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回來了:最大的苦難,最美的重生
以愛為基礎,重生才能開始
說實在的,第三趟前往福島核災與三一一重災區,出發之前,我只想到要採集好故事,把災區的真實狀況,用第一手深度觀察與人物的角度報導出來,這是當記者二十多年來一貫秉持的態度。但,當我第一天風塵僕僕、素顏趕抵福島,遇到扶桑花女孩被指身上會釋放輻射,以及七名親人過世而哭了半年的居酒屋歐吉桑,我卻只想當一個災區的天使,想拚命地帶動士氣、振奮人心!
因為,災難,實在太大了!
於是,每到一個地點、每遇到一位災民,我總是和他們一起呼口號!一起加油打氣!而且,我用我的破日文帶大家愈喊愈大聲!彷彿是要把內心那種對天災的無能為力與滿腔憤恨統統發洩出來似的,我們拚命大聲地喊口號!最後,總能讓低迷的氣氛充滿能量,起碼,我看見災民久違的笑容了!
於是,面對被指身上會釋放輻射的扶桑花女孩,我們彼此深深地擁抱,讓身體成為一種毫無距離的貼身支持!在僅僅五坪大的日本料理店,我邀請哭半年的歐吉桑和徒弟,大家握拳大喊「甘巴爹」!在大船渡的居酒屋,我揪團所有的年輕廚師與服務生,彼此在復興旗幟下握拳高喊「We will comeback」!在福島水族館,我請來羞澀的海豹保育員一起高喊「希望回來了」!在一甕殘存的兩百年醬油老鋪裡,我和年輕老闆與所有員工振聲高喊「我不怕你,tsunami」!
這些舉動,對外表拘謹嚴肅的日本人來說,真是難為他們了。但,我深深發現,人真的是需要被鼓舞的,更何況這些被掠奪掉一切的災民。很多醫生與官員告訴我,災區最普遍的一種現象叫做「生活不活潑症」,這是按照日文直接翻譯的,望文生義,沒有生氣、不知未來在哪裡、大家惶惶終日,再加上大災難的恐怖震撼,城市要重建又談何容易,這叫大家如何能快樂起來? 說快樂,也許還太奢侈了;應該說,要給大家有個前進的動力!而這種前進的動力,除了要能看得見未來的一點曙光之外,「愛」與「相挺」更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強大力量!
2011年日本三一一大災難發生之後,台灣人瞬間動員捐款至日本災區的總金額達六十億,愛心世界第一,這讓日本人非常感念。
隨便舉一個例,2012年3月災難一週年我在日本南三陸町採訪,同行有一位平面媒體女記者,獨自跑到一戶還有人在的廢墟,她想要靠近探訪,沒想到對方築起厚重堅實的城牆、鐵青著臉色完全不搭理;但,那位記者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來自台灣……」才說到這,那位災民的表情線條完全不一樣了,立刻收起冷漠憂傷的眼神,溫暖地望向記者說:「台灣嗎?謝謝你們!」然後,深深一鞠躬……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已經讓平面女記者的心情像洗了三溫暖一樣,更意外的是,眼前這個廢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那位災民卻還拚命地東翻西找,他找到一個沾了塵的小吊飾送給那位女記者,再說一次:「謝謝台灣!」 這種對台灣人的感念,旅居日本東京的藝人翁倩玉感受更深……
2012年3月,我特地走訪翁倩玉位於六本木的辦公室,拜訪這位台南同鄉的傑出女性,想了解大地震對她的影響。
我跟她上次的會面,是在故鄉台南的麻豆總爺藝文中心,兩個人在綠草如蔭的日式廣場上促膝訪談,陽光從大榕樹的葉縫中灑下來,配上南國熟悉的舒暢空氣,真是一大享受。那一次,我還走訪她柳營的老家,一棟庭院深深的豪邸,看得出在地的貴族氣勢,她的外公原本就是台南大地主,祖父翁俊明醫師更是第一位參與同盟會的台籍人士,而她自己在日本那個頗為排外的民族氣氛下,能打拚成備受歡迎的紅星,也真的不簡單。
進到翁倩玉的辦公室,一推進門,右邊的牆面就掛著她勇奪金獎的大版畫「紅樓依綠」,這是這位多才多藝的明星生活重心所在,版畫創作讓她尋得生活的寧靜與自在。另外一面牆,除了有多張畫像和她初學版畫時的茶花創作之外,吸睛的是掛滿了各種加油打氣的海報,像是台灣九二一大地震、八八風災,都看得到翁倩玉與災民站在一起的身影;另外還有一張寫著「四川」的海報,也是她在川震之後邀請武打巨星成龍一起賑災的紀念。年輕一輩的人即使不認識她,也應該都聽過她高唱「祈禱」:「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呀,多少祈禱在心中;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在……」柔軟的歌聲總是撫慰著受難的災民,也讓她博得「溫暖人心的多藝歌姬」封號。
台灣九二一大地震時,她回來獻唱;日本三一一大地震,台灣募款晚會,她也回來獻唱,那一次的募款,我和她在台視攝影棚再度碰面,只見她風塵僕僕、一下飛機就來賣力演唱。有的時候,人生真的有很多巧合,翁倩玉第一次演電影,作品就是美日合作的《大津波》(The Big Wave),描寫的就是海嘯災難,那時她才十三歲。
現在,年過六十依然美豔優雅的她告訴我,規模9.0的地震來襲時,房裡所有的東西都往下掉,她嚇到躲到一張台製的木頭大桌子底下,那種劇烈的搖晃讓她覺得大事不妙,天搖地動甫定之後,果真陸續傳出恐怖的災情。雖然當天整個日本都展現出一種令世界驚嘆且出乎常情的好秩序,但其實是大家都深知這場災難太大,必須非常堅忍的面對;而地震後的她,總是時時刻刻都備好三天份的水,她說,人世間太無常了,世事難料!
翁倩玉持續在區災付出,她還鼓勵大家要多買東北災區的蔬菜,「農民太可憐了!我們一定要用行動支持」,她說,只要有一點點輻射檢出,農民的蔬果就賣不出去,欲哭無淚,因此,她一再出面力挺災區通過檢測的蔬果,呼籲大家用力買,唯有這樣,災民才能活下去!
眼前的翁倩玉,同樣,像個天使!她說,某一天,她在災區當義工的時候,一位女孩子來跟她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終於『看見明天』了,醒來以後,我變得有勇氣了!」這番話雖然簡短,而且還是來自一場夢境,但已經讓翁倩玉感受到一切的付出都值得,因為,就是愛,讓災區產生勇氣了。
後來,她巡迴日本各個災區演唱以撫慰災民,並且當義工煮熟食給災民吃,她說,沿路上她遇到好多年輕人都告訴她:「我長大後一定要到台灣,親自面對面地向台灣人道謝!謝謝你們這麼幫忙……」這讓翁倩玉以身為台灣人為榮。
聽到這裡,我內心好激動,因為在台日錯綜複雜的歷史糾葛與愛恨情仇之下,我實在欣慰這一代年輕人是這樣認識台灣、是這樣搭起友誼的橋梁的。 還記得2013年3月在東京舉行的WBC世界棒球經典賽嗎?台日大戰,透過電視轉播,我當然希望中華隊能打勝,但最後還是被日本隊逆轉,咱們輸了。不過,當我看到最後全場日本人站起來為台灣隊喝采的那一幕,我哭了,而且哭得唏哩嘩啦,因為全場有太多日本觀眾為台灣加油,他們舉著各式各樣「三一一.謝謝台灣」的海報,而且都是熱血的年輕人,很高興他們是這樣認識台灣的。
輸掉比賽的中華健兒們,站在東京巨蛋球場的正中央,大家背對背的圍成一圈,整齊劃一地脫帽,然後向全場觀眾鞠躬,那種如雷的掌聲與喝采,只見日本人發自內心地謝謝台灣! 我很少看見對打的兩個國家,可以這麼像是兄弟般地互相珍惜與鼓勵;甚至,那個時候有很多的日本球迷在為台日兩國謀求對策,看兩個國家要如何打,才能攜手一起到舊金山參與前四強的世界比賽,真的成了兄弟之邦了!
災難後的日子,我陸續看到熱情的台灣女青年,辭掉工作深入大槌町災區去當義工;也有台灣的上班族種植最新鮮的蔬菜,千里迢迢送進福島;還有人到災區送可麗餅給小朋友,想帶來歡樂;甚至,留在台灣的,有愈來愈多的團體與家庭,展開雙臂招待日本災區小朋友來到台灣Long stay,讓孩子可以出國遊玩、暫時忘卻家鄉的悲情。這些,在在都看得出來,台灣有那麼多具有愛心的人,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用自己辦得到的方式默默付出,一點一滴,日本人都感受得到!
尤其,我已經繞過重災區三大回合,算是遇到很多災民了,每個人一聽到我來自台灣,總是豎起大拇指感謝。沒想到,一場災難讓大家更親近了……
2013年3月11日,大災難兩週年的日子,我受邀參加日本在台協會在台灣辦的紀念酒會。那個晚上,我在大倉久和飯店看見一群日本青春洋溢的大學生,製作了各式各樣的感謝話語、看板,到台灣各個景點去樹立,他們跨海來到這裡東奔西跑,目的也只是想跟台灣人說聲──謝謝!
這種感覺,真是溫暖!愛,就是有無窮的力量,有了這個愛的基礎,重生,也才能開始……
哭了半年的歐吉桑重現「魚的魅力」
2013年2月,第三度造訪福島時,首晚待在磐城,我聽說這個輻射值還算相對安全的城市中,有個小小街廓被畫出來作為輻射淨空區災民可東山再起的地方,這趟我原本就想要找到這股重生的力量,決定走一趟!
當小巴司機的是隨行翻譯Makoto,但他駕駛身手看起來非常矯健俐落,俊俏的帥哥轉動著大大的方向盤,在磐城傳統小巷間來回尋找著那個街廓,終於,在一間小小日本料理店前停了下來。
天氣有點冷,冬季的街區也顯得蕭瑟,這裡叫做「白銀小路」,原本被稱為「鬼街」,因為曾是昔日昭和時代懷舊的居酒屋一條街,當時,還吸引電視劇到這裡拍攝,但1990年代初日本泡沫經濟,使得當地三十家店鋪相繼停業,才成為一條荒涼的小路。
出身磐城市、後來在東京發展的三十三歲年輕人松本丈,大災難後決定回到福島家鄉,看自己能為災民做些什麼。他發現,有很多核災災民被迫遠離家園後,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真的一無所有,沒有生活依靠、意志非常消沉,他想,一定要讓他們生活出現重點,那就讓他們能有工作機會,才可能逐漸擺脫家毀人亡的悲傷與地震核災的夢魘。於是,他去跟政府承攬這條鬼街的開發,把它重新整修之後,以很便宜的價格出租給災民,而且「災民限定」;就這樣,重新掛上「黎明市場」的街廓招牌,象徵黎明是會到來的,把它當作災民重生的一個基地,總算,燈火重新打亮起來了,鬼街能重生,核災災民也可以!
這個街廓不算大,兩排房舍面對面,底端再一排,就勾成了一個ㄇ字型的區域,只能步行,頭上張燈結綵的,掛滿了紅黃交錯的日本傳統燈籠,加上各家店鋪的燈火與閃爍的招牌霓虹燈,牆壁上又張貼一張張「復興」「加油」的精神標語,真的頗有生氣。尤其,巷頭一轉進來,就是一個大大的「笑」字,也讓我望文生義,直接對著它笑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在提醒所有的災民,再怎麼悲慘,就讓我們笑笑地迎接每一天!
為了拜訪這位熱血青年松本先生,我找到其中一棟房舍,爬上木製階梯,只見小小斗室堆滿各式各樣的文件,甚至是裝修房舍的梯子等大小器材,松本先生穿著傳統條紋襯衫外搭著厚實的毛衣,坐在案前打電腦,臉上掛著一副老派的深褐色眼鏡,對於我們的到來,看起來木訥老實的他顯然有些羞澀,他告訴我,這場大災難讓日本年輕人找到一個可以奉獻社會與人民的機會,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以他本身過去就是從事資產開發的經驗,希望打造一個災民重生之地,他強調:「只要店鋪進來了,年輕人也會在這裡出入,人跟人之間有了熱絡的互動,自然可忘卻悲傷。」
是不是這樣呢?我決定拜訪剛剛入口處的一間日本料理,店面很小,叫做「魚菜亭」,走進去,只能說空間真的非常小,頂多五坪,左側是吧檯加料理檯,只能擁擠地擺上四張高椅子,右側有榻榻米,上面只有兩張長方桌子,而且外側顧客得背貼牆,內側顧客得兩桌背貼背,再過去就是一間小小洗手間,沒了,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吧檯後方牆壁上也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日本清酒。
老闆北鄉清治,六十歲,專業地穿著白色的料理服,我一進門,就送給我一個大大的笑臉,精神抖擻地大喊「歡迎光臨」,我被他飽滿的元氣給激勵到了,也大聲地回以「空巴瓦!」理著小平頭、髮色有點泛白的北鄉先生,在料理檯邊,用巧妙雙手不斷地做出一道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料理,嘴邊始終掛著微笑,還不時跟吧檯上的一對中年男女交談著,經常講到開懷大笑,完全看不到災民的悲慘情緒,他,真的是災民嗎?
沒錯,他不但是道道地地的核災災民,他還因為這場災難失去七位寶貴的家人,因為家鄉「久之濱」這個地方在福島海邊,又在福島核電廠二十公里內,真是標準地歷經一場大地震、大海嘯與恐怖核災的三重複合式災難。
地震發生當時,他人不在久之濱,跑到隔壁城市理髮而躲過一劫,但卻從此無法再回到家園,海嘯沖走了他的房子和日料店面,摯愛的家人淪為波臣,接下來的核災又讓他連立足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都不行,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從此,他足足哭了半年。倖存的鄉親們被安排到郡山避難,他覺得自己像是幽靈一般,失魂落魄地隨著逃難人潮到避難所,惶惶不可終日,身邊又全是消沉悲傷的災民,他不知道自己活著幹什麼?於是,這位早已年過不惑的大男人只能不斷地哭泣,淚水乾了以後,就是繼續發呆、兩眼無神,他唯一可以慶幸的事是,活下來的他沒有受傷。
這就是重災區災民的絕望情緒,避難所瀰漫一股深藍色的憂鬱,或者說,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愁苦境界了。
北鄉先生什麼時候止住淚水的呢?有一天,有位倖存的老顧客遇到他,突然跟他講:「我好想念你料理的味道喔!」頓時之間,閉塞的腦袋像是被雷打到一樣,突然驚覺到:「原來,這世界還有需要我的地方。」
2011年8月,他得知磐城這個街廓將開闢專供災民做生意重生的「黎明市場」,於是,用自己在銀行剩下的一點存款,再加上政府對災民的補助款,決定自我拯救,要讓老顧客喜愛的熟悉味道重現江湖。
他來到鬼街,年輕的松本先生還幫他找來一些義工,大家共同打造全新的日本料理店,義工們特別讓北鄉先生抹上第一筆油漆,他笑了,也鼓勵自己,從此要笑、要大聲地笑,讓大家看見他不再悲傷;而且,他要把這間日本料理店當作「元氣中心」,希望自己的正能量也能影響其他的災民,這樣,才可能有復興的一天。「家園土地可以被摧毀,但人不能從此頹廢不振,那只會讓災區更雪上加霜!」
這也是為什麼我看到北鄉先生時,他總是開懷地笑,他就是這樣時時刻刻勉勵自己的,甚至,他還告訴我,他不是最可憐的,因為他擁有一身的廚藝,換個地點可以再營生,讓人家雇用、不再當老闆也行;但他的一些好朋友都是在福島海邊捕魚的,他們可就再也無法下水,除了因為福島臨海已經受到汙染之外,他們的船隻財產也都被海嘯沖走,他強調:「對這些漁民來說,一旦不能捕魚,就幾乎是什麼可能性也沒有了!」
我很樂見北鄉先生的重生,這位歐吉桑終於在困頓中看到自己還是擁有些許幸運的,甚至,他也開始鼓勵他人,他說,「我是被客人救回來的」,接下來他會加倍服務客人,所以,他到處尋找安全的天然食材,也跟福島之外的各地漁會充分連繫,尤其,他遠到北海道訂漁獲,料理店的干貝和北寄貝就是來自北海道。
不再使用家鄉福島的漁產,這在情感上是很莫可奈何的,北鄉老闆現在時時刻刻都充滿元氣,他還大聲地告訴我,他最拿手的就是做生魚片沙西米,說著說著,雙手又開始料理了,他說他會比災前更努力傳達「魚的魅力」,用美味保留家鄉的滋味!
不過,笑容的背後,北鄉先生還是很想念家鄉的,他不知道哪天有可能回去站在那塊孕育他六十年的土地上,即使看一眼都好。
核災,讓人類陷入沒有答案的困境!
尋回兩百年味道的醬油
同樣住在大船渡僅存的廣場飯店,目的是為了造訪隔壁的陸前高田市,那是一個我所見過最為傷心的地方,兩萬五千人的城市,完全化為烏有,海嘯進來之後,整座城市被夷為平地,由於平地很大,缺乏可立即爬上避難的高處,死傷也就很多,大約有一千五百人罹難;兩週年了,我們即使是開著車繞行,過了十分鐘,地表上還是只見白雪、雜草和堆積成山的廢墟石塊與鋼筋,誰能想像,這裡曾經是一個觀光大城市呢?
這麼巨大的創痛,可以想見,裡頭有多少感人肺腑的故事。此刻,我們要設法去尋找一個兩百年老醬油的味道!
八木澤商店,1807年創立,到2011年大災難發生時,已經有兩百零四年的悠久歷史了。那是日本的江戶時代,剛開始起家的時候是在山形縣的米澤,「米」字拆成「八」和「木」,就變成「八木澤」,原本是做清酒,從1910年發展出一種獨特的菌種,開始做醬油,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河野家族就把清酒和醬油工廠分開了,醬油事業歷經多次的品評會都拿到第一,擊敗一千五百多家的同業,可謂稱霸全日本,但,三一一大海嘯,卻把八木澤的一切,摧毀殆盡……
從電子檔的老舊照片中,依稀可見八木澤商店的傳統質感,這家歷史悠久的商店與醬油製造工廠都坐落在陸前高田市,海嘯帶走一切,連帶他們家所有的醬油桶子也淹沒在滾滾浪濤當中,精緻的極品卻宛如糞土塵埃一般,一切變成粉碎雜亂的垃圾。
為了找到河野家族,我來到山林間的組合屋區,找到臨時架設的八木澤商店,即使是災區的臨時屋,依舊保持著典雅傳統的風格,尤其,它們的古店儘管已經被海嘯摧毀,但菱格紋門窗外觀的特色,沒有被遺忘。
拉了木門進入商店,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釀造產品與味噌,更有好多得獎的紀錄,甚至,日本的漫畫書也有以八木澤商店為主角的故事,足見它們享譽東瀛的地位。我細細端詳著這一切,轉角處,立刻瞥見一個大大的老八木澤商店模型,我想,這家子人一定很念舊、很守護傳統價值。
「雅琳姐,社長來了!」翻譯Makoto把我從商品瀏覽的情緒中叫醒。
「哇塞,怎麼這麼年輕?」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沒錯,我還沉浸在兩百年歷史的醬油文化洪流裡,怎麼眼前出現的社長這麼年輕?
他是第九代掌門人河野通洋社長,地震當時才三十七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最大的已經念國中了,地震來襲時,他正召集公司幹部開會,一聽到有海嘯警報,立刻啟動避難機制,無奈最後還是失去親愛的姑姑,以及一位加入消防團返回重災區救災的三十年老員工。
河野社長雖然年輕,最重要的任務還是確保員工的平安,三一一災後,他花了四天的時間才有辦法把所有員工送回家,當時離別的時候還約定:「我們知道這個災難太大了,但是,四月一號,災難後二十二天,我們一定要再集合重逢!」
就這樣,大家分手,各自回家去面對不同的傷痛與考驗,並且約定好四月一號再見。果真,這個災後愚人節到了,除了不幸往生與失蹤的之外,員工們都出現了,足見這個兩百年老家業的凝聚力。河野先生確定大家起碼平安,開始收拾起悲痛,要重建醬油產業,這才發現,完全找不到菌種了。
有一天,當地電視台的記者來電通知,說在某個廢墟找到一個八木澤商店的醬油桶子,河野通洋立刻趕到現場,跟工作人員不斷地設法在大大的桶子內部刮取菌種,心裡真的焦急萬分,因為想說祖先的智慧與資產就存乎這一線希望了,但是,他們費盡心思地東刮刮、西刮刮,還是什麼都找不到,唯一有刮到一點點的,卻因為浸泡海水,也已經無法再利用了。
味道,真是無可替代,整個家族陷入愁雲慘霧當中,難道,這個兩百年事業,就此畫下句點嗎?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萬般沮喪的時候,一個來自釜石市的地方行政法人機構「岩手縣工業技術研究中心」來電,說它們之前為了研究日本第一醬油的菌種,特別留了四公升的樣本,雖然釜石市的機構也有損傷,但醬油菌種的樣本「還活著」,所以已經移到山上安全的研究中心去了。 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振奮了河野家族,我也因此長途跋涉到那個位於山上的研究中心,只為拍攝那個一甕殘存的感覺。
現場積了好厚的雪,我留下重重足印後,在它們研究中心恆溫兩度的儲藏室裡,終於找到那關鍵的十罐培養皿,裡頭就是八木澤醬油的菌種樣本,打開一聞,還真是香味撲鼻,嗯—─,就是這個味道,維繫了家族興旺兩百年的命脈……
三十七歲的河野社長真的是個充滿活力與正向思考的人,他說,面對海嘯災難,他從無絕望的心情,內心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奮戰到底;當時,他每天都在幫忙確認大體,那種悲慘是對人心非常扭曲的,也很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力,但他就是只想對海嘯開罵,內心雖然憤怒無比,卻又同時讓他冷靜不已,眼見百年工廠被沖走,他只想著要如何從頭開始,所幸,找到菌種樣本之後,他開始貸款重建,而為了讓百年事業永續發展,這回他找更高的山去重建更大的工廠!
我跟著河野社長繞過一個又一個蜿蜒的山路,終於在天黑前一刻抵達山上又大又新的工廠。佔地面積都很大,可是當時氣溫實在很低,我一再打哆嗦,想快速移進建築體裡,在發抖的同時,我又看見被白雪覆蓋的廠房外觀底座的設計,仍是熟悉的八木澤式菱格紋。
終於,工作人員來開鎖,我立刻踩過厚厚的積雪進到全新的工廠,進入眼簾的全是現代化大型機器,八木澤商店因為海嘯這場危機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乾脆更大手筆地把它當作轉機,進入全自動生產的階段,但強調必須保持傳統的技術。過去災前的營業額一年有四億兩千萬日幣,現在投入六億日幣設廠,期待將來要有更大的收益,尤其,整個家族不願再受到海嘯的威脅,工廠就此定居在沒有土石流危害的山上。
但,海邊那個故鄉城市呢?陸前高田市,還想回去嗎?河野社長又是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我,陸前高田存活下來的人有八成都想要住在高處了,如果要回到故土的話,那請政府墊高八到十二米,他們才敢回去。
這又是一個要求墊高整座城市的聲音,那麼大的面積要墊高四層樓,談何容易?古代還有愚公移山的故事,現代的災難寫實大悲劇儘管歷歷在目,但要真能移山填高人類居住的土地,那還真是個天真的想像,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當天災掠奪一切之後,安全,成了人們最大的渴求!
告別河野社長,我又踏回那條蜿蜒的山路,夜幕低垂,他的影像卻在腦海中更鮮明起來,因為,這又是災區一個奮力向前的年輕人,兩百年的產業可以復活,也是靠他不斷地凝聚員工的元氣;而味道,原來這麼不容易取代,少了大家所依戀的那一味原始,什麼豐功偉業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