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住著野孩子

1. 生活比成績更重要

小學時，我是在雲林跟阿公、阿嬤一起住的，相較於現在的孩子放學有寫不完的作業，不知道是不是鄉下的老師都有共同默契，知道很多小孩回家都需要下田幫忙，根本沒有時間寫作業，所以回想起來，我的小學生涯似乎沒有寫作業的記憶。每天放學回家就是先下田幫忙，阿公種稻子就幫忙晒稻子、種菜就幫忙採菜……我最討厭的就是種花生的季節。

阿嬤規定我們姐妹放學後到天黑前，要先拔完四行花生才能進屋洗澡，每一行大約五百公尺。所以我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領小板凳、畚箕和手套，接著下田認領要拔的四行花生。從土裡把花生拔出來後，要一顆顆讓它脫離根。我非常討厭拔花生，因為那會讓我的身體不斷發癢，常常找藉口想要少拔一行，但花生的收成卻遠比我的成績更重要。

我不記得小學有拿過任何成績單或是考卷回家，反正阿嬤也不在意，她更在意我有沒有漏拔幾顆花生，粒粒皆辛苦。

後來我到了臺北，才發現很多同學不知道花生是長在土裡的，更不用說拔過花生了。能把花生粒從堅硬的花生殼裡完整剝出來已經是同學們最大的能耐了，和他們說起童年的經歷，所有人都聽得嘖嘖稱奇，我想我的口條和說故事的能力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培養出來的。

國、高中回到臺北念書，國中老師只愛資優生，除了前五名資優生外，其他人考怎麼樣都不重要，我知道我又被放生了，沒人在意我的成績，我自然也沒有放在心上。媽媽不了解考試型態，我拿成績單給她簽名她就簽，因為每到發成績單時，餐桌上會有五份成績單，五個孩子一起拿給她簽，她也懶得看哪張是誰的，誰的成績比較好，找到簽名欄一起簽完就好。

一直到高中畢業，我媽都不知道我的在校成績，即使考第一名她也不會誇我，最後一名也不會被罵，念書那幾年我真的還蠻自在的，不需要在意成績，讓我可以選擇更多自己喜歡的事情。

蠻好的。

這幾年開始接觸一些自我成長課程，遇到一些學歷很好、職場表現優秀的夥伴，他們有許多內心的壓抑來自求學時期的創傷，身邊人對他們的期待越高，他們就越無法接受自己有任何一次失利，在這些期待下，即使不喜歡也要把自己逼上那個位置，時間久了也忘了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只忙著符合大家的期待。

或許有些家長本來只在乎孩子開不開心，不在意成績，但看到孩子每次不及格的成績單後，也漸漸開始擔心落後他人，而周遭的輿論或者老師給的壓力，也都逼得家長不得不跟著在意起成績，要能真的放下必須心臟夠大、承受更多。

小露在七年級的一次期中考回家後說：「我的好朋友今天很不開心，因為她考最後一名，很怕回家被揍。」

「那妳有安慰她嗎？」
「沒有，因為可能我考贏她一名，所以她很傷心。」
「所以妳是倒數第二名？」
「對啊！」
「那妳怎麼看考倒數第二名的自己？」
「我很開心，因為我盡力了，只是沒有考好。」
「妳怎麼可以這麼大方又開心的跟我分享自己考倒數第二名？不怕我揍妳嗎？」
「妳不會因為我考這樣的成績罵我，從小就不會。」

聽到小露這樣說我忽然有點開心，我知道她可以這麼誠實的和我分享這些，是因為對我的信任。我一直告訴小露、小梨，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喜歡，願意投入熱情的事情。對於課業，我雖然不管成績，但我在意的是這過程裡，妳們是否對自己負責、是否盡力。 

放養是最困難的，要放任的不是孩子的行為，而是家長的態度。

對小露、小梨的成績我一向很寬心，因為這中間努力的過程和吸收多少是她們必須對自己負責的。就像小露數學很差，但她沒有放棄數學，跟著數學家教上課，她其實很有興趣也很認真，做了很多題目也充分理解，但就是考得很差，能說這樣的她沒有盡力嗎？我認為她對數學有興趣、想了解，不會因為考得差就抗拒學習，這就是我想要培養孩子的學習態度。

成績不會是一切，成績和分數是留給學校的，畢業後不會跟著你。

唯有那個全心投入在某件喜歡的事情上的心情與態度，是日後想起來還會讓你嘴角上揚，陪你一輩子的。

有個朋友曾經問過我，小時候的這些經歷會不會讓我感到和大家不一樣，難以啟齒？

其實在我離開那些當時討厭的下田生活後，就已經開始想念那些日子了。不管是國中、高中，甚至職場的朋友，幾乎沒有人有過跟我一樣的生活經驗，他們難以想像小學生怎麼可以到田裡採菜賣菜，甚至晒稻子？

有次國中校外教學，老師要我們每個人交一百元，說是炕窯的費用，我們要去體驗挖地瓜和炕窯。當時我不明白這些小學我幾乎常常在做的事情，到了臺北為什麼要花錢體驗？後來才知道原來我的經驗是這麼的獨特，同學喜歡聽我講幼時經歷，因為那是一個他們覺得新奇的世界。以現在的用語來說，我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動物森友會》真人版。

阿嬤沒有上過學，她不知道學校的運作裡有考試和成績這件事，只有收成才能維生，所以在她的世界裡吃得飽比考得好更重要。她不識字，沒有陪我念過一頁書，但教給我的卻是一輩子難以忘記的人生經驗。

2. 手心裡的十塊錢

我很討厭採收季節，很討厭。

阿公、阿嬤都務農，每到稻子採收的季節，我們下課就得幫忙晒榖，把晒在院子黃澄澄的穀子每小時用耙子翻一次。每一列穀子都要疊成整齊的、長長的三角椎狀，翻完一輪後，充滿穀子的空氣會讓皮膚發癢，所以整個晒榖季節，我們身上常常抓到流血，一直到稻榖完全晒乾收進米倉裡，我們的翻榖工作才會告一段落。

阿公、阿嬤沒種稻子的時候，會種菜。

花椰菜、大頭菜、菜心、高麗菜……回想這些我才終於找到自己對《動物森友會》沒興趣的原因，因為我小時候就是一個動物森友會真人版啊！每天在菜園裡採收、賣菜。

田裡的菜大多是從傍晚五點左右開始採收。一方面是天氣涼爽，二方面是阿嬤說日落採收的菜比較好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阿嬤說了算。放學回家後最重要的事就是到田裡幫忙把採收的菜放到竹簍裡，再從田裡運到院子，接著用布袋把菜一袋袋疊好，放上巨無霸秤子，將公斤數寫下來，再疊到鐵牛車上。

鐵牛車是一輛時速四十公里的打檔車，吃汽油但跑很慢，在鄉下，很多人都用它來運送近距離的重物，把裝袋的菜一袋袋放上車，大概晚上七點左右才會結束採收的工作。

採收菜的那天，家裡大約八點就會熄燈睡覺，凌晨三點半阿公會來把我叫醒，然後躡手躡腳帶著我出門。阿公會在鐵牛車後面裝滿菜的地方隔出一個小洞，裡面放一張小板凳和麻布袋，讓我坐在那個用菜圍出來的洞裡，他在前面駕駛，隔著鐵牛車的隔板和我背對背。

在漆黑的夜裡，鐵牛車的聲音噗噗噗以時速四十公里奔馳在鄉間小路，一路往城市的果菜市場開去，有時候我會在那個菜堆裡睡著，又有時候我看著周圍的黑暗擔心是否有強盜、山賊出沒搶劫，就這樣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晃啊晃也就到了。

果菜市場像是個不夜城，明明整個城市都還在睡覺，市場裡卻鬧烘烘的，已經有很多人在喊貨、出價，每個菜農都把車子開進賣場裡，找到喜歡的位置停下來，打開後車廂就開始叫賣當天的菜，然後會有很多中盤商、小盤商前來批貨。

阿公把鐵牛車停好，將車門卸下，開始等買家上門，在果菜市場裡買賣都不是一、兩顆菜，而是一簍一簍販售，有時候遇到大盤商一下買了半車，那天我們就可以很快收工回家，如果遇到生意不太好，阿公就會跟旁邊的攤販要紙箱，把紙箱撕下一片，上面寫著整簍售價，我跟阿公一人拿一片，向路過的賣家叫喊。

從凌晨四點多叫賣到七點多，通常也差不多賣完整車的菜，可以收攤回家了。這時天也亮了，氣溫暖和許多，阿公一樣在前面駕駛鐵牛車，回程的後座只剩下我和黑色的竹簍。

「噗噗噗……」鐵牛車的聲音一樣穿梭慢駛在鄉間小路，但回程路上是我最期待的時刻，因為阿公會在快要到家時，從前座伸出拳頭到後座，把十塊錢放在我的掌心上，那是我跟阿公一起去賣菜的獎勵，只有屬於我的獎勵。

一年四季，賣菜回家的路上，從阿公掌心落下的十塊錢永遠都是涼涼的，讓我精神跟著振奮起來。一回家就迫不及待把錢拿到雜貨店買抽獎券，兩張一元我可以連抽二十張，然後換回一堆吃了嘴巴紅紅的芒果乾回家，躺在院子前跟妹妹一起吸那充滿色素的芒果籽。

我從十歲就開始跟著阿公去採菜、叫賣，當時整個果菜市場沒有像我這麼小的孩子，所以很多買家會因為我而多買一些，阿公還說，必須要把價格亮出來、把聲音喊出來，這樣貨物才會快速流通。

奇怪，阿公不是農夫嗎？怎麼此刻聽起來又像是個厲害的商人。

國中我到臺北念書，家政課老師教我們用珠珠串成飾品，那是我第二次被打開生意竅門，靈機一動，回家拿了零用錢帶著妹妹去工藝品店買了很多材料回家，串成項鍊、手鍊、耳環等飾品。當時我家樓下馬路每週會封起來一晚，變成熱鬧的臨時夜市，很多攤販都會聚集過來擺攤。我拿了一條黑色的布，帶著飾品和三個妹妹，一起到夜市找位置擺攤。從夜市頭走到夜市盡頭終於找到一個空位，我把黑布鋪在地上，再把飾品分區擺放，開始等顧客上門。

但，做生意哪有這麼簡單。

等了一個小時都沒有人靠近看，我想起阿公亮出價格那一招，拿了張白紙寫上飾品價格，擺放在商品旁邊。

「這招肯定奏效。」我跟三個妹妹信心喊話。

但，做生意哪有這麼簡單。

又過了一小時，我們從五點擺攤到七點鐘，沒有一個客人靠近看，都是「路過」的人。

我想起了果菜市場裡，只要我站出去叫賣，買家就會因為我是孩子而靠近，因為我是孩子而多買一點，所以我推妹妹站出去叫賣，她比我小，一定更容易吸引買家。

但，我媽把膽子都生給了我。

我家妹妹一個比一個害羞內向，叫賣簡直要她們的命，還好我媽生得多，人多膽子就大，我把價格表塞到她們手上，讓她們三個人站在攤位前面一起齊聲喊：「過來看看，便宜漂亮的飾品。」

我呢？

我坐在她們身後，等客人上前收錢。

喊了幾分鐘，終於有一對情侶靠過來看，最後帶走了一副耳環，沒多久又有個女孩帶走了一條項鍊。

「我們真是要發財了，要趁勝追擊，再喊大聲一點！」我繼續對站在攤位前的三個妹妹信心喊話。

但，做生意哪有這麼簡單。

一直到九點多就再也沒有客人上門，當天的營業額是一百元，對小小年紀的我們來說，可以憑自己的力量賺到一百元真的很開心，那個收錢的快感太爽！於是週末我們又拿著賺來的錢繼續去工藝店買材料，回家又做了很多飾品，隔週再去擺攤，但這次運氣就沒有這麼好了，我們被趕走了。因為攤位是需要付費承租的，即使我們只有一塊布放在地上，還是需要付攤位費用。

就這樣，我們的擺攤經驗就終止在這，家裡囤了一堆用零用錢買來的材料和串好的飾品，被我媽唸了幾年後全都進了資源回收。

果菜市場的經歷讓我喜歡上買賣的成就感，高中畢業後我開始買貨賣貨賺取小額差價，出國幫忙代購賺取代購費，就連旅行我都可以代購到老闆開車幫我一起搬貨到郵局寄貨，一直到後來創業、做品牌，這些買賣的經驗都是阿公從果菜市場教給我的，菜要好才能賣、商品要好才能吸引客人，要叫賣人家才知道你商品的好壞，要有獨特性才能凸顯跟同業的不同。當時整個果菜市場就我一個孩子叫賣，我想，我就是阿公的獨特性吧。

阿公放在我手心的十塊錢，是我喜歡上買賣成就感的開始，似乎也開啟了我未來勇於創業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