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會議【半澤直樹》作者最高傑作】
第一話 瞌睡八角
1
例會固定於每週四下午兩點舉行。
會議開始的時間,偶爾會因為業務部部長北川的行程進行調整。但原島萬二參加這個例會兩年了,從沒遇過取消或變更為其他日期的狀況。
北川嚴格遵守訂好的時程,總是準時出現在會議室,固定坐在中央的位置。出席會議的人為業務部一課到五課的課長與組長,加上各課負責統計業績的人,總人數約二十人。也因為北川個性嚴謹,例會總是一開始就充滿緊張的氣氛。
對原島來說,沒什麼比例會更痛苦的了。
業務部各課是以不同商品領域進行畫分。原島擔任二課的課長,主要負責住宅設備相關商品。冰箱和洗衣機這類生活家電的利潤較低,業績容易受景氣影響。夏天遇到酷暑時,冷氣就賣得比較好,能創下還不錯的業績。但晚上開始變涼之後,冷氣需求就會一口氣降低,接著幾個月的業績都很難看。
「這是怎麼一回事,原島!」
北川罵起人來毫不留情面。「達不到目標,就要想盡各種解決的辦法啊!如果只是來報告沒辦法達成目標,那還需要出席例會嗎!」
對北川來說,目標是一個絕對必須達成的「成規」。
面對無法達到目標的部屬,北川不是一個會鼓勵人再接再厲、正面給予支持的主管。他總是在眾人面前把未達標的部屬罵到臭頭,用最嚴厲的方法將人逼到底。
雖然有人私底下批評這種嚴厲的主管風格已經不符合時代潮流,但這是北川的做法,也是他的信念,不允許部屬有任何藉口。
原島並非不努力。
當然他也不是偷懶。
原島的部屬們每天從早到晚拚命跑業務,拜訪負責區域的量販店及電器行,跑到鞋底都磨平了,就是為了爭取訂單。都做到這地步了還達不到業績目標,原島認為是工作量訂得太高了。
「反正你就是得達成目標,原島,我再也不想聽到什麼未達標!」
面對北川這種語帶威脅的語氣,原島忍不住開口:「我知道,不過生活家電的消費低迷主要還是因為夏季業績太好……」
話一說出口他就覺得不妙,但已經來不及了。
北川銳利的眼神像錐子似的刺向原島。
「不要推給景氣!」
他的聲音充滿怒氣,「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景氣不好,大家的條件都一樣。連這個都不懂的人,根本沒資格出席這場會議!」
原島覺得難堪極了,瞬間面如土色。北川這股怒氣不是開玩笑的,絲毫沒有任何反駁的空間。
他的胃傳來尖銳的疼痛感。
「夠了!換業務一課。」
終於報告完畢,原島全身無力,幾乎要癱倒在地。
聽見擔任司儀的副部長森野唱名,一課的課長坂戶宣彥精神抖擻地起身。三十八歲的他比原島小七歲,素有業務部王牌之稱。雖說東京建電只稱得上是中型企業,但他也創下公司內最年輕課長的紀錄,並做出優秀的成績。
看見原島報告完嘆了一口氣,坐在隔壁的佐伯浩光悄悄地說了句:「課長辛苦了。」佐伯是二課的副課長,和一課課長坂戶是同一年進公司的。
「接著由我來報告業務一課的上週營業額及本季累計營業額。」
坂戶以清亮的聲音搭配自信滿滿的表情,環顧著會議桌前的每一個人。
在坂戶的帶領之下,業務一課握有知名大型企業客戶,是公司裡最會賺錢的部門,帶動著東京建電的業績。相較於一直以來業績不佳的二課,有了「光采一課、地獄二課」的說法。雖說賣的東西不同,不過如果一課拿的都是光鮮亮麗的大單,那麼原島所帶領的二課就是走投無路、只能挨家挨戶拜訪的零星業務。
坂戶語調平穩地報告日漸攀升的業績。明明是聽著會讓人忌妒的佳績,但因為他懂得做人,所以即使那麼能幹,公司裡卻沒有人不喜歡他。就在這個時候……
「還真是悠閒啊。」
佐伯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說,暗示原島往另一邊看去。
「你看那邊。」
佐伯用眼神指了指會議桌的另一頭。只見有個人雙手抱胸,看似在聽坂戶報告,但其實正在打瞌睡。
「你是說八角?」
原島接著說:「他一直都這樣。」
這個人的名字叫八角民夫。
八角本來應該唸成ㄅㄚ ㄐㄩˊㄝ,但不知為什麼公司裡大家都叫他ㄅㄚ ㄐㄧˇㄠ。八角今年五十歲,比原島大五歲。每家公司都有這樣的人,萬年組長八角總會算準在開會時打瞌睡。
一旦脫離出人頭地的路線,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即使在北川面前,也能光明正大地打瞌睡,這種毫不遮掩的擺爛態度反而令人敬佩。也因為這樣,「瞌睡八角」的稱號便不脛而走。
但是,八角不怕北川是另有原因的。北川和八角同年齡,也是同時期進公司。
除此之外還有個不知真偽的傳言,聽說北川欠八角﹁人情﹂,只是沒人知道是怎麼樣的人情。二十年來他們一個是業務部部長,一個是組長,這樣的關係從沒變過,作為一個上班族已是勝敗分明,但因為欠了人情,北川始終拿八角沒轍。
原島很不擅長和八角相處。
雖然八角是萬年組長,但年紀畢竟比他大,態度又傲慢,總是表現出好像自已才是業務部頭頭的樣子。二課難得舉行聯誼餐會時他還會來露臉,而且霸著主位,裝熟跟原島和部屬們聊天。
「欸,原島,上次那筆生意好像不太妙喔。」
「佐伯,虧你還是副課長,得好好照顧下面這些同仁啊。」
八角經常這樣對二課的事情指手畫腳,並沾沾自喜。看在他人眼裡,會覺得這麼做根本只是放著自己該做的事不管,但本人卻不自覺。
坂戶繼續報告中。
他講話的方式充分展現出超強的工作能力,沒有贅言,而且準備的資料詳盡程度完全不是原島比得上的。有時候坂戶必須從手上的資料找數字,但身為輔佐的八角卻一副事不關己,自顧自地打瞌睡。或許是老早就放棄了吧,坂戶看來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靠八角幫忙,而北川更是對八角的態度視若無睹。
「坂戶還真倒楣。」佐伯語帶嘲謔地說:「那樣的老頭居然是自己課裡的組長。」
「一課有這樣的累贅也好,反正他們的客戶那麼多。」
從原島的語氣聽來,似乎已經完全放下剛才被罵的壞心情。
不久後坂戶結束報告,回到座位準備坐下時,就傳來北川滿意的聲音說道:「靠你繼續努力了。」
這樣的景象再熟悉不過。
坂戶總是迎著陽光上坡,原島則是在陰霾中一路走下坡。
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現況。
他心裡有個角落默默接受這樣的處境。
原島的人生一直都是這樣。
就跟他的名字「萬二」一樣,「萬年不變的老二」。無論如何就是當不了第一名,或許這就是他的命運。
2
原島是家中的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不同於學業和運動表現都比較優秀的哥哥,原島在各方面的表現非常平凡。雖然不比其他人差,但也沒有哪一方面特別引人注意。
從家裡附近的公立小學、國中畢業後,他進入了琦玉縣內還算不錯的高中,成績中上。參加桌球社好不容易在第三年才成為主力隊員,團體賽卻在第二回合就被刷下來。
想要在個人賽扳回一城,卻不幸遇上超強校的對手,只能飲恨落敗。
雖然比別人晚一點才開始準備大學入學考試,原島也是盡力了。但結果沒考上第一志願,最終進了第三志願的私立大學。
原島的父親是市公所的公務員,一直努力想要出人頭地,不斷朝著副市長的位置努力。大兩歲的哥哥一肩擔起父親的期望,東大畢業之後便進入經濟部成為政府官員。
一個是人人敬佩又優秀的哥哥,一個是差強人意的弟弟。
「我以後想進製造商工作。」
大學畢業前找工作時,原島這麼告訴父親。沒想到只得到一句「是嗎?那你加油。」這種不痛不癢的回答。
想進哪一家公司?在公司裡想做怎麼樣的工作?身為父親會這麼問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但原島的父親什麼也沒問。
反正我跟哥哥完全不同。
原島心想哪天一定要讓大家刮目相看,因此求職尖峰期之前就做好周全的準備,集中火力專攻幾家一流的綜合製造商。結果卻事與願違。
面試前他做好萬全準備,沒想到全軍覆沒。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經過幾次面試之後,他發現了一件事。只憑著想進入這家公司的熱誠,似乎無法成為錄取的原因。
難度越高的面試,越需要某些脫穎而出的特質,但在原島身上完全找不到。
在任何一場面試,原島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求職者。
大四開學不久後開始求職活動,原島參加了近三十間公司的面試,全都是大名鼎鼎的一流企業。
「這樣太好高騖遠了,要不要找些跟自己條件相符的公司?」
曾經有朋友這麼建議原島,但他聽不進去。因為他總是被拿來跟哥哥比較,嚥不下這口氣。
一直到了天氣仍然酷熱的九月,連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之後,他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
實。那時大型企業的面試已經差不多都結束了,原島只好打消上市公司的念頭,開始投履歷到中型企業。
其實當時原島根本沒聽過東京建電這家公司。直到有次無意間在求職指南雜誌看到相關訊息,得知東京建電是引領業界的大型電機製造商SONIC的子公司,才開始有了一點興趣。原島在SONIC的面試被刷下來,但如果是子公司,說不定可以在裡面找到想做的事。所以他馬上打電話到東京建電的人事部,希望獲得面試的機會。
或許還是沒希望吧。經歷太多失敗後,本來已經不抱期望,沒想到這時奇蹟發生了。屢戰屢敗的原島居然順利通過每一關的面試,一個星期後就收到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內定通知。後來他才知道,一開始面試他的人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學長。或許跟公司的緣分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東京建電是SONIC的子公司。」
確定錄取之後,原島跟父親報告這件事。父親只回他:「是嗎?SONIC啊。」
原島不知道對父親來說這代表什麼意義。因為是SONIC所以很開心嗎?還是因為是子公司所以很失望?
「恭喜你。」父親接著說,不過馬上又將視線移回傳來歡呼聲的電視畫面。
父親最喜歡的球隊第三棒打者正好錯失絕佳機會。父親非常喜歡棒球,原島他父親會繼續看棒球轉播,沒想到父親卻突然起身,從冰箱拿出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再從餐具櫃裡拿了杯子,斟了兩杯放在兩人面前。
「不管是怎麼樣的公司,只要在需要我們的地方工作,就是最幸福的了。」
父親的口氣聽來平穩而堅定。後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父親正好在公司內部升遷中失足,剛收到繼續留在課長位置的人事命令。
「努力就會有收穫。接下來的日子裡,只有你能開拓自己的人生。」
說完後父親高舉酒杯,表情有點生硬地喝下啤酒。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原島說出如此貼己的話。
滿懷抱負進入東京建電之後,沒想到等著他的居然是被公司體制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上班族生活。
一開始他被分配到會計部,不得不學習簿記,過著每天跟單據搏鬥的日子。就在進公司第三年、覺得自己在會計方面總算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原島卻突然收到人事命令,把他分配到完全不同領域的業務部。
為了拿到新客戶,前三年他拚命地隨機拜訪跑業務。後來再轉到電子零件相關部門做了五年,之後又配合公司轉了好幾個部門,升遷比同期慢了一些,好不容易終於在兩年前晉升為二課的課長。
雖說上班族的命運本來就會因公司的一紙命令,隨時被調到任何地方,但公司的安排實在太蠻橫無理,也讓他有過幾次換工作的念頭。不過他在三十歲那一年跟同事結婚,生了孩子之後,就沒辦法隨便把辭職掛在嘴邊了。而且社會這麼不景氣,就算想換工作也沒有公司要他。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只能一直巴著公司,再也沒有勇氣離開。
父親說的沒錯,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開拓。但到目前為止,原島卻從沒有「開拓人生」的感覺。
他只是搭上這班無趣的上班族列車,為了避免急轉彎時翻車而不得不緊抓著不放。
說不定自己的人生打從一開始就欠缺值得開拓的深度。到了這個地步,原島不禁懷疑起自己。
3
「你倒是給我認真點啊。」
高亢的話音把原島嚇了一跳,忍不住往聲音那頭看去。
坐在會議桌另一側的坂戶站了起來,怒視著椅子上紋風不動的八角。
會議結束後北川已經轉身離開,這時還有一半以上的人留在會議室裡,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坂戶和八角之間的互動。
「現在不是打瞌睡的時候吧。就連那些會用到的資料,你居然不自己準備而是丟給下面的人。再怎麼樣,至少在我報告一課業績時可以不要打瞌睡嗎。」
「我沒睡著嘛。」八角提出辯解時發現大家都在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剛才我都有在聽啊。」
「你記得自己是組長吧。身為組長就應該隨時幫忙遞上需要的資料,要協助我啊。你到底為了什麼出席這個會議?都有在聽?你以為你是誰啊。」
一向理智的坂戶難得這麼激動,像是把累積已久的怨氣一口氣爆發出來似的。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會好好反省。」
說完後八角嘿咻一聲站了起來,隨即背對著坂戶走出會議室。
「他那是什麼態度?」
看著八角離開,佐伯驚訝得吐出這句話。只見坂戶將手上的資料甩到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著會議室的門,即使八角已經不見蹤影。
原島催著佐伯離開會議室,「其實我懂坂戶的心情。」兩人走在走廊上時,原島說:「八角對一課的業績幾乎沒貢獻,是吧。所有業績都是坂戶的。八角完全就是個累贅,而且只出一張嘴,完全不覺得自己不對,態度更是跩得不得了。」
「聽說更早之前他就常常在一課的會議跟坂戶起衝突。」
佐伯一副消息靈通的樣子。不過他跟坂戶本來就是同一年進公司,兩人又特別親近,這個消息或許是從本人那裡聽來的。
兩人順路來到樓層角落的自動販賣機,原島直白地說︰「依照坂戶的個性,應該容不下這樣的事情吧。」坂戶總是拚了命地工作,這是公司裡大家都知道的。他能在公司立下頂尖業績,並不光靠運氣或才華,而是建立在獲得大家肯定的努力之上。一課和二課位於同一個樓層,又剛好在隔壁,原島經常看見坂戶一整天都在想事情,行動力十足,一刻也不得閒地忙著工作的事情。而八角則老是悠哉地窩在吸菸區抽菸,不論什麼時候看到他都在喝茶或喝罐裝咖啡,一副清閒的樣子,也不出門跑業務,只靠電話聯絡。兩人實在是天壤之別。
這次的事件將對坂戶和八角之間的關係帶來如此劇烈的變化,這是當時的原島完全想像不到的。
「你這寫的是什麼報告!這樣的理由就要我接受訂單變少?你在開玩笑嗎?」
那次會議之後,坂戶就毫不遮掩地在大家面前對八角大呼小叫、大聲訓斥。以前他還會顧慮到自己年紀比八角小而稍微客氣一些,但現在則完全是主管對部屬的態度。
此外也經常看到坂戶中午左右回到公司時,發現八角一如往常悠閒地在座位上喝茶而大聲斥責。除了兩人之間的關係,甚至連坂戶的個性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虧你還能這麼悠哉地在喝茶,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聽到坂戶這麼說,八角既不回嘴,也不表現出服從的樣子。他只是淡淡地笑著,默默接過坂戶湊到面前的資料回到座位,或是用一種讓坂戶差不多要抓狂的速度慢慢地站起身。都已經被坂戶罵成這樣,八角還是不改其態度,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甚至變得理所當然。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終於來到年底結算的三月。整個公司月底忙得跟戰場一樣,原島經常看到坂戶指著八角的鼻子大罵,但他自己也忙到完全顧不了一課內部的人際關係。而且那一陣子這種場景已成自然,引不起他太大的興趣。
一直到兵荒馬亂的三月結束、新年度開始不久之後,原島才又重新關心起坂戶和八角之間的關係。
「課長,你聽說坂戶的事情了嗎?」
那天午休,原島和佐伯到附近的蕎麥麵店用餐,在店員點完餐離開後佐伯便馬上開口說。
「他要升部長了嗎?」
一課最近的業績相較於上一季有大幅成長。原島一直覺得坂戶會晉升為最年輕的董事,所以佐伯接下來的話實在出人意料。
「不是不是,聽說他被提報到職權騷擾委員會。」
「真的嗎?」原島脫口而出:「你聽誰說的?」
「聽祿哥說的啊。」
木村祿郎是四課的課長。他的體型矮胖、個性開朗,公司裡大家都叫他「祿哥」。
「祿哥怎麼會知道?」
「他是職權騷擾委員嘛。」
這麼一說確實如此。公司內部設有職權騷擾和性騷擾兩個委員會,由每個部門選出委員,每個月召開一次會議。
但由於以往幾乎沒有人提出職權騷擾或性騷擾的案例,所以會議也就流於形式,只是彼此確認一下「公司裡沒有發生特殊狀況」。
「有人投訴他嗎?」
「好像是。」
原島接著問道投訴的人是誰,佐伯的回答讓他震驚不已。
「是八角。」
不會吧?原島心想,但確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八角這麼說,其實也沒錯啦。」
「但是,八角他……」原島非常納悶,喃喃自語地說:「他都這把年紀了,還投訴年紀比自己輕的主管?」
當然權職騷擾跟年紀沒有關係。仔細想想最近坂戶對八角的斥責確實有點過分,但應該還不到投訴職權騷擾委員會的程度吧?
佐伯接著說:「聽說上週當事人親自到祿哥那裡,提出申訴的要求。」
「這件事你怎麼看?」吃完午餐回公司的路上,原島問道。
「該怎麼說呢……」
此時正值春季,佐伯瞇著眼望向彷彿蒙上了一層白紗的天空。
「這麼做應該沒什麼意義吧。如果坂戶這樣算職權騷擾的話,哪天有人去投訴北川部長也不奇怪了。光想到這一點,就似乎能看到這件事的後續。」
或許因為兩人是同期所以多少會袒護吧,但佐伯這麼說確實沒錯。如果申訴成立的話,公司內部就要失衡了。
「河上部長應該會把這件事壓下來吧。如果再考量坂戶的業績,也不至於認定為職權騷擾。」
職權騷擾委員會是跨部門的組織,由人事部部長河上省造擔任委員長。河上是個非常公平、處理事情得當的人。
「不過八角的態度確實不好。」原島嘆了一口氣。「真是蠢話連篇。下次職權騷擾委員會是什麼時候?」
「這個月的委員會才剛在兩、三天前結束,照理來說會是下個月,但聽說最近會召開臨時會進行審議。」
一旦認定為職權騷擾,下一步在董事會就會討論對坂戶的懲處。
在那之前公司裡的氣氛一定很尷尬,原島心想。
面對控訴自己職權騷擾的同事,要怎麼相處才好?如果是原島自己的話,一定覺得很難堪。
「坂戶現在也正大傷腦筋。」
佐伯皺著眉頭嘆了一口氣,彷彿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4
從佐伯那裡聽說這件事情的隔週星期二下午,公司召開了臨時職權騷擾委員會。
委員會的性質特殊,照理說應該保密,但就像原島事先得到消息一樣,事情就這樣慢慢傳開來,這時已然成為公司裡公開的祕密。
這個星期對原島來說,實在非常難熬。因為一課就在隔壁,就算不特別留意,那兩人的態度也都看在眼裡。完全處於冷戰狀況,也隱約感覺得到兩人刻意避免更多的衝突。八角似乎安分多了,比之前更早出門跑業務,完全不像以前那樣等大家出門後還悠閒地在座位喝茶。而且坂戶也沒再罵過八角。應該說兩人幾乎根本沒再說什麼話,完全處於一種不相往來的詭異狀態。
委員會召開的時候,原島剛好從客戶那裡回來,走出電梯時跟八角擦身而過。
八角的表情若有所思,看起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原島不禁停下腳步。他看來像是為自己提出申訴而感到不安,也很像是刻意表現出受害者的樣子。
委員會是下午三點開始的。八角在委員會一開始就馬上被叫進去,快一小時後才回到座位。緊接著是一直等著被召見的坂戶,之後幾位業務一課的職員也被叫進去當證人。審查結束,木村一臉疲憊地回到部門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之後了。
「怎麼樣?」
聽到三課課長日野這麼問,原島才知道委員會已經結束。只見木村用兩隻手指比了個×。日野直覺望向原島,但他其實並不是在看原島,而是看著同一個方向、更後方的坂戶。但坂戶稍早已經離開公司,說是要和客戶吃飯。八角也已經回家了,當事人都不在現場。
「什麼?控訴居然成立了?」
聽到日野這麼說,整個樓層的人都抬起頭來。每個人的表情各異。有人臉上帶著好奇,有人藏不住疑惑,有些人則是皺著眉頭。
「這個嘛,他們也覺得事情有點太嚴重了。」
佐伯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看向原島,或許是沒想到居然會被認定為職權騷擾。果不其然,日野嘖了一聲說:「太蠢了。」隨即轉過頭說:「如果這樣也算職權騷擾,那我不也一樣嗎?你們該不會下星期就去投訴我吧?」
日野苦笑著看了看還留在辦公室裡的同事,馬上又變得正經八百,低聲說了句:「這也太嚴苛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日野比原島大一歲,但已經當課長很多年了。
對於平常就看八角不順眼的日野來說,顯然對這個決定非常不滿意。
原島也有一樣的感受。
「你們開會時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面對日野焦躁不安的樣子,木村一本正經地說:「就……這結果真是太出人意料了。河上部長還滿重視這個問題的。」
「這是什麼意思?」日野板著一張臉問。
「關於職權騷擾和性騷擾的認定,集團裡每家公司都是依照SONIC制定的規範走。這樣的話,坂戶的行為完全是職權騷擾無誤。」
聽到木村搬出母公司的名號,日野搓了搓鼻頭,看起來不太高興。木村繼續說道:「要不要懲處最後會由董事會決定,他們說只要違反規範就應該判騷擾成立。」
在東京建電裡,組長以上職位的人都會收到SONIC制定的規範。這本規範裡寫滿了各式枝微末節到近乎神經質的規則,讀完之後會不敢靠近女性同仁和部屬。
「還真是不留情面啊,不愧是職權騷擾委員會。」
日野的語氣充滿諷刺。木村接著說:「因為之前幾乎沒召開過裁決會議,所以難免會直接照著原則走吧。」像是在幫忙辯解似的。
日野覺得如果什麼事都照原則走的話,那做生意還有什麼難的?原島也這麼認為。
「什麼啊,真受不了。搞什麼鬼!」
佐伯在一旁聽著日野等人說的,忍不住丟下這句話,同樣無法認同這樣的結果。
這也難怪。不管委員會最後做出怎麼樣的處分,坂戶到目前為止確實立下很好的成績。他帶領部門創下公司最棒的業績,又曾以最年輕之姿成為「光采一課」的課長,可說是最佳潛力股,沒想到卻栽在一個素行不良的老骨頭手上。
不管是誰,都會認定錯的是八角,坂戶真的很倒楣。
「就算委員會認定這是職權騷擾,最終處決還是掌握在董事會手上。你們都知道吧。宮野社長不可能會批准的。」原島說。
社長宮野和廣是個明事理的人,就算最後做出懲處,頂多也只是寫寫悔過書。
沒想到幾天後召開的董事會,居然通過將坂戶「留職停薪」,原島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5
「坂戶就要被拔掉一課課長的頭銜、留職停薪了。」
森野副部長偷偷告訴原島這個消息,他才知道董事會結束之後,坂戶和北川部長一起被叫進了社長室。
「為什麼……」
這個結果太令人意外,原島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
「這樣會不會太嚴重了?」原島低聲對森野說:「對象可是八角啊。」
「我知道啊。」
森野的口氣聽起來似乎不知道該把這股氣發洩在哪裡好,他一定也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才忍不住想把事情說給什麼人聽。
「那為什麼?」
「我哪知道。」森野丟出這幾個字。
平常都比其他同事早一步下班的八角,現在還在一課辦公區的座位上。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知道已經有人將董事會的結果通知他了。或許八角也沒想到處分會這麼嚴重。
不一會兒,原島就接到部長祕書的電話要他過去一趟。
走進高階主管辦公室樓層的其中一個房間,發現坂戶就在裡面。但他從沒見過如此沮喪的坂戶。他無言地望向坂戶的側臉,在一張空沙發坐了下來。
「原島,機密人事命令已經下來了。」
剛要坐下時,就聽到北川這句話,原島直覺抬起頭。
「公司希望你接替坂戶在一課的職位。」
「我……嗎?」
從地獄的二課到光采一課。一直當不了第一名的原島,在這個瞬間登上了課長等級的最高位置。
但是原島卻怎麼也擠不出笑容,這是當然的。他身邊坐著消沉的坂戶,看起來就像是人還活著,但眼神已經死了。
「今天董事會決定將坂戶撤下來,有人推舉你當繼任者。我在相當程度上也認同你的努力,希望你能接替坂戶。」
北川平常說話就令人感到沉重,這時也一樣,每一句話都扎扎實實地打在原島的胸口,讓他穩不住氣。
北川本人對這個人事命令有什麼想法?覺得可惜還是不甘願?不得不接受?覺得理所當然?原島無法解讀。
坂戶身為業務部的得分高手,公司對他的期待絕對是很大的。但是北川卻沒有任何一句安慰部屬的話。
雖然原島早就知道北川是這樣的人,但老實說,收到這個機密人事命令後,還是忍不住心想「北川部長真是太無情了」。
6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那天晚上原島較晚回家,跟太太江利子提起這件事,她驚訝地瞪大眼睛,正準備端茶上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哪裡好了?我實在無法釋懷。」
「老在這種事情上鑽牛角尖,你這樣不行啦。」
江利子以家庭主婦的現實眼光看著原島。「公司不是讓你接一課的課長嗎?這是一個機會啊。」
機會,這兩個字聽起來似乎哪裡不太妥當,正在用餐的原島停下了筷子。
他完全不覺得這是機會。彷彿一個永遠只當候補的投手,因為主力投手狀況不佳而突然被叫上投手丘,就是那種感覺。
「我只是候補啊。」
「候補有什麼不好?」江利子突然正色說。
聽到這個回答,原島不禁盯著太太的表情。以前太太也有我見猶憐的一面,什麼時候變成說話這麼直接的人?
「你知道《西城故事》吧?」
江利子是超級音樂劇迷。看見原島露出狐疑的眼神,江利子繼續說:
「《西城故事》的作曲家伯恩斯坦能以指揮家的身分大受好評,完全是因為頂替布魯諾.華爾特上場的關係。他本來也只是候補啊。」
這個故事聽起來既有說服力,又沒有說服力。「也就是說,大家對你的評價才正要開始。你終於也抓住登上絢麗舞台的機會了!說不定你的才華從此就被大家公認了。」
才華?她覺得我身上有這東西嗎?原島狐疑地想著。不過聽見未經世事的妻子說出這些話,原本心存芥蒂的原島,心裡某個角落似乎開始釋懷了。
「但我沒有把握和八角處得好。」
「你要拿出魄力啊,老公。」
看見原島露出軟弱的一面,江利子突然板起面孔。「你是課長,就直截了當告訴他,如果不聽話就把他貶到別的地方去。」
真這麼做的話,才是職權騷擾吧。
7
「這段時間受課長照顧了。」佐伯高舉著酒杯。
這天晚上課裡舉行迎新送舊會。公司從大阪分公司業務部調來一個人接替原島的職位,兩人花了將近五天終於完成交接。一夥人在公司附近的小酒館用餐結束之後,又到附近的KTV續攤。解散前佐伯約原島再去哪裡聊聊,於是兩人告別部屬,來到了品川車站附近飯店裡的酒吧。
「課長,關於董事會決議處分坂戶這件事,你聽說了嗎?」
聽見佐伯這麼拐彎抹角,原島藉著幾分酒意不開心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就把話說清楚吧。」
「把坂戶拉下來、讓他留職停薪的,就是北川部長。」
「什麼?你聽誰說的?」
這個消息實在很難讓人不繼續追究。
「是日野課長昨天說從某個董事那裡聽來的。我真是無法再相信北川部長了。」
幾杯黃湯下肚後,佐伯總是一副哭喪著臉,現在更是如此。「北川部長是怎麼看坂戶的?就算他再怎麼欠八角人情,也不能這樣吧?居然為了袒護八角而拔掉坂戶的課長頭銜,有這種事嗎?」
同一年進公司、私底下感情也很好的坂戶,居然因為一紙不合理的人事命令,從此被排除於第一線之外,佐伯漲紅著雙眼,語氣中盡是不滿。
這時佐伯看了看手錶,又再望了一眼酒吧大門。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這麼做了。
「有誰會來嗎?」
原島這麼問的同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
正是他們在聊的坂戶。
看見佐伯對他招了招手,坂戶向兩人走來,在同桌的空位坐了下來。
「辛苦了。」
知道原島剛參加完歡送會,坂戶沒忘打聲招呼。明明辛苦的是他自己,卻還能這麼體貼,果真不愧是優秀的業務人員。坂戶向前來點餐的店員要了一杯生啤酒,三人輕輕碰了一下酒杯。
「下星期之後那邊就要麻煩你了。」
坂戶微微點了點頭,在酒吧琥珀色的燈光之下,臉上的疲憊看起來更深了。
「最近你受委屈了。」
坂戶沒有回答。
「不好意思沒能幫得上忙。」
「哪裡的話。」坂戶抬起頭來,露出彷彿冰面裂開般的笑容。「是我自己種下的因。」
「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裁決結果。﹂佐伯的語氣非常堅決,﹁就算有,也只有八角一個人。」
一聽見八角這個名字,坂戶盯著桌子上的某個點,視線一動也不動。
「就算達不到公司的業績標準還是一副老神在在,開會的時候也只會打瞌睡,永遠只能當組長,他……」
「好了,不要再說了。」
坂戶打斷佐伯,聲音中帶著點怒氣。「不是八角的錯。」
「你人也太好了,坂戶。」
這種態度讓佐伯沉不住氣。佐伯欠了欠身,對坂戶說:「你聽好。」
「你一直都很拚,業務部的業績在你當了一課課長之後提高了很多。而且是在不景氣、整個業界都低迷的狀態下。你對公司的貢獻無庸置疑,但是八角呢?他做了什麼?他只是賴在公司裡,整天擺架子偷懶而已啊。這種東西居然可以控訴主管職權騷擾,而且董事會還把這事當真,鬧到換課長,搞不清楚他們在想些什麼。」
「夠了,不要再說了。」
坂戶有些沮喪地笑了笑,對佐伯說:「我很高興你這麼為我想,但不好的是我。真的對你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啊。」
看著坂戶提得起、放得下的態度,原島有種奇怪的感覺。
「有件事我想問你,你跟北川部長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原島問。
坂戶抿著嘴不說話。
「這麼問很抱歉,但不管怎麼說,如果不是因為有什麼原因的話我真的沒辦法接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我還沒辦法說。」
「為什麼?」
面對原島的問題,坂戶只是緊閉著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岔開話題說:「原島,之後或許會很辛苦,但我們課要麻煩你了。」
說完,他向原島深深行了個禮。
這樣的態度實在令原島無法釋懷,他又接著問:「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說是暫時留職停薪,但也還沒有具體的後續工作。
坂戶的表情一沉,心有定見的銳利眼神盯著上空。不一會再度移回視線,接著堅定地說出這句話。
「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可能會離職。」
「坂戶,你在說什麼啊,你……」
佐伯連忙出聲阻止。坂戶繼續看著原島,伸出手制止佐伯說下去。
「這個公司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想只有離職一途了。」
沒記錯的話,坂戶和太太有兩個還在讀小學的孩子,接下來正是要花錢的年紀,他居然想要離職。一想到坂戶的心情,原島的心揪了一下。
「未來的生活由你自己決定,」原島接著說:「但是,有句話我一定要說。這次董事會決議把你從課長位置拉下來,並不是否認你的成績。公司需要你這個優秀的人才,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坂戶的視線慢慢往下掉,看起來有些落寞。
「這是自欺欺人。」
這句話彷彿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原島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
「沒有什麼人對公司來說是絕對必要的。有人離職,馬上可以找別人來代替。所謂的組織,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