
媽媽聽完掩面而泣,低聲說:「謝謝老師,我了解。」
相命師也許發現我的存在,問我要不要順便算算?聽完我的八字,沒多久他竟然笑了出來,說:「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勞力,你是勞心,不過,你一生衣食無缺、朋友圍繞,勞心勞神,皆屬必然,其他,我就沒什麼好說了,你說對不對?」
與其說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說他像師父開示。
他也許還在,但,就像他說的,一切皆屬必然之下,我還有什麼好問的?
人生碰過四個精采無比的相命師,這是其中三個。
另外一個?所說諸事皆未驗證……稱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


* * *


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台北的火車,下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裡,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週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台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裡播放著。


* * *


可愛的冤仇人 

我很討厭那個警察。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

禿頭、凸肚、還有……狐臭。他的制服從來沒有平整過,而且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綻了縫;有一次我媽好心地要他脫下來幫他補,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著已然發黃而且到處是破洞的內衣,腆著肚皮和一堆礦工在樹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魚。

聽大人說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區就是我們那個從派出所要走一個小時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沒有太太,據說是在基隆河邊淘煤炭時不幸淹死了;不過,有個女兒低我兩個年級,她應該像媽媽吧,因為沒她爸爸那麼胖,而且長得還算好看。
這個女兒經常是我們那邊的人送他禮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媽會到隔壁村落挖竹筍,看到他就會給他一袋,說:「炒一炒,給你女兒帶便當。」
過年全村偷殺豬,那種沒蓋稅印的肉,我父親甚至都會明目張膽地給他一大塊,然後一本正經地跟他說:「這塊『死豬仔肉』,帶回去給你女兒補一補。」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每年至少總有一次媽媽會因為賭博這件事和父親吵到離家出走,不是嗆聲要「斷緣斷念」去當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而最後通常都是我循著她蓄意透露給別人的口訊,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我真的認真地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台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後快跑逃開。
兩三天後一個週末下課回到家,看到那個警察正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麼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
我被父親吊起來狠很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麼小就學會當抓耙子,該打!」
最後攔阻父親並且幫我解下繩子的雖然也是他,但,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

那時父親因矽肺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才打開病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了。
他笑著問我說:「還認得我嗎?」
我心裡想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多桑講,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你看,現在不但在報紙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到這麼出名。」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那是一個颱風天,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他全身濕透;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了好久才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麼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的我,卻沒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幾個月前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說認不認識╳╳╳?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那個警察。
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後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說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裡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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