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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台商【總幹事黃國華橫跨兩岸的大河小說】

第三部 基隆商社的唐山師

一九四四年夏天。基隆

許久沒有到店裡串門子的淺野長官,一大早就急急忙忙找社長討論事情。

「大人!坐啦!現在物資管制,店裡已經沒有茶酒可以招待,敬請見諒。不過,我這裡倒是有熟番釀的小米酒,要不要喝喝看?」二重吉統看見來者是負責基隆軍區的軍需參謀司令,一點都不敢怠慢。

「羽子,趕快把昨天從虎尾送上來的那幾瓶酒端出來給大人品嘗。」已經完全從變故中恢復的羽子,這時也來到店裡幫忙顧店待客。

「不用客氣啦!我是來拜託你們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若搞砸,我可是會被內地的參謀本部槍斃。」

原本就長得一副苦瓜臉的他此時簡直可用滿臉大便來形容。

事情是這樣的,三個月前負責陸軍軍需品的淺野,向羽二重的死敵「正東京羽二重棉被株式會社」訂了五千條棉被,預定要交給調派到菲律賓的某師團使用。然而幾天前,「正東京羽二重棉被株式會社」位於東京的總公司竟然倒閉了,倉庫的成品被海軍參謀本部先發制人搬個精光,對方的社長雙手一攤告訴淺野:「沒辦法交貨,你要槍斃就槍斃吧!」

「就算我把商社的人都槍斃了,軍部要我調度的棉被還是得想辦法弄出來啊!我動用手下到整個北台灣的棉被店,用搶的、用徵收、用拜託,也才湊出兩千條,差額三千多條最快也要等到兩個月後棉花開花才能採收製作。」冒出一身汗的淺野用手帕擦了擦頭,指著頭說:「這個腦袋還能不能撐兩個月,就看你能不能幫忙了!」

二重吉統聽了之後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大人,你知道幾個月前南部淹大水,棉花產量少了八成,工人一個個被徵調派到南洋當軍伕,現在連燒機器的煤炭都已經限量配給,海軍那邊搶棉被比你搶得更兇。前幾天我店內的一百多條棉被,統統被海軍拿走了,他們連小孩子的童被都搬個精光。」

「社長,如果你可以幫我度過這個難關,以後陸軍的棉被訂單統統給你,要多少煤炭也統統給你,反正整個台北州的煤礦是我負責調度的,還有我這條命也可以給你。」淺野只差沒有跪地拜託了。

條件聽起來很誘人,這幾年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滿洲的煤炭供應完全中斷,台北與基隆當地出產的煤炭大部分被軍方徵走,商社往往是空有棉花與訂單,卻沒有辦法開機器生產。

除非二重吉統是神仙,沒有棉花、沒有煤炭,哪有辦法在半個月內憑空變出兩千多條棉被?

在一旁的黃生廣叫住垂頭喪氣準備踱步離去的淺野:「大人!我有辦法!」

聽到「有辦法」三個字,淺野比起溺水垂死的人抓到救生圈還要高興,三步併兩步跑回店內。

「阿廣!跟軍部做生意可不能隨便開玩笑!」二重吉統叱喝著。

「社長!不妨聽聽看嘛,我和阿廣也認識好多年了,他絕對不是信口開河的人。」 能夠救淺野一命的人,連放屁都是香的。

「不過,你必須配合我開的幾個條件。」

平常對人頤使指氣的淺野居然乖乖地聽黃生廣說話。

「我要你給我二十張從虎尾到基隆的火車票,而且是這一兩天的票。」

「行!」

「我還要你給我六千斤白米,當然,稍微摻點穀殼、米糠也無所謂。」

淺野想起軍港倉庫內還有十萬斤白米。那十萬斤白米原本是應付某支從關島撤退回防基隆的部隊,但這支部隊兩個禮拜前就已經失去連絡,根據最機密的情報是「全員玉碎」,換句話說這批白米暫時沒有用途。

「行!只是,你有辦法用車票和白米變出棉被?」不只淺野感到狐疑,連二重吉統也猜不透黃生廣葫蘆裡賣什麼藥。

其實黃生廣心中在打的如意算盤,就是當年在江西老家的吃飯絕活「打棉被」。一般俗稱的打棉被是手工製作新棉被,然而在當時陷入內戰的江西,沒有多少人有錢買新棉被,所以只好請打棉師父到家中來把老舊棉被翻新活化,經過熟練打棉師父的巧手,能讓一床受潮變硬,甚至發霉的棉被煥然一新。

日治時期的台灣比較富裕,且已工業化,用機器製作棉被,產能全開的話一天便可以生產一、兩千條棉被。反觀手工製被,就算是最熟練的師傅,一天打個七、八床棉被就很了不起。

「舊被翻新?」淺野大吃一驚。

「我打算用三斤白米去換一條破舊棉被。現在這個時候糧食短缺,我想應該很多人家會把家裡廢棄不用的冬季棉被拿出來換,只要兩千多條舊棉被,就可以打成兩千多條新棉被。

「這種比率不對,舊棉被裡頭的棉花有些肯定無法再使用,任憑師傅的巧手也沒有辦法恢復纖維彈性。」內行的二重吉統直接點出問題。

「軍部需要的應該是夏天薄被。據我所知,菲律賓那地方整年都是夏天,所以交夏被應該沒有問題,一床厚厚的冬被再怎麼發霉,剩下的棉花打一床夏被肯定沒有問題。」

「嗯,我是外行啦,請問一個熟練的打棉師父,一天可以打出幾條這種舊翻新的棉被?」長年從事軍需業務的淺野,問起來一點都不外行。

「如果不講究方整美觀,像我這樣的師傅,一天可以打出十條棉被,一個星期加緊趕工少睡點覺可以打出一百條。」

「一百條?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鬧著玩的?我一個禮拜後還要交出三千條啊!巴嘎野魯!」淺野絕望地嘶吼起來。

「所以我才向你要二十張火車票,我們商社在虎尾負責種棉花的夥計,當年在江西老家個個都是打棉被老師傅,一個人一百條,二十個人不就可以打出兩千多條了!而工廠裡頭還有幾個老師傅,這幾年也有些女工在工廠學了些粗淺的打棉被技術,加上他們的幫忙,一個禮拜三千條棉被應該趕得出來。」黃生廣早就胸有成竹。

「太好了!我營裡頭還有一些充員兵,他們也可以來幫忙!」淺野開心地手舞足蹈。

「不用了!打棉被功夫可不是三兩下就學得來,如果你有剩餘的人力,可以麻煩你動員他們挨家挨戶用白米換棉被。」

「行!我的人,一天就可以跑遍基隆、瑞芳、水返腳、七堵庄、金包里、萬里社、猴硐坑等地,我就不相信把這一區所有民家整個翻一遍,找不出三千條舊棉被。必要的話我還可以調人去台北收!」

淺野興沖沖地跑回軍部調兵遣將,不到一個小時就派人拿了二十張火車票,連夜會同黃生廣到虎尾把棉田的族人統統載來基隆。

在整個羽二重的人力加上淺野軍方的全力調度下,速度超出黃生廣的預料,不到六天,一床床嶄新的棉被躺在陸軍倉庫堆積如山,就算是最嚴格的驗收官也看不出被套裡頭是經過活化再生的舊棉。


經過這次事件的考驗,黃生廣的能力終於贏得二重吉統的肯定,同意把羽子嫁給他。秋天過後,挑了個吉日,由於兩人都是再婚,且唐山公娶日本婆在當時社會比較敏感,只能低調地舉辦婚禮。

到了事先選定的時辰,黃生廣遵循台灣古禮到羽子家迎娶,幾部人力車載著他、海叔、小八子和伴郎,另外幾部綁著竹子、豬肉和嫁妝,為了不想太過張揚,他們故意繞路走小巷弄。一行人在黃生廣位於社寮的屋子左等右等,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淺野夫妻才急急忙忙趕來會合。

「抱歉!我們來晚了!」已經來台灣生活四年多的淺野,多少也了解台灣娶親儀式中看時辰的習俗 。

「都是你啦,非得要把西裝來回燙個幾次才要出門,簡直像個娘們似的,萬一耽擱到阿廣的時間,你擔當得起嗎?」淺野太太對著丈夫抱怨。

海叔看了看手錶解釋說:「今天迎娶的吉時是下午一點到三點的未時,只要三點以前抵達新娘家,就算準時。」日本人對時間的觀念比較絕對,一點就是一點、兩點就是兩點,不像台灣人對時程充滿了變通與彈性。

「我們還是快一點啦!」黃生廣催促三輪車伕,身為新郎總是比較心急。

「都已經等了羽子那麼多年了,她一定會等你的啦!」海叔笑著說。

「慢慢來,慢慢來,幸福會等你。」喜歡研究俳句的淺野作了句根本狗屁不通的俳句來祝賀。

「阿廣,結婚可以等,生小孩可別讓我們等太久啊!別忘了你答應第二個小孩過給我們當義子。」

淺野夫妻結婚二十年膝下無子,藉由擔任主婚人之便,硬是吵著黃生廣趕緊生個小孩讓他們嘗嘗為人父母的滋味。

原本岳父二重吉統還是對黃生廣的中國人身分耿耿於懷,但視黃生廣為救命恩人的淺野長官,出面認了黃生廣當義弟,有了軍部將軍這個大靠山,二重吉統才勉強答應這門婚事。

天空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

「大太陽天的竟然打起雷來,趁下大雨前趕快走吧!」三輪車伕們急急忙忙扶起車頭。

海叔、淺野與黃生廣三人不約而同露出驚恐的表情,互相看了一眼後抬頭望著遠方的天空。

「不對,打雷的聲音不會這麼尖銳。」三個人都曾經歷過戰場,警覺心比尋常人高出許多。

「快!找最近的防空洞躲起來。」淺野對著夫人大吼。幾個人不顧路上車多危險,跳下車朝最近的

八尺門漁港岸邊的防空洞狂奔。果然一行人才剛剛躲進防空洞,外頭便傳來密集的爆炸聲響,一陣猛烈的爆炸聲響起,震耳欲聾,搖撼整個防空洞,一陣陣猛烈的熱風灌進洞內,差點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密集的炸彈炸得連堅固的防空洞洞口都塌陷下來,所幸塌陷的石塊沒有完全堵住洞口,過了半個鐘頭才傳來解除聲響,他們慢慢地爬出洞口。

一出洞口發現幾個來不及躲藏的三輪車伕已經臥倒在地,對岸的社寮造船廠的船塢陷入一片火海,

整條馬路地基塌陷,所有可以燃燒的木材、樹木、自行車都已面目全非。

黃生廣心急地望著羽子家中主屋的方向,即使是光天化日的中午,也可清楚看出從主屋方向飄來的煙霧。他不管自己身上的疼痛,拔腿朝義重町的方向狂奔。

這是基隆第一次遭受美軍的轟炸。黃生廣聽到的第一次爆炸聲,是第一批負責炸毀大武崙與萬里防空砲的戰鬥機攻擊,緊接在後的是上百架轟炸機,從社寮的造船廠開始轟炸,目標是基隆軍港、軍事倉庫,以及義重町、日新町這些日本人住宅區。這些轟炸機從中國江西遂川機場起飛,由於事先完全沒有預料會遭到轟炸,防空砲在第一時間就被摧毀,整個北台灣完全喪失防空能力,造成相當慘重的傷亡。

當然,黃生廣與海叔並不曉得,這批轟炸機的起飛地中國江西遂川機場,只離他們家鄉嶺背村不到三十公里。裝填這批炸彈的軍伕恰好來是來自嶺背村的黃家,其中包括黃生廣的姨丈與表弟。

黃生廣狂奔了十幾分鐘來到羽子主屋,雖然沒有受到燃燒彈的波及而起火燃燒,但也無法承受爆炸所引起的震波而坍塌。他心中一沉,顧不了自身安危想要闖進瓦礫堆後面搖搖欲墜的危樓,但被消防隊與民防隊員攔住,正當黃生廣想要掙脫,羽子的聲音從田寮港邊傳了過來:「阿廣!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原來羽子聽到第一次轟炸聲音時,立即想起小時候和黃生廣一起玩的躲避戰爭的遊戲,在第一時間就衝出主屋,緊接著看到從遠到近一排排的房子中彈燃燒,管不了身上所穿的厚重新娘裝,羽子毫不猶豫跳進田寮港內才躲過一片火海。

黃生廣一個箭步迎上前抱住羽子:「社長呢?」

兩人東張西望卻看不到二重吉統的身影。跟著黃生廣後面趕過來的海叔,一溜煙地躲過消防隊的看守,從已經垮掉一半的主樓後面倉庫空隙鑽了進去,完全不管被炸得只剩斷垣殘壁隨時坍塌的危險,以及附近商社店家不時傳來哭天搶地的哀嚎。

等到民防消防隊員發現時,海叔早已鑽進宛如瓦礫堆的屋內,羽子屏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整個人埋在黃生廣懷裡,深怕看見搶救出來的是父親的遺體。沒多久匡噹作響,主屋後半段的最後一根梁柱也應聲倒塌,聽到海叔在裡頭大喊:「找到社長了!快來挖開!」

有工具的用工具,找不到工具的人徒手挖,一會兒,從原本是倉庫的窗台邊挖出一個小洞,瞥見奄奄一息的社長。大夥興奮地把兩人從小洞中拉了出來,趕緊把兩人送進醫院的緊急救助站。

衝進去救人的海叔被塌下來的梁柱壓斷了左腿,所幸沒有大礙。但社長的情況比較糟糕,雖然身體外表只是手腳被壓傷,但他卻在房屋倒塌的那一刻吸入太多的灼熱粉塵,肺臟與氣管嚴重受損。

負責的大夫看了他一眼,一副無可奈何地吩咐護士:「打阿片!」大夫不明講,但大家心知肚明,打阿片的用意是讓病人在比較不痛苦的情況下慢慢死去。

「吉統!你給我聽好,你的命是我從唐山救回來的,你的命是我的,我沒有要你死,你不能死!不能死!聽到沒有!」躺在隔壁病床的海叔聲嘶力竭地吼著。

似乎聽到海叔這番話的鼓舞,社長醒了過來,使勁地舉起自己的右手伸進外衣口袋,費了一番功夫才掏出一張紙來交給黃生廣。他用力地張開嘴巴喘息,吸乾幾乎完全受損的肺部和喉嚨的最後一絲氣息,對著羽子和黃生廣吐出幾個字:「婚禮繼續⋯⋯不能停⋯⋯」

二重吉統吐出最後遺言,享年四十七歲,人生有一半在台灣度過。而最後彌留時手上的那張紙,是他已經簽了名的羽子和阿廣的結婚證書。

根據台灣習俗,若家中有至親長輩過世,晚輩必須守孝一年才可以婚嫁,但如果已經有婚約,則可以在長輩過世後一百日內結婚,這種習俗稱為「百日娶」。唯一要遵守的是必須喪禮在先婚禮在後,這習俗在社會心理層面上,具有藉由喜事來沖淡至親死亡哀痛的意味。


既然社長生前吩囑了遺願,幾天後兩人便在海叔與淺野的主持下用最簡單的方式舉辦了婚禮。社長遇難過世後,海叔整個人六神無主,雖然社長由羽子擔任,但商社的運作實際上是由黃生廣擔任。他這個時候下了重大決策,那就是商社暫時停止一切運作,將工廠所有的機器和存貨藏到金包里的鄉下,眾人聽到後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工廠不開生意不做,叫我們喝西北風嗎?」

「你一上台就要大家失業回家吃自己,你對得起社長嗎?」

「你是不是沒有能力經營啊?」

為了平息眾怒,黃生廣發了六個月的月給,並允諾只要時局穩定,立刻讓大家回來上工,職位不變月給不減。但另一方面黃生廣也下令,如果不幫忙搬機器搬存貨的員工,立刻開除。

「你為什麼要關掉工廠?」羽子對於丈夫這個決策也相當不能諒解。

「你沒有活在戰場的經驗。從我一出生到十六歲來基隆之前,我們老家整整打了幾十年戰爭,不管處於哪一個軍區、哪一個城市或哪一個國家,只要被轟炸一次,不管是大炮還是飛機,接下來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一千次空襲,直到投降為止。商社的命脈是工廠機器和工人。把機器藏起來,把工人遣散回鄉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難道要等到第二次第三次空襲,機器毀了、工廠垮了、工人死了以後才來後悔嗎?」

「可是,官廳和軍方不是這樣對我們說的。」日本軍方一直到大戰末期仍然對國民隱瞞敗戰連連的消息。身為日本人的羽子,從小到大被灌輸服從天皇服從政府、日本是強國的觀念,對黃生廣的論點頗不以為然。

「官廳?我從小到大,遇到各種不同的官廳,有國民軍、紅軍、殖民地政府、日本政府,只要一碰到戰爭,官廳的話最不可靠。」

「阿廣是對的!」海叔雖然不再管事,但他是站在黃生廣這邊。「不只工廠要搬,我們也得搬到鄉下,越快越好!社長生前已經在金包里那邊買了一塊地和一棟房子,他其實也預知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經不起丈夫的催促和現實的殘酷,阿廣跟著海叔、蔡禾子帶著羽子、小八子等人搬到了金包里鄉下,只是會讓拗脾氣的羽子屈服的最大原因是:羽子懷孕了。

果然不出黃生廣所料,第一次轟炸後不到兩個月,美軍聯合中國空軍,發動一場長達半年的轟炸。別說軍事基地,連工廠、道路鐵路、商社,基隆市中心的每一寸土地,半年內至少被炸翻了七八次,如果晚一點撤離機器與家人,眾人恐怕早已葬身於空襲的火海了。而被遣返的員工也因為回到各自的鄉下老家逃過一劫,幾個原本就住在基隆不願隨黃生廣到金包里避難的老員工,則不幸罹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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