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兔子【2022布克獎決選．韓系新經典】

詛咒兔

　「越是要用來詛咒的物品，就越要做得漂亮。」
　爺爺總是這麼說。

　兔子坐在樹下的造型電燈非常可愛，雖然那棵樹做得不太符合現實，但看得出兔子是傾注心血打造而成的。兔子的雙耳及尾巴末端，還有眼睛是黑色的，身體其他部位則是雪白色。雖然使用堅硬材質製作，仍細膩呈現出柔軟的粉色嘴唇及毛茸茸的質感。當電燈亮起，兔子身體會發出白光，在那當下，它好似一隻活生生的兔子，感覺下一秒就會豎起雙耳或開合鼻孔嗅聞著。 

　每件物品都有它背後的故事，既然是用來詛咒的物品，這座兔子燈自然也有故事，那是爺爺坐在電燈旁的躺椅，一次又一次重覆說著的故事。

　這盞燈是為了爺爺的朋友而做的。

　不能以個人目的製作詛咒物品，家族製作的詛咒物也不能用於私人詛咒，這是世世代代製作詛咒物品的我們家所訂的不成文規定，但兔子燈是唯一例外。

　「朋友家以前是開酒都家的。」
　爺爺說，然後他總會多補一句。
　「你知道什麼是酒都家嗎？」

　當然知道，畢竟我不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了，但爺爺不給我回答的機會，立刻接著說。

　「依照最近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釀酒廠，他們家是那一帶規模最大的釀酒廠。現在雖然很少見了，但當時酒廠規模很大，村子的人幾乎都在那裡工作，是地方上大家都認可的酒都家。」

　地方望族的兒子和製作詛咒物品家的兒子是怎麼成為朋友的，爺爺自己也不知道，他跟我說了好幾次他也不曉得原因。爺爺家，應該說我們家對外是「鐵匠鋪」，如果接到訂單也會實際製作或維修農具和各種鐵製工具，但真正的本業是什麼，村裡居民和孩子們也都很清楚。

　用現代文明說法稱之為「巫俗人」的，包含巫婆、算命師以及禮儀師，這類人在當時全都被當成賤民對待，其實不應該這樣差別待遇的，但總之那個年代就是如此。可是爺爺家，也就是我們家，卻沒被當成賤民，因為我們家既沒有作法事的巫師，也不幫人算命，更與喪葬禮儀無關，雖然從事和巫俗相關的事，但沒有人明講，而且我們也確實進行農具修繕或鐵匠工作，所以很難做出明確定義。再加上村裡還流傳著如果惹到我們家就會被詛咒的傳言，當然我們家族絕對不會將詛咒物品用於私人恩怨，但我們也清楚其他人不可能知道我們家的不成文規定，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在意。總而言之，我們家在當時是大家避諱的對象。

　「但那個朋友好像絲毫不在意那些。」爺爺說了好幾遍。那些在村子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他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恐懼與好奇參半的鄰居目光等，爺爺的朋友完全不在乎。對酒都家兒子而言，在同個社區長大，一起上學讀書且年紀相仿的孩子都是他的朋友，他也完全沒有理由僅因父母的工作而不跟哪些人玩。又因為有錢有地，在地方擁有影響力的釀酒廠兒子把爺爺當成朋友一起玩，同儕也慢慢接納了爺爺。

　「他們家父母是真的很開明。」

　爺爺又重複好幾遍。

　「不會因為有權有勢就隨意對待他人，對任何人都會鞠躬問候，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們都會率先跳出來幫忙。」

　從現代角度來看，爺爺朋友的父母也是有能力的企業家。試圖跳脫村民隨便釀酒在村里間販售的事業規模，將生產流程標準化，打造現代化工廠，也嘗試擴充生意版圖到其他區域，甚至推廣到全國。然而在戰爭爆發後，他們暫時逃往南方，回來時卻發現包含釀酒廠在內的全村都被夷為平地，但爺爺朋友的父母不因此喪志，反而因為全都被燃燒殆盡，決心從頭開始建造現代化、標準化工廠。

　爺爺的朋友很明白父母的理念，也很認真對待家業。

　「我們都以為那小子要當老闆應該會去讀商科，殊不知他去了工科。他說要維持親手蒸飯釀酒時的味道，並進行量產。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十九歲小子為了讓自家的酒制霸全國，非常有企圖心。」

　但他的這份野心被政府的糧食政策阻撓了，農業政策的核心重點是大米必須自給自足，政府更明文禁止使用大米釀造特定酒類，將蒸飯和酒麴混合加水發酵的傳統釀酒法也因為政策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精，即加水稀釋的濃度百分之九十九的乙醇，為了讓人們能將這噁心的液體喝下肚，硬是加入甜味劑，開始在酒市販售大量的廉價酒。

　爺爺的朋友十分灰心，但他還沒完全死心，他是代代相傳的釀酒匠人家族的兒子，也是具備相關領域知識的專家。大米是珍貴的資源，比起喝酒，吃飯確實更重要，所以他暫時接受這個政策。他在遵守政府禁止用米釀酒政策的條件下，開始研究如何進行傳統的手作釀酒，鑽研原料比例、酒精度數、發酵溫度及蒸餾方式等，藉此找出最能復刻過往米酒風味的生產方式。

　爺爺在說到這一段時，總會戲劇化暫停。

　「你覺得事情會怎麼發展？」

　爺爺看著我問。

　「你覺得他成功研發出那個技術嗎？還是失敗了？」

　這是我聽過無數次的故事了，早已知道答案是什麼。

　但我總是笑著搖頭。

　「當然是成功啦，他是個聰明又有毅力的人。」

　爺爺說，然後露出淒涼的微笑。

　「但他也失敗了。」

 

　爺爺的朋友只專注於要研發出更好的技術，做出更好喝且對身體更好的酒，但他完全不知道，那個年代比起產品和技術本身，更重要的是和政府官員的交情、人脈和懂得怎麼招待他們，若有必要，甚至還要進行賄賂或不法交易。

　此外，還有一家大公司正在虎視眈眈這個已經變質的酒市場，是一家人脈和關係極佳，善於招待的公司。這家公司打著「庶民最愛」「純正風味」的廣告，販賣他們製造的摻水和甜味劑的酒精飲品。檯面上當然是正正當當地運用媒體廣告宣傳，但背後卻在毀謗爺爺朋友公司的酒，說他們添加了工業用酒精，要是喝他們家的酒會失明，甚至死亡。

　爺爺朋友家的銷售額一落千丈，工廠也停擺了，無論怎麼解釋也沒有人相信，即便他想親自喝下工廠製造的酒以示清白，也沒有任何電視台願意採訪。當時畢竟不是網路世代，若報社、無線電視台和廣播選擇旁觀，爺爺的朋友就沒有任何能正式澄清或發布立場的方法。就算想走法律途徑，因為也不是現在這種能錄音或截圖的時代，他根本無法找出使用工業用酒精的傳聞究竟是從哪裡、怎麼傳開的。最後法院做出欠缺誹謗或妨害名譽之事實根據的判決，爺爺的朋友也因為事業及官司背負鉅額債務，在僅僅三十多歲的年紀，留下向家人道歉的遺書後上吊自殺了。是妻子發現屍體的，在喪禮過程中多次昏倒的她，辦完喪事不久後也跟著丈夫走了。一夕間成為孤兒的孩子們，幸好還有住在國外的親戚帶回去照顧，但之後也杳無音信。

　朋友的公司倒了，設備全被那個散布「工業用酒精」謠言的競爭公司低價收購，朋友窮盡一生所開發的釀酒秘方也落入對方手裡，被鎖在保險櫃深處。

　「為什麼要鎖在保險櫃裡？」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天真的問。

　「那個公司想要的是用便宜的酒賺大錢，而不是開發其他更好的產品。」

　爺爺說明。

　「他們自己不做的話，就不讓其他人做，才不會出現對手。」

　經過現代化改良的家族所代代相傳的傳統酒秘方，就這麼被強迫消失了。

　於是爺爺製作了詛咒兔子。

　「想製造好酒販賣不是罪，但缺少和有權勢的人交好的門路，也沒有製造這種人脈的錢，單憑這個原因就粉碎掉了一個家庭。」

　爺爺搖搖頭說。

　「他非常踏實，個性很好，也很認真工作，也很照顧老婆……真的是很好的人……」

　雖然這故事爺爺已講過幾十遍，但每次講到這段總會眼眶泛紅，聲音顫抖。

　「就這麼一走了之，家破人亡……哪有這種道理？」

　雖然世上沒有這種道理，但這種人比比皆是，正因如此，我才能延續爺爺和爸爸的工作，繼續把製作詛咒用品當作職業以維持生計。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專心聽著已聽過無數次，滾瓜爛熟的爺爺故事。

　被詛咒的對象必須親手觸碰詛咒物品才能啟動，這是詛咒的核心也是最困難的部分。爺爺動用了所有人脈，想盡辦法接觸到在害朋友自殺的公司經銷商上班的職員的朋友的朋友，並拜託他把兔子燈親自送到公司社長手上。兔子背上設有開關，只要像撫摸真正的寵物兔那樣撫摸牠的背就能點燈。

　經銷商職員的朋友的朋友搪塞說這是自家老闆出國帶回的禮物，還戴著手套親自示範怎麼打開兔子背上的燈，競爭公司的社長一邊批核文件，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在接了祕書轉接的電話後，便說要和議員見面而匆忙離開。

　受爺爺所託的經銷商職員的朋友的朋友也只能將兔子燈留在社長辦公室離開，雖然他還叮嚀坐在社長辦公室外看起來像秘書的人，要留意不能讓其他人隨便觸摸兔子燈，但這畢竟不是經銷商社長的拜託，只是一介職員朋友的朋友的囑咐，秘書也像社長一樣心不在焉點頭，又再次埋首於正在讀的雜誌。

　聽聞結果的爺爺嘆了口氣，看來該改變詛咒內容了。

　但至少詛咒兔已經在競爭公司社長家或公司了，還不算是完全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