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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告白者:有些遺願不會默默進墳墓

棺材裡的人有話要說

這一天拿來辦葬禮實在是再完美不過。

這是個豔陽高照的夏日清晨,地點是澳洲的黃金海岸。再過幾小時,熱氣和濕氣就會急遽攀升,炙烤著禮拜堂的尖塔屋頂,直到室內變得跟烤箱一樣悶熱。但就目前來說,這天氣相當配合魚貫進入教堂、向逝者致敬的悼念者。男士們身著簡單的黑西裝,女士們則穿著品味極佳的及膝連身裙,色調樸素,偶爾夾雜幾抹色彩。

我跟著其他人進入室內,神情嚴肅,恭敬地低著頭。大夥紛紛就座,椅面發出布料窸窣聲,鞋底吱嘎作響。

儀式一開始,牧師做了簡短的開場白,然後唱詩歌,接著一個坐在長椅上的大塊頭站起身,慢慢走向講臺。他站在上頭沉默了幾秒,翻翻悼詞演講稿,接著自我介紹他叫約翰,是逝者葛拉漢的摯友,並歡迎大家參加這場告別式。他們都認識並深愛葛拉漢,也很懷念他。

約翰體型魁梧,是典型的白髮紅臉、隨心所欲的澳洲昆士蘭農夫。這種人在江湖上闖蕩時,臉上總是掛著開心又自在的燦爛笑容。但此刻的他難過得嘴角下垂,低頭瞥向棺材,裡頭躺著他在這世上最好的朋友──葛拉漢.安德森。

約翰哀怨地凝視遠方,深吸一口氣,開始說話。眾人恭敬聆聽他的致詞。他的嗓音在禮拜堂裡繚繞,蓋過一些悼念者發出的輕柔啜泣聲。真是美麗的場面,這種開場方式堪稱好萊塢等級的完美。

我按照計畫,等了兩分鐘後起身,撫平身上的西裝背心,清清喉嚨,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打擾一下,我得請你坐下、閉嘴,不然就滾出去。棺材裡的人有幾句話要說。」

現場每個人都轉頭看著我。牧師下巴掉到地板上,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顯然震

驚不已。然而,我的注意力全在約翰身上。他就是我來此教訓的對象,我盯著這位悼詞發表人,同時朗讀葛拉漢留給我的信件。

約翰臉上失去血色,我看得出來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嚇得快尿褲子了。他確實也該有這種反應。

我很快就會說明來龍去脈,但我們得先回到幾個月前,回到我第一次見到葛拉漢那天,也就是此刻躺在棺材裡的人。他當時僱用我當他的私家偵探。

從私家偵探到擅闖葬禮

顧名思義,私家偵探的職責,就是為客戶調查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如果你相信書籍、電影和媒體對我們這種人的描述,以為這種工作主要是拿著大砲相機跟蹤在外頭偷吃的配偶,那你想得一點也沒錯。

私家偵探絕大多數的工作,其實就是應客戶請求,調查他們的配偶是否不忠,並取得證據來確認內心的懷疑。有很多徵信社專門處理這種工作,他們會跟蹤你的配偶,直到能取得令你火大的證據,證明你的配偶確實劈了腿。

這項工作向來不是我的強項,也不是我特別喜歡做的事。在我看來,你如果因為懷疑伴侶而打算僱用私家偵探,那我保證你的婚姻確實有問題。我就幫你省點錢吧,現在就說清楚你早就知道的事實:他們確實正在偷吃,你該僱的不是私家偵探,而是婚姻諮商師。

除了調查配偶出軌,私家偵探處理的其他工作,幾乎都是幫客戶調查一些商業相關問題,像是竊盜、詐欺和勒索。整體來說,私家偵探大多數的工作,重點都是金錢。愛情和金錢—一般人會惱火得決定打電話給私家偵探,就是為了這兩種事。

葛拉漢的案例和這兩者都有點關聯。他第一次找上我是在二○一六年初,為了調查跟財務有關的事。葛拉漢是白手起家的農夫,當時年約六十五歲,後來生了病,沒辦法繼續處理生意相關的繁瑣事宜。他懷疑,他的會計師趁他臥病在床時盜用他的錢,他注意到有些地方出現不算大的金額短缺,有些帳目對不起來,總覺得被人坑了錢。

葛拉漢找上我,是因為我在這個領域有特定技能,但我當時正忙著其他工作,沒辦法立刻接下他的請託。但是葛拉漢非我不可,也樂意等我騰出空檔。

大約半年後,我終於有時間進行詳細調查,也很快就查出是怎麼回事。確實有人從他的帳戶裡偷走款項,而且我查出是誰。我對犯案的那幾個會計師施壓,他們歸還了金錢,這個案件也就此結束。葛拉漢認為這是圓滿結局。

可惜的是,葛拉漢得到的好消息僅止於此。他的健康狀況其實比他透露的更糟,而在我結案後,他終於坦承自己患有不治之症。他之前樂意在我完成其他工作前多等我半年,是因為他原本以為自己還有充足的時間,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我原以為時間應該還夠,」我坐在他再也離不開的床鋪旁,聽他對我說:「不過我猜每個人都有這種想法。醫生說你只剩幾個月能活,你會心想,才怪咧,我好得很,我還會活上好幾年。沒想到我只剩這麼一點時間。」

我們談到關於大限的話題,像是死亡和來生。葛拉漢其實不是很怕死,而是好奇在最後一刻闔眼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完全不知道我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會去哪裡。如果能事先知道不是很好嗎?」

「這個嘛,你找到答案之後,跟我說一聲,」我說:「從陰間給我一點信號,讓我知道你對自己的葬禮滿不滿意。」

他搖頭。「應該不會。我已經知道我會很討厭我的葬禮。」

葛拉漢告訴我,他對參加過的葬禮大多沒什麼好感,只覺得意外又失望,因為他原本期望告別式能真正映現他逝去的親友,能體現他們的獨特與受人喜愛之處,展現美好和醜惡的一面。但他每次都只看到某種摻了水的無菌版本,牧師把逝者描述成某種聖賢,就算對當事人一無所知。他甚至有幾個朋友在生前錄下了自己的悼詞影片,但出於某些理由而被視為不妥,因此在告別式上由記錄生平的幻燈片取代。

葛拉漢說他想寫自己的悼詞。他要寫下自己真正在乎之事,希望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能真正反映他生活的方式。

「那你何不就這麼做?」我說:「拍支影片,叫他們在告別式上播放。」

「我知道他們絕對不會照做。一定會有人認為這支影片會刺激到我的親友,他們也不想得罪還活著的人。拍影片是浪費時間。」

「我能幫你處理,」我開玩笑地說:「我能擅闖你的葬禮,說出你想要的悼詞。」

我們把這件事當成笑話,握手道別。我後來也沒再多想。

但幾星期後,我接到葛拉漢的電話。

「我一直在想,」他在電話另一頭說:「我想答應你的提議。」

「什麼提議?」

「我要你擅闖我的葬禮,介入告別式,朗讀我寫給你的訊息。」

「你是認真的?」

「再認真不過,而且我會給你一萬元作為報酬。」

我靠,我心想。「這是大數目。」

「我有很多想說的話。其實,我想在自己的葬禮上揭露一些事。我的摯友約翰堅持要發表悼詞。」

「所以?這有什麼問題?」

「他一直想要搞我老婆。」

替亡者說出心裡話

在葬禮那天,沒幾件事能讓我覺得緊張,最難的是決定穿什麼。我住在黃金海岸邊緣,很靠近一座軍事基地和一片熱帶雨林。取決於季節,我要面對的問題包括蛇、蜘蛛、龍捲風、洪水和野火,而且這還僅限在我家裡。身為私家偵探,我早就習慣應付三教九流,像是罪犯、警察、毒蟲、騙徒、竊賊和敲詐犯,都不會讓我心煩。有很長一段日子,臉上挨拳頭對我來說就是歡樂時光。

但在前往葛拉漢葬禮之前,我很擔心有沒有選對衣服。服裝似乎是關鍵,我也徹底卡在這個環節上,彷彿是這輩子第一次進入社交界的少女。我該穿黑色嗎?黑色象徵哀悼,但嚴格來說我不算是悼念者。到頭來,我選擇不穿西裝外套的打扮,而是只穿西裝褲、白襯衫,以及量身訂做的西裝背心。這是得體又恭敬的服裝,也不會過分誇張。

我打扮好後來到教堂,還剩最後一個麻煩決定:我該坐哪裡?一般來說,教堂左手邊的長椅是留給親屬,右手邊是留給朋友。我不是逝者的親屬,但也不算是朋友。這裡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我試著保持低調,被問話時讚美葛拉漢幾句,盡量避免引來注意。但我走進教堂時,人們前來迎接,向我表示哀悼。

「請節哀。」他們也可能會問:「你是怎麼認識葛拉漢的?」

我只能模糊帶過。「我們曾經共事過。」

這是事實。是他僱用了我,我來這裡是為了履行職責。

到頭來,我選擇坐在親屬這一邊,為了等會兒方便發言而盡量靠近前排。

約翰起身走向講臺,我一下就認出他。這個偽君子開始演講,描述亡友的生平,還不忘自我美化。葛拉漢要我在他的摯友發言兩分鐘後打斷,我就是在這時候站起來,自我介紹。

「打擾一下,我得請你坐下、閉嘴,不然就滾出去。棺材裡的人有幾句話要說。我叫比爾.埃德加,是以逝者的名義來此,他有話要告訴你們每個人。」

教堂裡寂靜無聲,甚至能聽見手中信紙沙沙作響,沿牆角反彈的回音。我打開摺起的紙張,大聲朗讀葛拉漢最後的訊息。

「約翰,我是葛拉漢.安德森。我僱了比爾來打斷你的演講,讓你知道我有好幾次看到你試著搞我老婆,而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每一次都拒絕了你。但這並不能改變某個事實,也就是朋友妻不可戲,尤其如果這個朋友已經奄奄一息。我為你的行為和意圖而對你恨之入骨。我的遺願是你給我滾出我的葬禮。我的葬禮不歡迎你,你也休想以我的名義發言。」

我抬起頭,約翰丟下了演講稿—我在安靜的現場聽見紙張落地。他抓著講臺邊,臉色變得很古怪,看起來比我躺在棺材裡的客戶還蒼白。這一幕真是精采。

很顯然,這個神展開令他呼吸困難,我看了也覺得痛快。這傢伙一臉欠揍樣,想像一下沒戴帽子的澳洲議員鮑勃.凱特︵Bob Katter︶,白頭髮、紅脖子,散發一種「老子是小鎮之王」的囂張氣焰。

我在朗讀完畢前,這傢伙已經膽小又羞愧地離開現場。一名女子起身跟著離去,我猜是他的妻子。她看起來火冒三丈。

現場幾個人試圖抗議、叫我坐下,但我平靜地告訴他們,棺材裡的人還有些話要說。

「你們要麼留下來乖乖聽我要說什麼,不然也可以滾出去。」我禮貌地說,然後繼續朗讀葛拉漢的信件。

「此外,如果我的弟弟、他的太太和女兒也在現場,也請你們滾蛋。我有三十年沒見到你們,你們現在卻跑來表示哀悼?你們在我活著的時候從沒尊敬過我,那現在為什麼會尊敬?我還活著時,需要你們幫我一把的時候,你們在哪?

「這場葬禮僅限我深愛的人參加,我會非常想念你們,還有我到死都深愛的妻子,我在死後也依然愛妳。」

說完,我摺起信紙,塞回信封,來到靈柩前,輕輕把信封放在棺木上。

我沿走道離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迴響,來到雙扇門前,教堂裡依然寂靜無聲。

我不知道告別式在我離去後有沒有繼續進行,這與我無關。我履行了對客戶的承諾,傳達了他最後的遺願,對他的摯友做出了某種懲處,那人在葛拉漢陷入重病後就露出了真面目。

我走向我的汽車時,被一名年輕女子叫住。她來到我身旁,自我介紹是葛拉漢的女兒。她對我的所作所為表示感謝。

「我爸一定會很欣慰,」她說:「我媽也是。我真的很高興你有這麼做。」

她告訴我,她母親實在不知道該拿約翰怎麼辦,尤其因為葛拉漢如今已離世,而約翰持續對她母親死纏爛打,就算明知道自己惹人厭。而現在,這傢伙在公開場合遭到公然羞辱,她母親以後就不用再擔心。更好的是,大家這下知道她一直都有拒絕他,她也因此守住了名譽。

「我很樂意幫忙。」我這句話是實話。

我這輩子發生過的一切,都把我塑造成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的那種人。有些人事物確實是我在乎的,像是我的妻兒,還有那些沒辦法保護自己的人。畢竟,如果我們連身邊最親密的人都無法信賴,在人生中要怎麼走下去?

中樂透的煩惱

我有另一個客戶,一個還沒過世的人,對家人隱瞞著一個關於金錢的祕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管你在想什麼。真相很誇張,就算按照我這種專門擅闖葬禮的人的標準來看也很瘋狂。

這名男子找上我,表示想聘用我,但要我明白他並沒有瀕臨死亡,身體其實很健康,只是想確保暗藏多年的某個祕密會在他的葬禮上揭開。這位紳士的祕密是:他這輩子從來沒工作過。因為他很早就中了樂透,獲得了天文數字的巨富,數以千萬計的澳幣。

他一中獎就意識到,如果被人們知道他多富有,人們對待他的方式將因此改變,他將成為詐騙和博取同情的目標。他是心地善良的人,想過普通的生活,所以沒讓任何人知道自己中了獎,而是把錢拿去投資,然後繼續過日子。

事實證明,他投資眼光獨到—因此變得更加富有,但這讓他的問題變得更大。

他必須想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有錢,所以多年來一直假裝去上班。他每天早上穿上西裝,坐進車裡,然後開車打發一整天。他會去吃一頓豐盛的午餐、看場電影之類的。

他生活中的每個人都以為他是天才生意人,但局勢已經演變到他絕對不能洩露祕密的地步。我的意思是,二十多年來天天假裝工作,你要怎麼突然對妻子說出真相?

他知道這是個荒謬的難題,但也認為這件事很爆笑。而我認為,他其實真的很喜歡被每個人都當成天才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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