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 / 2

隱頁書城

沿著階梯往下走,前往書窖的途中,芙莉亞就已經嗅到了故事的氣味,那是全世界最棒的味道。

新書飄出油墨、裝訂膠水和渴盼的氣味;舊書散發出自身,及其故事裡蘊含的奇險歷程氣味;至於好書,不只吐露出蘊含這一切的香氛,還夾帶一縷魔法幽香。

費爾菲克斯家族書窖擁有超級大量的好書,其中古籍更是多到難以勝數。有些古籍紙質已經嚴重脆裂,手一摸,書頁邊緣就如枯葉般碎掉了。這裡絕大多數的書都有人讀過,但有些卻遲遲未曾獲人青睞,這是因為它們隱身在側道上,這裡按例是不准偏離主要通道的。「永遠不要偏離主要通道」是書窖的不成文規定。

書窖位在費爾菲克斯家族歷史悠久的地下墓穴裡,這裡的拱頂和地道源自古羅馬人征服大不列顛島的時代。當年古羅馬人在科茲窩眾多的青翠河谷上陸續建造了數十棟宏偉的宅邸,費爾菲克斯家族莊園就矗立在其中一處宅邸的廢墟上,他們向來用「費園」稱呼自家莊園。

芙莉亞一下階梯立刻奔向書窖前廳,費爾菲克斯家的管家韋克福正忙著擦亮書窖鐵門。鐵門閃爍如鏡面般的銀光,芙莉亞映照在門上的影像扭曲走樣,這是因為鐵門略微隆起,彷彿有輛推土機試圖從裡面衝撞鐵門;只不過,就算真有推土機,也無法在鐵門內的書架行列間行動。

芙莉亞一路滑衝到韋克福面前,這才停下腳步,劈頭就問:「他來過嗎?今天爸爸來過這裡了嗎?」

山繆.韋克福年紀約莫六十出頭,外表看起來也絲毫沒有比較年輕,但結實的肌肉都快把藍色連身工作服繃爆了。早在芙莉亞還沒出生時,他就生活在這個家族好久了;這裡的梁柱上哪根釘子歪了,哪裡出現裂縫了,他都一清二楚,但最重要的是,書窖的祕密他都瞭若指掌。韋克福的父親,甚至祖父就已經開始為費爾菲克斯家族做事了。

韋克福留著灰色短髮,臉上皮膚就像被人揉得皺巴巴的紙一般,左臉頰上還有一道疤痕。他腰帶上掛著一支沉重的手電筒和一根警棍,自從三十六年前這道門毀損之後,他就隨時攜帶這兩件物品。

「妳父親來過,」芙莉亞緊張得咬著下唇,韋克福卻依然慢條斯理地說:「大概一個小時前。」這個世界上韋克福做得快的事沒幾件,而說話並不在內。他勤奮刻苦,體魄壯得像年輕的船塢工人,可惜速度之於他,不過是個外來詞;就如圖書卷首插畫之於珍貴真跡的複製品,兩者相比天差地遠。

「然後呢?」

「然後怎樣?」他問。

「他找到了嗎?那本書?」

「他拿走了幾本書──四本吧,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那七芒星的書呢?」

「可能也在內。」

「慘了!」她懊惱地揪著自己的金髮,說:「皮普跟我說,爸爸是從這裡上樓的。」

「小姐,不是這裡還有哪裡?」

「裡面有那本書嗎?」

「我又沒問他書名。」

她突然起疑:「你沒跟他說吧?沒有洩漏我藏書的位置吧?」

「要是我告訴他,我是在主要通道以外的地方逮到妳,他一定會問我,一個十五歲女孩怎麼會在書窖裡遊蕩?那我就得跟他說,妳有多常自己一個人下來這裡了。」他眼神裡透著責備的意味說:「讓我陪妳吧。在裡面的時候,總該有人照顧妳才好。」

「我自己會小心的。」

「萬一出了什麼事,那……」

芙莉亞踮起腳尖,在他臉頰輕輕啄了一下:「我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接著她後退一步,問:「你怎麼會來這裡?我還以為你在幫宋德連處理家具呢。」

韋克福鄙夷地撇了撇嘴角,說:「如果是去幫忙賣掉費園的家具,那我是不幹的。我喜歡這裡現在的模樣,連一把椅子、一個花瓶都不要改變。」

「爸爸說,我們需要錢,而且迫切需要。」爸爸的說法其實是:「如果再不快點有錢進來,我們就不得不把韋克福、寶琳和宋德連解僱了。」

費爾菲克斯家族的這位管家搔了搔耳後,說:「可是就這麼把這些物品擺放到坡道上,貼上價格,看著陌生人將它們帶走,這實在……不好受。」韋克福一邊耳朵裡長出一根長長的白毛,他用拇指和食指捻著那根耳毛,叨唸著:「真的很不好受。」

「的確不好受。」芙莉亞沒空自憐自艾,尤其事關那本書時。「現在可以讓我進去了嗎?」

他指指臉上的疤痕,說:「這可不是割草機弄出來的。」

「我會小心的,真的。」

他有點遲疑,卻又機械性地點點頭,隨即來到門畔,手按在鐵門上有半分鐘,同時默默合起雙眼,接著再次點頭;這一次態度較為堅決。

「好吧,」他說:「看來似乎相當平靜,去吧!」那模樣彷彿一隻樹懶在高呼著:「快一點!」

韋克福掏出口袋裡的鑰匙串,將其中最長、最古老的那把鑰匙插進鎖孔。緊接著鐵門裡的機械裝置開始發出黃蜂窩般的嗡嗡、格格,接著傳來喀嚓一聲,鎖便彈了開來。

濃烈書香撲面而來,芙莉亞立刻感到飢餓──渴求新故事的強烈飢餓。但這並不是她前來的目的,此刻她只在意一則故事,一則幾乎擁有兩百年歷史的故事,而故事內容她幾乎是倒背如流了。

門開啟,韋克福走進去,朝後方狹窄的通道瞥了一眼,那裡就像寂靜無聲的太空;或許這座書窖就是個等待人們去發掘的浩瀚宇宙。

通道高將近四碼,寬度卻窄多了。牆面上滿是成千上萬冊的書藉,一條條通道深入岩壁好幾里,並且岔分出無數的狹窄過道。十九世紀時,有一位芙莉亞的先人曾想過幫這座地底設施繪製地圖,但這無異於為一頭狂怒大猩猩計算牠有多少毛髮。這座地下迷宮就如樹根般盤根錯節,而且彷彿不斷想在更狹小的縫隙和地層裡鑽出新通道。依據韋克福的說法,他祖父到過許多通道的盡頭,但就連那裡書籍也同樣堆積如山。毫無疑問的是,書巫力已經在這裡自主發展起來,而這也是芙莉亞頻頻造訪的一個原因:她迫不及待想成為一名能力完備的書巫;迫不及待想擁有自己的心靈書,練習分離書頁之心。

▼  ▲ ▼

有物體從她旁邊的書架跳過去,定睛看時,那個東西又跑掉了。

芙莉亞繼續向前,沿著主要通道向左轉,眼前又是一個由書籍堆成的峽谷。這裡路線雖然彎來繞去,但要留在韋克福念茲在茲的主要通道上並不難,只要沿著燈泡串走就行了。每隔幾碼就有燈泡照亮這裡的幽暗通道和狹小空間。

書架後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著一些古老的壁龕,據說裡頭的骸骨已經移走了。只是當費爾菲克斯家族在此興建書窖時,這些死者對自己的墓穴遭人褻瀆一事究竟做何感想?還有,有誰知道,在主要通道兩側沒有燈光的過道裡,在這些層層疊疊的書藉後頭,到底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小時候,芙莉亞曾隨爸爸來到書架深處,經過昏昏暗暗的書頁構成的拱頂空間與書脊組成的洞穴,直到爸爸在某個角落失去蹤影。當她好不容易趕上他,而他轉過身來時,那個人不再是爸爸,而是爸爸的一個噩夢。整整過了一小時後她才再度見到爸爸的本尊。也許直到今日,那些幻影依然在書架間徘徊流連。

這些過道非常狹窄,就連在主要通道上,芙莉亞往往也得側身行走,以免肩膀卡在被書籍擠爆的書架之間。乾燥空氣中瀰漫著書香,偶爾一陣風起,吹過通道,飄送來大部頭書籍的氣味,間或傳送來或許只存在芙莉亞想像中的遙遠聲音。

更多轉角與交叉口,偶爾出現一個人工挖掘的拱洞。到處都是書架,到處都是紙張,大多數零散紙張都包覆著皮革或亞麻布。這裡擁有來自世界各地,幾十、幾百億的文字。

吸引芙莉亞進入書窖的書,名字相當長,叫做《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靂,朦朧秋光之王》。在這本書出版的一八二○年,這麼長的書名並不少見。本書作者是芙莉亞的一位祖先,他以「七芒星」這個筆名聞名於世。他總共寫了數十部作品,包括好幾本在當時廣受歡迎的盜匪小說。這本《凡塔思帝寇》是他的處女作。時至今日,這本書或許已遭人遺忘,但在當時,這位姓名花俏華麗的義大利強盜首領,可是能讓眾多讀者一口氣就看完他的冒險故事。

這部小說是芙莉亞的媽媽生前最喜愛的書,芙莉亞小的時候,媽媽經常唸書中的故事給她聽。卡桑卓.費爾菲克斯在生下皮普後就過世了,芙莉亞每天都努力不讓自己忘卻媽媽的笑靨。每當她讀《凡塔思帝寇》,母親似乎就出現在眼前,她和自己同樣擁有一頭金色長髮,鼻子小巧、額頭高闊,兩人同樣都有著碧綠眼珠和優雅翻閱著這本小說的修長手指。芙莉亞彷彿見到媽媽坐在一個小女孩的床畔,用她安詳的聲音帶領女孩進入義大利濱海的阿爾卑斯山脈峽谷,遇見強盜凡他思提切靂和他那幫歡樂卻腦殘的手下。

有一段時間,芙莉亞努力想找出類似的作品,無論新舊都好,可惜沒一本比得上《凡塔思帝寇》。七芒星的其他作品往往只是相同故事的翻版,如果是個好翻版,故事就變化多、驚險刺激,並且帶領讀者進入陌生的時代。如果是個拙劣的翻版,就帶著感傷與絕望,但芙莉亞認為,真正傑出的就只有這本《凡塔思帝寇》了。

爸爸因為哀傷過度,把許多會令他憶起亡妻的物品都燒掉了,所以芙莉亞特別藏起這本書以免被爸爸發現。爸爸的腦袋裡很可能充滿了各種日夜糾纏他的回憶,這些年來,尋找《凡塔思帝寇》已成了他的執念。他隱約知道芙莉亞藏起這本書;而芙莉亞也知道,爸爸私底下依然不斷在尋找這本書,彷彿這是他讓妻子離去的最後一步。

爸爸已經銷毀媽媽的衣服和媽媽眷戀的物品,現在芙莉亞絕對不會再讓他毀掉這本書。為了這件事,芙莉亞生了爸爸好久的氣,但後來她總算比較能理解他的心情了。即使卡桑卓已經過世十年,提貝流士.費爾菲克斯對這場悲劇依然無法釋懷。他不是會顯露感情的男人,他也幾乎從沒有談過妻子的事。就連他在永夜庇護所經歷的戰事,他也始終絕口不提。

書架上又有了動靜,這一次在左側,她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去。

兩隻體型迷你的摺紙鳥蹲踞在上方的書架上,是兩隻用紙摺得極為精巧的傑作,只是如今已有點泛黃褪色。其中一隻鳥正啄食一冊詩集上的灰塵,另一隻似乎正回應著芙莉亞的目光,但牠就如其他摺紙鳥並沒有眼睛,除了長長的嘴喙之外,甚至連個臉都沒有。


其中一隻繼續享用牠的大餐,另一隻踩著僵硬的步伐來到書脊邊角,有稜有角的翅膀搧動了一下,腦袋一偏,似乎在打量著芙莉亞,彷彿牠真看得見;但比較可能的情況是,牠不過是聞到了芙莉亞的氣味。

「我不打擾你們了!」說著,芙莉亞便繼續向前走。

不久她就遇到了一群至少二十隻的摺紙鳥,牠們正忙著用紙喙啄食書上的灰色塵絮。摺紙鳥是一種寄生物,會失控地持續繁殖。當年芙莉亞的祖先為了遏阻書籍累積塵埃,特別培育出這種生物,牠們的成果也令人激賞。摺紙鳥就像古怪昆蟲般在書架間蹦跳、爬動,平常現身時很少一次超過幾隻,因此這群正貪婪吃著某位葡萄牙小說家作品集上塵屑的摺紙鳥,就形成一幅罕見的景象。不過,芙莉亞只是聳聳肩並不在意,依舊向前走。只要摺紙鳥還沒開始覬覦紙頁的美味,就不是問題;幸運的是,同類相殘並非牠們的本性。

在抵達交叉口之前,芙莉亞還見到更多、多得不尋常的摺紙鳥。芙莉亞在這個交叉口必須向左轉,說得準確一點,就是偏離主要通道,因為她把《凡塔思帝寇》藏在某一條沒有拉電線的陰暗分支過道上,擺在一本介紹工業時代早期齒輪沖壓機的瑞典書藉旁。她相信爸爸暫時不會對波的尼亞灣港口一帶的機械工程產生興趣。

走了幾步,芙莉亞打開韋克福給的手電筒,立刻有幾隻摺紙鳥撲簌簌地從光束前掠過。芙莉亞皺起眉頭用燈光尾隨牠們,心想,藏身在書窖深處的摺紙鳥難道暴增了?數量已經多到活動範圍拓展至書窖前方了嗎?

她必須轉兩個彎才能來到存放《凡塔思帝寇》的書架,一見到書還在原位,她就鬆了口氣。她把亮著的手電筒擺放到層架上,取出那本書來。堅固的封皮轉成褐色,裝訂也鬆散了,封面上沒有圖案,只剩已經褪色的書名,而書名底下則印有:英勇的凡塔思帝寇船長的驚險旅程,出自利古里亞編年史。每次只要見到這個副標題,芙莉亞腦海裡就會響起媽媽的聲音,體內也會湧起一股暖洋洋的悸動。

芙莉亞的名字與中間名都源自這本書。書中的芙莉亞是個詭計多端的女賊,她曾經好幾次把凡他思提切靂的獵物騙到手。至於薩拉曼德拉則是個臉上長肉疣的森林女巫。

芙莉亞的弟弟皮普,名字同樣出自文學作品,他和查爾斯.狄更斯《遠大前程》裡的主角同名。狄更斯是她爸爸最鍾愛的作家,芙莉亞幾乎可以看見當年爸爸是如何熱烈爭辯,堅持至少要讓他的長子以狄更斯筆下的主角命名,因為自己的女兒居然採用了一個老態龍鍾、長著疣粒的女人的名字。

芙莉亞翻開書,從頭開始讀起,並再一次湧起一見鍾情般的感覺。故事開場是某個暴風雨夜,有營火、有著故事中的故事。而一個不留神,芙莉亞就停不下來,接連翻到第二頁、第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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