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天虹戰隊2:傻夢成真

2 神聖結

亞萊是個普通的傢伙。像他那種人會為了幾毛錢跟停車員吵架,也會坐在當鋪前的長凳上,等著典當老祖母發綠的銅盤。如果警察破獲盜剪電話線的集團,像亞萊那樣的臉會出現在警方卡車後座,腿脛被警察的皮靴踢斷,只好任人抬上車。收看全國新聞台時,像亞萊那樣的傢伙會在總統身後蹦蹦跳跳,只為了在鏡頭前露露臉。

亞萊的臉就像美術系學生第一次試做的黏土半身像:有些地方糊掉了,有些地方則多出一點。說得更確切一點,他的臉像是動過整型手術,不過整型部分開始崩壞。也許是小時候太常哭,導致亞萊講話聲音又乾又啞,而且音調特別高,就像用假音唱歌的歌手。他走起路來像隻大螳螂,姿態非常不自然。但他有一雙特別的眼睛,那是他的魅力所在。那雙眼睛是通往他內心的窗戶,從中能窺見他內在的熾烈靈魂。

亞萊其實是我的親戚,他的奶奶是我外公的妹妹。命運對他極為殘酷,亞萊的媽媽在他小學一年級時就因難產過世。當時亞萊才六歲,他的父親全身發抖,站在母親的遺體旁,母親懷裡還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嬰兒。母親與嬰兒同時過世,留下亞萊和他的父親。

但悲傷並未從此遠離亞萊。升上三年級時,他的父親也過世了。亞萊成為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形單影隻,被我們家收養。

我還記得,他父親過世幾天後,我和爸爸搭上坐滿椰乾苦力的卡車,到他家去接他。我們直到傍晚才抵達,他已經在小屋前等候了。小小年紀的他獨自站在荒蕪的甘蔗田裡,腋下挾著一個藤包袱,裡面裝著幾件衣物、一塊祈禱墊、一個椰子殼湯勺、一些他自製的玩具,還有一個廉價塑膠相框,裡面放著他父母的黑白新婚照。他耳朵上夾著一枝舊鉛筆,褲頭插著一截斷掉的木尺,左手抓著幾本沒有封面的書,身上穿著沒漂白過的深色棉布衣褲,上面缺了好幾顆釦子,這就是他在這世界上的所有財產。他已經等了我們好幾個小時了。

一見到我們,原本滿臉憂鬱的他如釋重負。我幫他拿著書,走出以散亂葉片編成牆面、屋頂蓋著茅草的小屋。我們沒有關上門窗,因為屋裡沒有東西好偷,附近也沒有人會來偷。就像海底珊瑚礁變成魚群居所,這間小屋也將有麝香貓進駐繁殖,屋頂將成為鳥兒的孵蛋場,柱子則是甲蟲的皇宮。

我們沿著小徑走出去,兩旁是比我們還高的雜草,有些還亂七八糟地橫跨到路面來。亞萊最後一次回頭看了小屋一眼,臉上毫無表情,然後便轉過頭,堅定地往前走。這個孩子已經學會堅強面對人生。爸爸流下熱淚,緊緊摟住亞萊的肩頭。

回家路上我話說得不多,因為這位遠房表兄的悲慘命運讓我心酸不已。爸爸坐在一堆椰子乾上,別過了臉,不忍心多看亞萊。亞萊和我靜靜並肩坐在卡車角落,車子轟隆隆地駛過偏僻的石子路。

亞萊是一棵獨自生長在草原上的樹,也是家庭譜系上的最後一人。他的父母都是獨生子女,兩邊的祖父母也已去世。馬來人對族譜上最後一人有個特別的稱呼:神聖結。

我細看亞萊。稚弱的他顯然已經歷遠超過年齡所應承受的風霜。他和我同年,模樣卻成熟得多,純潔的眼神閃閃發光。我的眼淚不斷滑落,無法抑止。我不懂,他還這麼小,如何能承受身為神聖結的沉重負荷?亞萊挨近我,用他破舊的衣袖為我擦去眼淚,這個動作讓我的眼淚掉得更快更急。爸爸偷眼望向我們,我看見他已經哭腫了臉,眼睛像薩加果一樣通紅。跟我一樣,看到亞萊,爸爸也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

我原本以為亞萊看到我如此悲傷,也會跟著難過起來,但他卻露出微笑,慢慢伸手到藤包裡找某樣東西,表情似乎在說,他擁有一個秘密的神奇寶貝。

「伊卡,看這個!」他哄我道。

他從袋裡找出一樣奇怪的玩具。我看著玩具,心裡更加難過,因為我想到他在那片甘蔗田裡獨自做玩具、自己和自己玩耍的模樣。我啜泣了起來。

難過歸難過,那東西仍吸引了我的注意。玩具以棕櫚葉片的梗製成,頂端裝上幾個挖空的核桃殼,乍看像一架直昇機,葉梗可以像機械般移動。接下來的動作讓我更是著迷:亞萊將葉片半圈半圈地慢慢扭轉,轉了幾遍之後,最粗的一根葉梗(整個玩具的支點)變彎了,最後突然鬆開,反作用力讓葉片以完美的三百六十度不斷旋轉,更酷的是頂端的核桃殼彼此撞擊,發出和諧的聲響。我咯咯笑出聲,亞萊的眼睛發亮了。我雖然面露微笑,卻仍未停止哭泣,因為亞萊就像這架奇怪的倒退小直昇機,顛覆了情感的邏輯。此刻本應由我來安慰他,他卻正在為我打氣,我不禁胸口一緊。

「伊卡,你來試試。」

我抓起棕櫚葉梗細細檢視,不是因為玩具有趣,而是想從中讀出年幼的亞萊
它的製作者如何在創造玩具中排遣悲傷。

我轉了葉片一次,但它卻突然猛力轉動,整個玩具四分五裂,葉梗被折斷,核桃殼打上我的臉,讓我大吃一驚。似乎是轉得太快了。

亞萊哈哈大笑,樂到抱住肚子抑制笑聲。我還未從驚嚇中恢復,亞萊卻已再度拿起藤包,在裡頭翻翻找找。

「還有別的呢!」

他知道已激勵我打起精神,臉上便露出大大的微笑。這次他拿出一只木頭做的小藥盒,馬來人通常拿這種盒子放菸草,但盒上不但鑽了個洞,更奇怪的是還被切成兩半,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黏在一起。亞萊慢慢打開盒子。

「哇,是鐵樹甲蟲!」我不禁驚呼出聲。

鐵樹甲蟲極難捕捉,是非常希奇的玩具。將這些甲蟲當成寵物,餵食椰子肉,就能馴養它們。甲蟲翅膀閃亮,如同斯巴達盾牌。我目不轉睛,看著亞萊讓甲蟲爬上手臂,這令人著迷的昆蟲微微跳動,彷彿想要起飛。亞萊輕輕撫摸甲蟲,溫柔地將它舉起,然後拋向空中。一受到卡車上的強烈氣流牽引,甲蟲便展開雙翅。它在空中盤旋了一會,慶祝自己重獲自由,接著消失在路邊的野芒果叢裡。

亞萊走向卡車前方,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正站在船頭。慢慢地,他打開雙臂,讓風拂過臉龐,綻開大大的微笑,彷彿他也下定決心,要從束縛自己的重重悲傷中重獲自由。他已接受自己的不幸,準備好重新挑戰命運。他襯衫上搖搖晃晃的釦子逐一鬆脫,直到衣襬像甲蟲的翅膀在空中飛舞拍打。他像天際的老鷹般來回搖晃,在心中默默說著:「世界,準備好,我來了!」

爸爸露出微笑,握緊了拳頭。我有一股衝動想大笑出聲,但想大哭失聲的衝動卻也同樣強烈。


4 努兒蜜的小提琴

那天傍晚,亞萊和我正在院子裡玩耍,一位我們叫她瑪里雅瑪阿姨的太太到家裡來。她帶著大女兒努兒蜜和努兒蜜的幾個妹妹,最小的一個睡在她懷裡。

努兒蜜是個即將長成少女的漂亮小姑娘,但她現在神色憔悴,手裡抓著小提琴盒。努兒蜜是個有天分的小提琴手,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音樂家。她的小提琴和音樂天賦都繼承自過世的祖父,村裡岡普斯弦琴樂團的團長。

媽媽走向她們。瑪里雅瑪阿姨本週已經來借過三次米。我們自己雖然貧困,但阿姨比我們更不幸得多。據說她來自單瓊克魯邦的貧窮漁村,丈夫對她不聞不問,使她陷入絕境,部分原因是她只生下女兒。

媽媽對亞萊示意,他連忙衝進儲米櫃,在一只袋子裡裝了幾杯米,回到院子,將袋子交給媽媽。媽媽將米遞給瑪里雅瑪阿姨。

「拿去吧。」

阿姨接過米,既羞愧又滿心沉重,讓我不忍心多看。她結巴著說道:「姊妹,我們是還不起這些米的。」

然後她看向努兒蜜。從表情可以看出她百般不願意,卻又別無選擇。

「這把小提琴是我們身邊唯一有點價值的東西。」她悲傷地說道。

努兒蜜緊抓著小提琴,落下眼淚。她實在不願意放棄小提琴。

「努兒蜜。」她的母親再次向她示意。

努兒蜜努力想克制自己。她拖著腳步慢慢走近我媽媽,將小提琴遞過來,眼淚滾滾而下。
媽媽對努兒蜜露出微笑。

「瑪里雅瑪,別把努兒蜜和她的小提琴拆散。沒有米時儘管到我這兒來吧。」

努兒蜜迅速縮回手,緊緊抱住小提琴,忍不住失聲啜泣。

我們陪著阿姨走出院外,望著她們一家人逐漸走遠。努兒蜜走得最快,越過了母親與妹妹們,彷彿急著趕回家,藏好小提琴。

望著阿姨牽著孩子們的手、背著半袋米的背影,亞萊眼泛淚光。他的表情讓我驚訝,因為我讀不出其中的含意:他顯得既淡漠又苦惱。更重要的是我看出他正在計畫些什麼怪事。直覺告訴我,這個特別的男孩正在腦袋裡醞釀著某些不尋常的東西。

事實上,當我回過神的時候,亞萊已經拖著我往儲米櫃跑。

他的舉動讓我大惑不解。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我一頭霧水:他打開儲米櫃,拿出他的雞型撲滿一把摔碎,銅板滾得滿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撿起來,並用灼熱無比的眼神迎向我。他連一個字也沒說,眼神卻激得我立刻接受他無言的挑戰。我想都沒想就從地板下拿出自己的撲滿,砸到牆上去。看到我存下的銅板滿地亂滾,我呆住了。這是我第一次打破撲滿。

亞萊竊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亞萊想幹嘛,但我知道,真主也許是為了補償他不幸的童年,才賜給了這位神聖結一種特殊魅力。他只要使個眼神就能控制我。我會這麼魯莽行事,也許是因為瘋狂計畫已成為我們的第二天性。

「伊卡,統統撿起來!」他興奮地命令道,「全部放進裝麥子的布袋!」

銅板足足裝滿了袋子的四分之一。

「快,跟我來,咱們騎兩輛腳踏車!」

我們奔向腳踏車,手中抓著叮噹作響的沉重袋子,就像剛搶了公共電話的強盜。亞萊狂踩腳踏車,用高速猛然轉出院子,彷彿正要逃離爆發中的火山。滿心好奇的我也在後面跟上。我以為我們要將存下來的錢送給瑪里雅瑪阿姨。想到她的困境,我一點也不感介意。

但亞萊在十字路口左轉了。我在後面氣喘吁吁地叫他。

「亞萊,我們要到哪裡去?」

如果要到阿姨家,應該右轉才對。

「跟上來就對了!」

亞萊加快速度,腳踏車在泥土路上顛簸前進,所到之處揚起陣陣黃塵。我跟在他身後左閃右躲,好避開他揚起的沙。我雖然對他的行動感到吃驚,卻相當享受那種懸疑的快感。我們倆騎著腳踏車,一前一後追逐,帶著一大袋錢,不是挺像電影裡的逃犯嗎?

亞萊顯然正往市場前進,但我不知道原因。這就是亞萊
他總是令人無從預測。

亞萊在阿松的店門口停下,拿走我扛在肩上的錢。他露出狡猾的微笑,眨著眼,發出咯咯的笑聲,聽起來像是被卡車輾過的斑鳩,看來他的目標的確是阿松的店。我焦急地猜測他的下一步行動,畢竟我可不想浪費辛苦掙來的錢做蠢事。要知道,為了賺那些錢,我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採灌木根,不但潛進了水深及胸的沼澤,還得冒著被鱷魚生吞活剝的風險。不過亞萊一如往常般打動了我。看到他的表情和他走路的模樣,我被其中散發的自信給催眠了。我像一頭穿了鼻環的水牛,總是被拖著到處跑,因為開不了口,所以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我們進入阿松的小店,裡面滿是一毛五角的便宜貨,貨物直堆到天花板上。亞萊在天花板中間的大電扇下停下來,那是一支工業電扇。直徑約有兩公尺,呼呼地直吹。阿松的妻子在香港長大,全靠這支電扇,她才能稍微忍受勿里洞島的炎熱。

亞萊解開襯衫,挺起滿是汗水的胸膛,享受地閉上眼睛,動作派頭十足。然後他走向阿松的妻子,她正在給女兒美美綁辮子。那小姑娘白白胖胖又可愛,看到她,每個人都會想到豆腐。

砰!

亞萊將袋裡的錢全部倒在玻璃桌上。那位香港妻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黛博拉.王,她看到眼前一大堆黃米般的銅板,吃驚地跳了起來。

「唉
⋯⋯唉呀!阿松!」

黛博拉將近百歲的婆婆坐在一旁,也被嚇了一跳。那個老太太從來不笑,身上從衣服、皮膚、頭髮、眉毛、沒有牙齒的牙齦,到她養的貓,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灰的,簡直令人喪氣。她日復一日充滿怨恨,似乎是因為死亡天使還沒有來接走她,所以臉上總是掛著失望的表情。她對人生雖已失去興趣,但銅板的叮噹聲響顯然令她困擾,也讓她露出惱怒之色。


「老闆娘。」亞萊禮貌又派頭十足地招呼黛博拉,彷彿要用這些銅板把整間店的貨物都買下。
「我要十公斤麥子、十公斤麵粉,還有砂糖
⋯⋯

我驚訝極了。

「亞萊,你想幹嘛?買這麼多麵粉做什麼?」

亞萊敏捷地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噓!別吵!老闆娘,別忘了炒菜油。」

我生氣地推開他的手,他顯得相當意外。

「伊卡,別吵,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打斷他的話。「亞萊,你在想什麼?這可是我們存了一年的錢!」

哐!哐!哐!
黛博拉的婆婆拿餵貓的錫碗往牆上敲,要我們安靜一點。

「伊卡,耐心點,等等再說!」

「去你的耐心!」

「伊卡,這很重要
⋯⋯

「重要個屁!你忘了我們為何這麼拚命工作存錢嗎?」

亞萊生氣了,因為我不停打斷他的話。我拒絕聽他解釋,這讓他更是火冒三丈。
「真主啊!把這煩人的小子趕走吧!」

我跳向那堆錢幣,打開布袋,開始把錢裝回袋裡。亞萊當然不會坐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像傳統伊朗摔角手般從後面擒抱住我。於是我們在一座錢幣小山上扭打了起來,玻璃桌危險地搖晃,看見店裡有人鬧事打架,黛博拉大感驚慌。

「塔哲!塔哲
!」黛博拉慌亂地呼叫她的苦力塔哲。那個筋疲力盡的薩旺苦力正在店門口,倚著斯里樹用紙板搧風。車輛的聲音掩蓋了黛博拉的尖叫。

亞萊和我開始打架。奇怪的是我倆的打鬥讓小美美高興異常。她咯咯發笑,拍手歡呼,而且顯然支持我這方。這小姑娘對我倆爭執的原因毫不在意,所以她選邊站的標準多半是看誰長得順眼。對幼稚園的小美美而言,我膚色較淺,又是鬈髮,已經足以榮膺她擁護的選手,成為毀滅邪惡的高貴戰士。亞萊下巴形狀較怪,多半被她當成了壞人。

「加油,鬈髮大哥,快踢!快踢!哈哈,踢他的肚子!」

戰鬥越來越激烈,我的手每次一掃向那堆錢幣,亞萊就擋到我前面,他個子比較高大,自然占了上風。

美美越來越開心,這大膽的小姑娘一口氣爬到桌上,她的母親則害怕到無法動彈。
「快!打他!扯他頭髮!」

亞萊和我努力想擺平對方。圓滾滾的美美在桌上來回奔跑,有如拳擊裁判,嘴裡斷斷續續地喊著:

「各位先生女士!快來這裡看好戲!對戰雙方是鬈髮劍士和
⋯⋯

美美一說到亞萊就住口了。我們也閉上嘴,同時轉頭看向她。這位小公主一本正經地打量亞萊的臉,想了想,最後用恐懼的語氣大喊:「吸血鬼德古拉!」

亞萊不滿了,他將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使出一記夾頭,但我像被關進籠子的貓一般全力掙扎。黛博拉的婆婆嘴裡喃喃咒罵,但奇怪的是不久後她笑了。她拍著餵貓的錫碗,彷彿正在打鈴鼓,然後朝著我揮拳作勢。她支持的是亞萊!

多了新的聲援者,亞萊打起架來更是帶勁。他從背後扣住我,將我摔向放菸草的架子。撞上架子時我大聲尖叫,那層以鐵桿製成、至少有三公尺高、數百公斤重的架子開始搖晃。要是架子垮掉,店裡所有東西全完了。

「塔哲
!該死的塔哲!」黛博拉歇斯底里地大叫,驚慌異常的她脫口而出「該死的(puik)」一詞,那是薩旺話裡的粗口。

塔哲仍然一派輕鬆,甚至還揮著手,和其他顧店的女工調笑。
「快,鬈髮大哥,踢他!」

我的精力回來了。自覺理直氣壯的我戰力大增,瘋也似地不停掙扎,像鰻魚般亂扭,想掙脫亞萊的掌握,直到突然間
砰!

三個裝滿木棉的紙袋從架上摔落,大把大把的木棉像雲朵般散落在地上,然後神奇的景象出現了:屋頂中央的大電扇將木棉從地板上吸起,幾千枚小雲朵隨著渦流往上飄起,像龍捲風般和諧美麗。

美美被眼前的魔幻場景震懾住了。剛剛還喋喋不休的小嘴現在像金魚般慢慢張開。木棉氣流飄向她,她則呆立在原地,跟哈蘭果一樣渾圓的眼睛閃爍光芒,彷彿天使正飛舞著過來擁抱她。美美臉色發白,因美麗的恐懼而悸動。

黛博拉的婆婆不知不覺放開手裡的錫碗,碗落地後滾到店中央。黛博拉停止尖叫,團團木棉被電扇吹起,彷彿幾百萬隻螢火蟲同時飛舞。

亞萊放開我,望向上方。

「神聖的真主啊!伊卡,快看!」

我的腦袋隨著棉絮飛旋,看著它們飄向上方,在天花板上聚攏。整間店彷彿到了雲端,正飄浮在天上。店裡陷入一片靜默,當黛博拉關掉電扇,小小雲朵彷彿無重力般開始飄落,那景象更是美得令人無法喘息。

美美開心地呼叫起來,跳上跳下。

「媽咪!媽咪!下雪了!」


美美抓住了落下的小小雲朵,她的母親走過去抱住她,兩人在雪片下開心地跳起舞來。

亞萊和我筋疲力盡地靠在彼此身上,在紛紛飄落的雲朵下,這場衝突和平結束了。

「亞萊,我們需要存下的那筆錢。」

他轉向我。

「我等等再解釋。聽我的話,相信我。」

我深深望進他的眼裡。

店外的塔哲懶洋洋地走向店裡。他在門口叫道:「該死的塔哲?」一看到店裡亂七八糟,陷入一片雪海,老闆娘在雪海下和女兒共舞,婆婆在旁拍著雙手,塔哲大吃一驚。

我們急急忙忙地騎著腳踏車往回趕,因為背負著小麥、砂糖和麵粉而搖搖晃晃。亞萊在十字路口左轉了,他要去瑪里雅瑪阿姨的家。

我們進入那間安靜的房子裡,隱約可以聽到努兒蜜練習小提琴的聲音。亞萊將那堆布袋交給阿姨,她頓時呆若木雞
就像我第一次聽到亞萊的計畫時一樣。他告訴阿姨說,有了這些材料,她就可以製作糕點,由我們來賣!

「阿姨,從今天開始,妳就會有收入了!」亞萊興奮地叫道。

淚水湧上瑪里雅瑪阿姨的眼眶,就算謝亞萊一千次也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

我原本太期待亞萊宣布這個偉大計畫,因而渾身緊繃,現在才終於慢慢放鬆,坐倒在門後。我垂下頭,抱著膝蓋,自覺好慚愧。亞萊的心靈如此純潔偉大,讓我不禁雙唇顫抖。

努兒蜜從房裡出來,眼前成堆的小麥、砂糖和麵粉讓她相當訝異,亞萊的計畫更是讓她吃驚。她漲紅著臉彷彿快要哭出來,但亞萊很快就讓她打起精神。

「小姑娘,妳可以為我演奏一曲嗎?」

努兒蜜露出微笑。

「〈夜之女神〉,為我奏一曲〈夜之女神〉吧。」

我們在廚房裡坐下,準備聽努兒蜜演奏。小提琴流暢的旋律讓美麗的傍晚變得更加迷人。聽著小提琴曼聲長吟,時而悲傷,時而凝重,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努兒蜜投入了全副心力在這首曲子上,彷彿亞萊是剛自月球上降臨拯救她們全家的英雄。

夜之女神,妳究竟是何人?
夜之女神,妳是否來自天上的月亮?

close
貨到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