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草山溫泉歷史「再發現」物語：從日治「天狗庵」到民國「中山樓」

〈第一章〉

平田源吾與天狗庵史蹟公園

「北投」的發音，傳說是「凱達格蘭人」語「女巫」之意，可能因北投過去是一個泉煙瀰漫的神秘之地，原住民對此地充滿了尊崇與敬畏，才有這樣的地名稱呼吧。泉煙瀰漫的草山與北投得天獨厚，擁有泉質完全不同的「青磺」、「白磺」與「鐵磺」三種溫泉，這三種溫泉各有特色各擅勝場，都為愛泡湯的人們所喜愛。也因為這些溫泉的開發，曾經繁華，也曾經墜入風塵，從日治到現代，一百多年的時光流轉，使北投與草山成為一個充滿故事的地方，而近年新發現的一些故事，或過去來不及寫的故事，都讓我們覺得北投與草山的故事真是柳暗花明、精彩豐富。

這些新發現或過去來不及說的故事，就是本書所要說的北投與草山溫泉歷史的「再發現」物語。

北投溫泉開拓者平田源吾

北投溫泉的開發，我們就從一個經歷過日本動亂的幕府末期，到明治維新，一直都不甚得志的浪人平田源吾談起。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馬關條約在日本下關春帆樓簽約之後，台灣割讓日本，平田源吾認為機會來了，於是他懷抱著要做出一番事業，甚至一獲千金，能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翁，於是在一八九五年六月，馬關條約簽約後兩個月不到，他就隻身來到台灣，打算採掘金礦，實現他的美夢以及野心。然而事與願違，殘酷的事實是，他瞭解到金礦，根本不是他那種身分的人有權利去開採的。更糟的是掏金夢碎的他，在勘查礦山時受了傷，卻在當地找不到醫生治療。

在尋找治療方法時，他打聽到台北近郊草山下的北投有溫泉，於是他就想到要利用溫泉來療傷，因此他輾轉來到了北投，發現北投果真有溫泉，於是他在北投溫泉溪中沐浴療傷，一個月後傷處終於痊癒。由於此一因緣，讓他認識到北投溫泉的優異，而最後讓他決定在北投開設一家溫泉旅館。這個意外，開啟了北投溫泉的開發，也因而造就了北投一百多年來迭宕起伏，令人流連的泉煙風華歲月。

德川幕府末期，日本面對著強大的國內外壓力，「尊王攘夷」與「開國師夷」兩派主張者，互視對方為寇讎，殺戮征戰，使日本動亂不休。受到內外極大壓力的德川幕府末代將軍德川慶喜，亟思因應之道，最後選擇於一八六七年十月，在京都二條城發表「大政奉還」還政於天皇。但實際上德川慶喜當時還擁有相當的軍政實力，在那樣的背景之下，該年十二月九日以天皇為中心的新政府成立，決議「王政復古之大號令」，對德川慶喜下「辭官與納地」的處分，而開啟了日本近代最重要，史無前例的巨大變革「明治維新」。德川慶喜因此退居大阪，頓時日本各地動亂四起。明治元年，一八六八年一月，以薩摩藩（約今鹿兒島縣）和長州藩（約今山口縣）聯盟為主的新政府軍，形成與幕府軍對峙的局面，雙方在京都近郊展開「鳥羽伏見之戰」，於是以此為開端的明治維新內戰「戊辰戰爭」爆發，此役幕府軍大敗，德川慶喜從大阪由海路逃回江戶。

隨後由幕臣勝海舟居中與新政府軍主帥薩摩藩的西鄉隆盛談判，最後江戶（今東京）無血開城，德川慶喜改移靜岡幽居，而保住其德川家的家脈。但擁幕的勢力繼續陸續抵抗，接續發生上野戰爭、東北戰爭、會津戰爭等等，但逐一被維新政府軍平定。至一八六九年五月北海道箱館「五稜郭」之戰，擁幕武士集團新撰組副局長土方歲三在此戰死，幕府殘軍「蝦夷共和國」總裁榎本武揚投降，至此被稱為「新日本之黎明」的戊辰戰爭結束。

於是明治二年，一八六九年六月維新政府趁勢實施「版籍奉還」，將藩國版圖與藩民戶籍收歸天皇中央所有；接下去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維新政府推行「廢藩置縣」廢除封建大名制度，開始中央集權；一八七二年頒布徵兵令建立新陸軍與海軍；一八七四年佐賀士族，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首任司法卿，以「征韓論」失敗而下野的江藤新平為首，發動佐賀之亂。佐賀之亂迅速遭到新政府軍鎮壓後，江藤新平被斬首示眾。一八七六年維新政府再頒廢刀令，廢除武士制度等等，逐步打破藩國封建的種種新政，因而引起各藩身為武士的士族蜂起反抗。一八七六年接連發生以日本舊武士階級士族為主的神風連之亂、秋月之亂、萩之亂等，但都逐一遭到維新政府平定。一八七七年鹿兒島薩摩藩士族擁立被尊為日本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西鄉隆盛，發動日本最後一場大規模的內戰「西南戰爭」，此役西鄉軍失敗後，日本才逐漸平定，經過史無前例的維新革命，中央集權，拓殖產業，整軍經武，日益強盛的新日本開始以軍國主義出現在國際舞台。

幕末「尊王攘夷」派的熱血人士

開發北投溫泉的平田源吾（平田ゲンゴ Hirata Gengo），生於日本弘化二年，西元一八四五年。根據一九○九年他出版的《北投溫泉誌》中《溫泉場の開山平田源吾翁の履歷》介紹，他本籍是大阪南區北桃谷町百三十八番地，但出生地是豐前中津奧平藩，該地在明治維新廢藩置縣後，成了九州大分縣的一部分。他父親的名字為柳原傳兵衛，他之所以會姓平田，是因為被母親家族中的平田右衛門收為養子，繼承了平田家的緣故。

慶應元年，一八六五年，平田源吾二十一歲那年，時值上述幕府末期，明治維新胎動的年代。明治天皇於一八六七年即位，平田源吾在自傳中說，那是個動亂的時期，與日本領台初始的台灣軍政時期情況有點類似，他就是在那個所謂的過渡時期，也是他自己認為「饒富趣味」的時候遷到大阪。當時，他認為自己並不適合長久待在那種無聊的邊境地帶，而應該要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為天下眾生做一番大事。

他滿懷抱負，和一些氣性相投的青年同志們往來。慶應二年，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平田源吾和平野四郎、石見忠義、佐田內記等二百五十八人，在現已廢郡，併入九州大分縣宇佐市的宇佐郡，放火把幕府的「陣屋」燒掉了，還佔領了兩門大砲，奪取了陣屋的米糧，佔據了宇佐八幡的御許山。從這些行動看，他們這一群人應該是日本幕末「尊王攘夷」派的熱血人士。

日本的「陣屋」是江戶時代負責管理幕府直轄領地的行政、財政、警察、刑事裁決及官倉庫藏等政務的官署。經過幕府末年，明治初年的動亂，至今歷經一百五十多年的激烈變化，日本幕府時代的「陣屋」多已不存。二○○五年七月筆者參訪過，建於日本元祿八年，一六九五年，位於現在岐阜縣高山市，昔日幕府直轄的「天領」「飛驒國」之「高山陣屋」。據該館所印刷的摺頁解說，該國家級歷史遺跡「高山陣屋」已是日本全國唯一現存的一座郡代官府。筆者也參觀過京都的「二條陣屋」，但那是不同型態的陣屋。平田源吾他們燒掉的陣屋，應該是屬於地方行政的郡代官府。

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國培里（Matthew C. Perry）率艦隊向日本叩關，船堅砲利威懾了幕府。首度見識到西洋船堅炮利、威強武力的日本，被迫簽訂了不平等條約，開港通商並失去治外法權，日本史稱此為打開日本門戶的「黑船來襲」事件。因此幕末日本有一派人士，稱為「尊王攘夷」派，視西洋壓迫為恥辱，因而反對開國並主張驅逐西洋夷人。

當時平田源吾他們在宇佐郡起義，也是因為主張尊皇攘夷，而預定進行攻佔九州的計畫。事後平田源吾承認，那是一次有勇無謀的舉動。因為宇佐郡起義後的次月，也就是一八六七年一月十五日，有一千多人從長州來到了宇佐，自稱是平田源吾他們的同志。而平田源吾他們根本沒想到那些人是否真的是同志，當他們派平野和佐田兩人，以使者的身分去迎接他們，卻反而是中計被殺。平田源吾他們未警覺到那其實是敵人來襲，在沒有準備，防守脆弱的情況下當然敗北。最後大家祇好解散，四處散逃去了。當時，平田源吾的右膝蓋曾經被子彈擦過，直到他流浪到台灣之後，傷痕都還留著。

亂世負劍雲遊的浪人

平田源吾逃亡之後，先暫時躲藏在宇佐附近立石藩的親戚家裏，等到風聲稍為平靜之後，平田源吾化身成浪人，效法武者修行雲遊各地。平田源吾形容，他當時腰上插著一支長三尺二寸五分的名刀，穿著小倉和服，肩上擔著劍道用的防具和竹刀，就這樣從故鄉出發。他回憶說，當時年輕沒什麼遊歷見聞，在各地都沒有熟人，所以那段期間內心著實寂寞。他父親送他的那把名刀，成為唯一的護身物、唯一的依靠。他一直都很珍惜那把刀，隨身攜帶，不敢稍離。日後平田源吾來到台灣，卻在曾任群馬縣代議士，實業界名士久米民之助先生的請求之下，以五十圓的價格，把護身名刀出讓了。

經過一段浪人的生活，平田源吾最後到達江戶。他當時認為應該要學習劍術，於是就拜在將軍家的武術指導「旗本」的桃井春藏先生之門下。「旗本」是一種身分，指幕府將軍直屬的高階武士。桃井春藏是幕末任職於幕府講武所的著名劍客，是劍術「鏡心明智流」第四代目。明治元年，一八六八年，桃井南下來到了大阪，在空堀，當時的桃谷開設一間道場，二十四歲的平田源吾也隨他回來到大阪。明治三年時，大阪府開始設立警察機構，當局採用了原來就擔任追捕犯人工作的年輕人來當巡查，桃井的學生裡也有十一個人被選拔為警察官，平田源吾就是其中之一。

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十一月十二日，為考察與談判不平等條約，由朝臣岩倉具視擔任團長，維新要角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擔任副使的「岩倉使節團」，從橫濱出發，考察團從美國到歐洲共經歷十五個國家，對歐美強國做全面性的考察，其目的除了企圖廢止不平等條約外，也在尋找日本國家發展的新方向與新藍圖，這個岩倉使節團到明治六年九月十三日才全部歸國。這種政府重要人物大規模集體出國學習的觀摩團，幾乎是史無前例的世紀創舉。這次使節團的影響可說是非常巨大的，這讓明治政府的一些要角，見識到了西方國家的強盛，大開這群人的視界與願景。這群人歸國後，就主張改革內政為首要，成了「內治優先派」，並反對主張「武斷征韓」以紓解士族武士階級被廢除後的出路壓力，以留守政府西鄉隆盛為主的「征韓派」。兩派對立主張的背後，其實也是同志間掌控權力的鬥爭。

所以明治六年，維新政府內部，就發生了留守政府之「征韓論」，與使節觀摩團之「內政改革優先論」的攤牌鬥爭。「征韓論」談判破裂被否決後，以西鄉隆盛為首，板垣退助、江藤新平……等征韓論派，一時之間就全部辭職下台了，這件事日本史稱為「明治六年政變」。

這件事影響非常大，因為他們的追隨者也同樣選擇離開政府，這也埋下了士族武士起而反抗新政府，掀起內戰的重要因素。明治七年，大阪的二十八位主要警察官也跟著一起辭職了，平田源吾也是其中一個，大阪的警察局幾乎瓦解。後來土佐出身的楠本大參事和知事渡邊昇先生盡力挽救，才穩住情況。

經歷這些風波之後，從明治十八年開始，平田源吾就在大阪住友家從事礦山工作，之後他被派到長州櫻鄉的銅山出差，該地是現在的山口市葳目喜銀山，露天開採的礦山現為「櫻鄉銅山跡農村公園」。平田源吾說，後來在台北成為名醫，也是台北刀圭（藥物、醫術）界之名士的阿部兵熊先生，當時也住在櫻鄉銅山。不過，那時他還不認識阿部兵熊，祇聽說銅山住著一位醫師而已。

淘金夢碎溫泉療傷

明治二十八年，西元一八九五年，台灣割讓日本那年的六月，年紀剛過五十的平田源吾心想，到台灣發展應該是一個大好機會。於是這個冒險家辭去了住友家的工作，立刻渡海來到台灣。他說：「以數年間在住友家從事礦山工作的實地經驗，並且懷抱著一獲千金，希望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翁的美夢以及野心，來到台灣打算採掘金礦。」

一八九五年日軍進入台灣，由於尚未掌握情勢，對於珍貴的黃金礦區，就先採取懷柔的政策，仍仿清廷金砂局舊制，該年十月就在瑞芳設置砂金署，頒佈「砂金署章程及採取規則」，只要繳納十五錢，就可以繼續在原地採金、洗金。但隨後情勢稍穩時，就改採管制政策，並頒佈「台灣礦業規則」明定經營礦業只限定原日本國民為之。最後又公布依基隆山南北走向的軸線為界，將礦區劃分為東西兩礦區，東區的金瓜石「礦二號」礦區由田中長兵衛所主持的「田中組」取得；九份山「礦一號」採礦權則由男爵藤田傳三郎所主持的藤田組「藤田合名會社」取得。這兩人都是日軍征台時，供應軍需的「御用商人」，取得採礦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酬庸他們，所以根本就不是平田源吾這樣身份的人可以取得採礦權。

平田源吾從基隆上陸之後，立刻飛奔到瑞芳山區，經過調察之後，他發現台灣的確和自己所想的一樣，是一個礦源非常豐富的地方，於是立刻向基隆的軍政廳提出了約五十萬坪的試掘請願書。不過，那時採礦權尚未分配，當局卻以那座金山屬於皇室財產為理由，拒絕平田源吾的請願。平田源吾在探查礦山時又受傷了，不久傷口開始腐爛，同時腳氣病也發作。當時基隆連一個醫生都沒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療傷治病。流落異鄉、事業碰壁，又病痛纏身，平田源吾後來回憶時不禁感慨：「我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平田源吾在失望之餘，無意中聽到一個消息：台北附近的山會冒出溫泉。雖然他覺得這個消息不太可靠，但心想姑且信之，先去看看再說。於是，平田源吾沿著基隆河南下，來到了台北。平田源吾到大稻埕千秋街由台灣總督府初創於始政後第三天的「大日本台灣病院」就醫，那地方就在今天淡水河邊的台北市貴德街。平田源吾當時也暫時住在與千秋街相連的建昌街，一家由日本人在領台初期即開設的店鋪「辰馬商店」中。千秋街與建昌街，是清末時期劉銘傳在台北淡水河邊，首先建立的閩式紅磚現代化街道，那時已是外國貿商聚集，國際貿易昌盛的區域。

平田源吾經過了一番尋找，一八九五年，明治二十八年日本入台第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平田源吾第一次來到北投，發現了溫泉溪，終於確定了大屯山山麓有溫泉。他借宿在一位姓陳的本島人家裡，他在現在的「北投溪」中沐浴養生了一段時間後，病情漸漸好轉，到當年十二月底，他的傷勢幾乎痊癒了。

台灣第一家溫泉旅館的誕生

傷癒的平田源吾先回去台北過新年，仍然住在辰馬商店。辰馬商店是日治剛初始，日本人即在建昌街設立的商店，代理各式的日本酒品、醬油及各種飲料。平田源吾也說辰馬商店是他來台灣之後，因旅行疲累而首次停下腳步來歇息的地方。平田源吾也曾說，辰馬商店對他來說，一直是個有如自己家一樣的場所。不只是主人的河東利八先生，還有和氣利三郎先生、前北悅二郎先生、坂本靜一先生、常田鶴之助先生、柏木伊三郎先生等等，每個人都和他有如親兄弟一般非常地要好。由這些自述看，平田源吾應該也是一個樂於廣交，心胸開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