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騰堡的學徒【附贈典雅藏書票一組,收錄1565年名家版畫】
學徒彼德著手描摹鉛字的字體。他使用純亞麻製成的紙張,毫無瑕疵,不容晃動,以免影響鉛字的鑄造。他一筆筆寫下,又一筆筆重描,在大張空白紙上揮灑,氣貫力注,拿捏收放。
每次鐘聲響起,一小時過去,彼德會起身伸展雙臂,手指伸到火爐邊取暖。老鐵匠漢斯從他肩後探看,抱怨那字體圓潤相連的線條會讓鑄字的人瞎掉。
他花了整整三週才將字母寫到滿意。每個字母會構成上百、甚至上千個字的基礎,鑄字時會精準地以此為本。他為所有字母寫了兩種尺寸,包括大寫、小寫、連字、縮寫。每個尺寸必須造兩百個不同的鉛字。寫完時,他整齊地將完成的字型疊好,交給師傅古騰堡。
隔天,彼德懼怕又期待地回到印刷工坊,師傅已坐在桌前。
「我早該知道你會害我們破產。」師傅開口。「為了刻好這些鉛字,我猜你要工坊的人做牛做馬一整年?」他舉起一頁,仔細看著,轉向站在原地的彼德。學徒看到了師傅閃現的微笑。「但是,筆勢猶勁,墨跡飽滿,仍保有一絲手寫感。」
「和許多字型比起來是較為緊密。」
「所以就能省紙了。」師傅咧嘴一笑,把整疊紙遞回來。
老鐵匠漢斯向彼德示範如何將銅桿敲成方頭柄。他蹲在踞於工作檯前,鉗子夾著銅棒,手中拿著一張小紙,上頭寫著他們要先鑿的幾個字母。
漢斯以亞麻油滴紙,看著紙轉為透明、墨跡透到紙背,便把紙翻過來。字母如鏡像般完美翻轉。他將字母放到銅棒尖,輕輕用手指摩擦。現在,墨字倒反印在銅棒上,準備雕刻。漢斯摸過他的鑿子,選了個鑿鋒不比錐子粗多少的,將單片眼鏡卡到眼睛上。他彎身專注,眼手合一,世界縮小到只剩手中所觸之物,以及陣陣呼吸。
輪到彼德時,他伸展雙臂,屏除雜念,抓起鑿子的動作有如執起羽毛筆,鑿刃削下,金屬如冷奶油片片剝落。他輕敲鑿柄,望著薄片翹起,接著微微下移,再輕敲一次,削落金屬碎片。漢斯說金屬如木頭一般有紋理,必須了解剖斷的方式。他鑿的是筆劃最簡單的字母,小寫L。漢斯要他鑿深一點,直一點,最後是字母上方起筆的斜面和下方提筆的斜鉤。漢斯遞給他更小的鑿子。彼德雙眼痠痛,擦擦汗,彎身繼續。
***
彼德仔細觀察漢斯示範如何鑄造一個字母的鉛字。
首先,他打開木製鑄模箱蓋,裡面有一排裝滿溼沙的格子。漢斯先拿起一根長直線的凸模,在沙中壓出凹痕,再拿另一個圓形凸模壓出凹痕。移開兩個凸模,溼沙上結合出字母b。每個方格正上方都留有小孔,他將勺子伸進金屬熔汁鍋,將熔汁倒入孔中。倒滿之後數到五,接著打開鑄模箱,拿起一根根凝固的鉛字,順手丟到鉛字堆上,說道:「還得稍微銼平。」接著他將凸模交給彼德,咧嘴笑道:「傻子都會。」
體驗了純粹的鑄造過程後,彼德第一次感受到他們做的事確實令人驚嘆。過去從未有人以金屬製作活字,這是出乎意料的結合,金工與寫作交織,成就了前所未見的奇蹟。
師傅將每個字拆解成基本線條,好比直線、n的弧形或o的圓形,只要備妥基本符號,就能將筆劃一層層疊印在溼沙上,組成每個字母。
彼德從那份近乎炫目的專注中,體會到一股魔力。他全神貫注,穩定呼息。每一道刻痕的深度必須精準一致,否則鉛字就會不平整。一有細微失手,就得抹平溼沙,重新來過。
他瞇起眼,聚精會神,對四周的聲音充耳不聞,除了雙手的動作,眼中看不見其他事物。他闔上鑄模箱,倒入勺中的金屬熔汁。就在那一刻,他倒盡了自己靈魂中的騷動。
***
凱弗向彼德示範如何將一行行鉛字綁成一塊「鉛版」,並將整塊鉛版放進木盒。彼德高舉鉛版,彷彿端著祭品,小心地放到康瑞德的印刷機台上。他左右手各拿一個大家戲稱為「狗舌」的皮球,沾了墨膏,在石上將墨滾勻,小心地抹上鉛版。
彼德將一塊潮溼的紙攤到木框上,大伙兒幫他將紙張攤開在高懸的壓板下。彼德可以獨力操作拉桿。其實差點拉不動,但是在那當下,他全身上下都感到激動,雙腳稍稍離地,熱血湧入脖頸。壓板落下,嘎吱一聲,終於和鉛字接觸。
「大功告成!」師傅大喊。大伙拉出印刷機的機床。彼德打開木框,小心地剝下紙,其他人稍往後退。
那些字湧出一股力量,彼德不曾想像過的力量。油墨漆黑如天穹,俐落的字母扣人心弦、整齊且個個分明。每一行文字都必須如此才能承載意義,如藤上的繩索。他心想,文字宛如果實,語句則如緊實纏繞的葡萄藤。他望著紙頁,不禁著了迷。壓縮緊密的字母使紙頁散發不凡的美感。這是他的字,他的!此刻,他畫下、刻出的每一道線條驕傲而烏黑地躺在眼前,在紙頁上拼組成字。他感到腹中興奮糾結,接著彷彿又從高空落下。
師傅在他正後方不停跳動。彼德感受到他的熱切和渴望,眼角看到他伸出了手。於是,彼德將紙頁交給師傅,他的手指觸摸著文字深深咬入紙面的痕跡。
「上帝啊!」師傅神情一展,接著表情柔和下來,先前的嚴厲全化為烏有。「從現在起,你負責雕刻我的鉛字。」
***
每天早上彼德踏入工坊時,天都是黑的,晚上踏出工坊時,天也是黑的。有時他懷疑白天是否還存在。
凱弗和師傅負責鑄造,他和漢斯負責檢字、排版。鉛字架上每一格都是斜斜的木迷宮,他必須先找到需要的字。那三百格的位置一點一滴銘記在他腦中,對照的聖經手稿就夾在眼前的木架上,他和漢斯摸索時會唸出聲音。聽見這聲音,彼德懷念起抄寫員口中的低吟,內心充滿喜悅。
他意外發現這是一門藝術。原本他以為自己是死記硬背下來的。他的右手擁有生殺大權,如執筆一般。他能選擇使用哪一種字型、運用哪些連字組合使單字縮短或加長。每一行都需要特定的字距,以達到完美的分量感。
他排好幾行字,以煙燻黑凸模的字面打樣,接著換位置,改字型,再次打樣。起初,他擔心這麼做不知能否達到完美。人不是天生充滿缺陷嗎?彼德憑什麼覺得他們能達到更高的境界?然而,他排出的一行行字都是如此平均,簡直不可思議。
與工匠攜手工作時,他特別感受到出乎意料的喜悅。他從來不曾如此工作。抄寫員雖然肩並肩坐著,一行行字卻都是獨力完成。然而,在印刷工坊,他成了巨大鎖鏈的一環。他帶著滿滿的檢字盒到排版檯,凱弗綁鉛版,他負責穩住行線。接著換凱弗舉起鉛版,交給負責印刷機的魯波。他們上墨、打樣後,再將鉛版交還彼德。大伙不怎麼說笑,不需要。工作本身的節奏有一種樂趣,取代了話語。
彼德後來才發現,這是師傅古騰堡最根本的天賦。他心懷信念與無情的期望,相信工班能做到最好。他的標準相當苛刻,索求無度,百般嚴厲地逼使工班超越自己。
彼德當時不知道那幾週、那幾個月有多珍貴。他們彷彿將繩子拋到前方,汗流浹背地拖著整部作品向前。有時他會想像,自己從師傅悶燒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動作。古騰堡會望著遙遠的一點,將想法遠遠拋向前,接著竭力朝落點前進。彼德堅持努力了這麼久,終於敢期盼自己也有機會受到肯定,而非像過去屢遭嘲弄。
五月初的一天,這份期盼突然得到了回應。他坐在凳子上,看著頁面上兩欄的形狀。他以為他曉得自己的斤兩和極限,卻又訝異地發覺,原來他的視覺敏感度大大超出自己所想。
打從一開始,兩欄右側破碎的行尾邊界就令他心煩。段落不平整,有幾行太短,其他則太長,有時更以連字號收尾,看起來紊亂而參差不齊。他氣呼呼地盯著瞧,忽然之間,他看到了。上帝之手快速拂過,直接將鳥跡般的標點推出欄寬右側之外,讓行尾字母乾淨俐落、完美對齊。
他興奮地去找魯波,要他造一個更寬的檢字盒,比現在的欄寬多出一個m字的寬度。魯波搔搔頭,但仍照做了。彼德近乎瘋狂地排了十二行字,每一行精準完結在同一個位置。必要時,他會將連字號或句點放到行尾邊界外。他將檢字盒拿回印刷機,上墨、印刷,等待打樣出爐。然後,他便曉得了。
太完美了。極致的完美,比任何抄寫員想像中更為精緻。整段文字十分俐落,完全方正對齊。標點符號輕輕飄在邊界,彷彿害羞的新娘睫毛。
那天以前,他父親認為印刷只是比手抄更為快速的複製方式。另一方面,師傅則是著迷於無止境的複製、由一化多的概念。直到那一晚,彼德將打樣拿給兩人看,他們才明白印刷之藝不止於此。
「印刷的整齊度和力道,沒有抄寫員辦得到。」彼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