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小屋【十週年紀念版】

◎前言

當一個人宣稱自己和上帝共度了整個週末,而且還是在一棟山間小屋裡,有誰不會感到懷疑呢?這就是《小屋》的故事。

自從我和麥肯一起到鄰居家幫忙綑給牛吃用的乾草那天算起,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多年了。從那時起,我和他便常常像時下年輕人所說的「廝混」在一起,共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滾燙的印度拉茶加豆奶。我們的對話有著一種深刻的樂趣,總是點綴了很多笑聲,偶爾也會有一兩滴眼淚。老實說,我們年紀愈大,就愈常出去廝混。

他的全名是麥肯錫.艾倫.菲利浦,不過多數人都叫他艾倫。這是他們的家族傳統:男人的第一個名字都一樣,但大家都知道他們中間的名字,可能是為了避免一世、二世、三世或大麥肯錫、小麥肯錫等無謂的稱呼。這對辨識電話推銷員也很有效,特別是那些喜歡用跟你很熟的語氣稱呼你的人。所以他和他的祖父、父親,還有他的長子都有麥肯錫這個名字,但一般人都用中間的名字稱呼他們。只有他的太太小娜和親近的好友叫他麥肯。

麥肯在中西部某處出生,是個愛爾蘭裔家庭的農場小孩,家規嚴厲,相信雙手勞動的價值。他的父親雖然表面上篤信宗教,但這位過分嚴格的教會長老卻是不為人知的酒鬼,尤其是不下雨、或太早下雨,以及介於兩者之間的多數時候。麥肯絕少提到他,只要一提,他臉上的表情就會像退潮般頓時失色,僅留下暗淡無光的眼神。從他告訴我的幾個故事,我知道他老爸不是那種「一睡解千愁」的醉漢,而是惡毒卑鄙的「先打老婆再求上帝饒恕」的酒鬼。

事情的關鍵點發生在一場青少年信仰復興特會上,十三歲的麥肯錫勉強向教會牧師袒露了心聲。麥肯受到當時牧師呼召的感動,淚眼坦承他不只一次目睹喝醉酒的爸爸把媽媽打得不省人事,而自己卻從來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幫助她。麥肯沒有料到的是,聽他懺悔的神職人員與他的父親在同一個教會服事,因此等他到家時,他爸爸已站在前廊等他,媽媽和姊妹們都離奇缺席。事後他才得知她們都被送到梅姑姑家,好讓父親能毫無顧忌地教訓這個逆子何謂尊重。他被綁在房子後面的大橡樹上將近兩天,每次他爸爸恍忽醒來、放下酒瓶,就會一邊念著聖經經文、一邊用皮帶鞭打他。

兩週後,當麥肯終於能再抬起腳走路時,他乾脆動身離家出走。但離開之前,他在農場的每個酒瓶裡都下了劇毒。然後他從外面的小屋旁挖出一個小錫盒,裡面裝了他所有的寶藏:一張全家福照片,每個人都因直視太陽而瞇著眼睛(他爸爸站在一邊沒有加入)、一張一九五○年路克.伊斯特的菜鳥棒球卡、一個裝有約一盎司「我的印記」(他媽媽唯一搽過的香水)的小瓶子、一團毛線球和兩根針、一小架銀合金美國空軍F—八六噴射機,和他的畢生積蓄──十五塊十三分美元。他溜回屋子,在父親又喝醉躺著鼾聲大作時,把一張紙條塞入媽媽的枕頭下,上面只寫著:「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諒我。」他發誓再也不回頭,而他也辦到了──只是為時不久。

十三歲根本還不算是個大人,但麥肯的選擇不多,而且適應得很快。關於之後那幾年的事,他說得不多。那段時間他多半待在海外,在世界各地工作,寄錢給外祖父母,再由他們轉交給媽媽。在某個遙遠的國度,我想他甚至在某種恐怖的衝突中拿過槍;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就極為痛恨戰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二十多歲時,他終於在澳洲的一家神學院落腳。上夠了神學與哲學的課之後,麥肯回到美國,與媽媽和姊妹們取得和解,然後搬到奧瑞岡州,在當地認識並娶了娜內特.山繆爾森。

在口水滿天飛的世界裡,麥肯是個實際動腦與動手的人。他的話不多,除非你直接問他,而這又是多數人知道應避免的事。當他真的說話時,你又會納悶他是否是個外星人,因為他對人類思想與經驗的看法和每個人都不一樣。

問題是,他的道理通常讓人不舒服,因為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寧願只聽自己習慣的論調,而那些論調通常都乏善可陳。認識他的人大致還算喜歡他,只要他不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好。他真的開口講話時,他們也不會不再喜歡他──只是他們都會對自己不再那麼滿意。

麥肯有一次告訴我,他年輕時會比較自由地表達心聲,但他承認這種言談多半是一種掩飾傷痛的生存機制,最後常常會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周遭的人身上。他說他有一種指出別人的錯誤並加以羞辱、同時又維持自己虛假的權力感與控制感的方法。聽起來不太討喜。

行文至此,我回想自己向來認識的麥肯──相當平凡,絕對不是明顯特別的人,除非真正認識他的人才會這麼想。他將屆五十六歲,而且相當不起眼,是個微胖、頭髮漸禿、矮小的白人,很多男人都可以用這些詞語來形容。你在人群中可能不會注意到他,他在每週進城一次開業務會議的地鐵裡打盹時,你若坐在他旁邊可能也不會覺得奇怪。他在野貓路上家中的小辦公室完成大多數的工作,賣的是我不會裝懂的高科技組件:就是能讓一切跑得更快的小玩意兒,彷彿生活中的一切還不夠快似的。

你不會明白麥肯有多聰明,除非你剛好偷聽到他可能正在和專家進行的對話。我曾經聽過,他說出口的語言忽然不太像英文,我發現自己難以理解如寶石之河般滔滔湧出的概念。他幾乎對任何事都能言之有物,即使你感覺到他對事物有著強烈的信念,但他就是有種溫和的方式,能同時讓你也保有自己的信念。

他最喜愛的話題都是關於上帝與創造,以及人為什麼相信自己所做的事。他會眼睛一亮,嘴角上揚,露出微笑,而且忽然像小朋友般,疲憊消融了,人也變得年輕不老,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抑。但同時,麥肯又不太篤信宗教,他與宗教似乎有種愛恨交織的關係,甚至與他懷疑的上帝之間,也是這種憂鬱、遙遠、冷漠的關係。小小的冷嘲熱諷偶爾會從自制的縫隙中流出,像從他內心深井中射出的尖銳毒箭。雖然有時我們倆在禮拜天會同時出現在當地的傳統教會,但是你可以看出他在那兒不太自在。

麥肯和小娜已結縭三十三年以上,過著相當幸福的日子。他說小娜救了他的命,也為此付出了珍貴的代價。出於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即使我感覺他早年曾嚴重傷害過她,但她現在似乎比以往更愛他。我想既然我們的傷害多數都由關係而來,所以療癒也將從關係而來,我也知道對局外人而言,上帝的恩典很少是合理的。

無論如何,麥肯娶了條件比自己好的人。小娜是維繫家人情感的接著劑。麥肯在一個有著大片灰色地帶的世界裡掙扎,而她的世界則多半黑白分明。小娜自然而然地擁有許多常識,她甚至不認為這是一種恩賜。她為了養家而放棄了追求當醫生的夢想,但做為一名護士,她在自己選擇的照料癌症末期病人這份工作上,已經有傑出的表現,也獲得不少讚賞。麥肯與上帝的關係是寬廣,小娜則是深入。

這對奇特的佳偶有五個異常漂亮的孩子。麥肯喜歡說他們好看的外表都是從他身上得來的:「……因為小娜的美貌依然不減。」三個男孩中有兩個已經離家:強新婚燕爾,在當地一家公司擔任業務,而泰勒剛從大學畢業,去外地攻讀碩士學位。賈許和妹妹凱薩琳(凱特)仍在家裡,在當地的社區大學就讀。然後是遲來的孩子梅莉莎,我們喜歡叫她蜜思。她……嗯,你會在接下來的書頁裡更了解他們其中幾個。

最近這幾年該怎麼說呢?應該是獨特非凡吧。麥肯變了,他現在比以前更不同、更特別。我認識他這麼久,他一向是相當溫和善良的人,但自從他三年前住院後,他變得……嗯,更親切了。他已經變成相當罕見的那種能對自己感到完全自在的人。在他身邊,我也感到無法在任何人身邊感受到的自在。每次我們要分開時,我總是會有一種剛剛經歷一場此生最精采的對話的感覺,即使通常是我在說話。關於上帝,麥肯的理解不再只是廣泛,而是極為深入。但他為這種探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現在和七年前的狀況截然不同,七年前「巨慟」進入他的生命時,他幾乎完全不說話。大約就在當時,而且將近有兩年的時間,我們不再一起廝混,好像彼此間有一種沒有說出口的協議。我只是偶爾在當地的雜貨店裡看到麥肯,在教會就更少見到他了。我們雖然通常會交換一個禮貌的擁抱,接下來卻不會多說什麼。他連正眼看我都很困難,或許他不想進行一段可能會撕裂他受創心靈的談話。

但在一場的嚴重意外後,一切都改觀了,那是跟……。我又來了,又差點偷跑。這一切我們都會在適當的時機一一提及。我只想說最近這幾年,麥肯似乎重新獲得了生命,也移除了「巨慟」的重擔。三年前發生的事完全改變了他的生命之歌,我也等不及要為你演奏這首曲子。

雖然麥肯的口語表達相當好,卻對自己的寫作技巧不太有把握──他知道我對寫作有熱情,便問我是否願意代為捉刀,「為孩子們和小娜」寫下這個故事──他的故事。他要用一種敘事的手法來幫助自己,向他們表達深刻的愛,也幫助他們了解他的內心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那個地方:那裡只有你一個人,如果你相信上帝,祂可能也在。當然,即使你不相信上帝,祂可能還是在。那就像祂的作風。祂被稱為愛管閒事大師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你即將讀到的是我和麥肯努力了好多個月才化為文字的內容。它有一點,呃……不,是非常奇幻。無論其中的某些部分究竟是真是假,我都不予評斷,只能說有些可能無法以科學證明的事,卻仍可能是真的。我會誠實地告訴你,身為這個故事的一分子,我的內心深處受到極大的影響,我過去從未碰觸過內心這片地方、甚至不知道內心存在著這樣的地方。坦白說,我巴不得麥肯告訴我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大部分時候,我會跟他一起待在那個世界,但有些時候──當具體可見的世界和電腦似乎才是「真實的」世界──我會跟他與那個世界失聯,也會產生懷疑。

最後有幾項不負責任的聲明:麥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恰巧看到這個故事卻覺得很不喜歡,那麼他要說:「對不起……但這本來就不是寫給你的。」但話說回來,或許就是寫給你的。你即將讀到的是麥肯竭盡所能記住的事。這是他的故事,不是我的,所以我出現了幾次,都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這是以麥肯的眼光來看。

回憶有時是棘手的同伴,尤其是對意外的記憶。儘管我們一致力求精確,但書頁間若反映出一些與事實不符的錯誤及謬誤的回憶,我也不會太訝異。那些都不是有意造成的。我可以保證,書中的對話與事件都是就麥肯記憶所及如實紀錄,所以也請稍微高抬貴手,因為你會發現,這些都不是容易與他人談論的事。

──威利

 

◎1  殊途同歸

凍結成冰的雨滴刺痛他的臉頰和雙手,他小心翼翼,在略微起伏的車道走上走下。他心想,自己看起來八成像個醉茫茫的水手,正輕手輕腳地前往下一間酒吧。人面對暴風雨的力道時,根本無法滿懷自信地向前邁開步伐。狂風會把人痛毆一頓。麥肯必須先蹲下兩次,最後才能像擁抱失聯的朋友般抱住郵筒。

他暫停片刻,凝視這片被水晶吞沒的美景。萬物反射著光線,有助於營造傍晚明亮輝煌的景致。鄰居田地上的樹都披上半透明的斗蓬,每棵樹都獨樹一格,卻又在如斯的風貌下融為一體。那是個燦爛的世界,轉瞬間,儘管只有短短的幾秒,但那耀眼的光芒幾乎將「巨慟」從麥肯的肩頭移除了。

他花了近一分鐘才撬開緊緊封住信箱門的冰。這番功夫的報償是一封信,上面只打了他的名字,沒有姓、沒有郵票、沒有郵戳,也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他在好奇下拆開信封的一端,但這可不是容易的差事,因為手指已經開始凍僵了。他轉身背對凜冽的寒風,終於把那一小張沒有摺過的長方形信紙從巢中引出來。上面只用打字機打了幾個字:

麥肯錫:

好一陣子沒聯絡了,很想念你。

如果你想聚聚,下週末我會去小屋。

老爹

麥肯全身僵住,一股噁心的厭惡感輾過全身,隨即又轉為憤怒。他刻意盡量不去想小屋的事,但每每想到,他的思緒就不善良也不純正。如果這是哪個人想出來的惡作劇點子,那他的確成功了。而署名「老爹」更讓一切雪上加霜。

◎2 晦暗雲集

像冰風暴這種讓人分心的小事件,他倒是歡迎,可暫時讓他離開那一直隨侍在側的夥伴:巨慟——這是他的稱呼。小蜜思消失的那年夏天之後不久,巨慟便籠罩在麥肯的肩頭,像一條隱形卻幾乎伸手可及的厚重棉被。那重量使他的眼神遲滯、肩膀下沉。連努力抖落那件棉被都令他精疲力竭,彷彿他的臂膀已植入那絕望的陰暗褶層,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它的一部分。他在這沉重的外袍下吃喝、工作、愛人、夢想、遊玩,彷彿穿著鉛製的浴袍,壓得他垂頭喪氣,令他每天都要跋涉穿越吸盡萬物色彩的消沉感。

有時,他可以感覺巨慟像擠壓盤繞的大蟒蛇般逐漸繃緊他的胸膛和心臟,從他眼裡擠出液體,直到他以為體內的水源枯竭為止。有些時候,他會夢到自己的腳陷入綿密不絕的泥淖,而他正好瞥見蜜思跑在他眼前的林木小徑上,樹林間閃動的野花一路點綴著她的紅色棉質夏季洋裝,她對背後跟蹤的陰影渾然不覺。雖然他發狂似地設法高聲警告她要小心,卻發不出聲音,而他總是太遲或無力搭救她。他會猛然從床上坐直,汗水從被折磨不堪的身體上滴下,一波波憎恨、罪惡、懊悔的狂潮,如超現實的潮汐洪水般向他襲來。

◎4 巨慟

「麥肯,我們找到東西了,但不是好消息。」

他在腦海中搜尋恰當的字眼。「你們找到蜜思了嗎?」他不想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又迫切需要知道。

「沒有,我們沒有找到她。」維考斯基停頓了一下,然後起身。「但是我需要你來指認我們在這座老舊小屋裡找到的東西。我需要知道那是不是她生前──」她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但為時已晚,「我是說,那是不是她的。」

他盯著地板,再度感覺自己像是有一百萬歲那麼老,他但願自己可以變成一塊沒有感覺的大石頭。

「喔,麥肯,對不起,」維考斯基向他道歉,同時站了起來。「這樣吧,我們可以等一下再去指認,我只是以為……」

他無法抬起頭看她,甚至連保持不崩潰地說點話都有困難。他感覺情緒的水壩將再度決堤。「現在就去看,」他細聲咕噥。「應該知道的事,我都要知道。」

維考斯基一定對其他人做了手勢,因為雖然麥肯什麼都沒聽見,但在轉身跟著探員走上通往小屋的那條短短小徑時,突然感覺艾米爾和湯米一人扶著他的一隻手臂。三個大男人勾著臂膀,用一種特殊的團結姿態一起行走,走向他們各自最恐怖的夢魘。

鑑識小組的一員打開小屋門讓他們進去。由發電機供電的燈光照亮客廳的每個角落。靠牆排著的架子、一張舊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張某人費力搬進來的舊沙發。麥肯馬上看到自己要來指認的物品,隨即一轉身,癱倒在兩個朋友的臂膀裡,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壁爐旁的地板上,是蜜思被撕破且血跡斑斑的紅色洋裝。

* * *

巨慟已然降臨,在不同程度上籠罩著接觸過蜜思的每一個人的生活。麥肯和小娜算是合力度過了失去女兒的風暴,在某些方面也因而變得更親密。小娜從一開始就一再清楚地表示,她不會為這件事責怪麥肯。可想而知,麥肯讓自己擺脫這件事花的時間比小娜要久,即使只是擺脫一點點。

陷入「要是」的遊戲中太容易了,一旦開始很快就會滑進絕望的溜滑梯。要是他決定不帶孩子去玩這一趟;要是他在他們吵著要划獨木舟時拒絕;要是他在前一天就離開,要是,要是,要是。然後一切終歸烏有。無法埋葬蜜思的事實又擴大了他為人父的失敗。她仍獨自在森林某處的念頭每天糾纏著他。如今,三年半過去了,蜜思已正式被推斷為遇害。生活絕不可能再回歸正常,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正常過。少了蜜思竟是如此空虛。

這場悲劇也加深了麥肯與上帝關係的裂痕,但他刻意忽略這種日益分離的感覺,反而試圖擁抱一種刻苦自律、心如止水的信仰。即使麥肯在冷感中找到一些慰藉與平靜,但他的雙腳困於泥淖、無聲的叫喊也無法拯救愛女的夢魘卻沒有停止。即使作惡夢的頻率愈來愈少,歡笑及喜樂的時光漸漸回復,但他對這些卻深感罪惡。

所以當麥肯收到「老爹」的紙條,叫他回到小屋與他會面時,此事當然非同小可。上帝會寫紙條嗎?又為什麼要選「小屋」──那是他至痛的象徵啊?上帝要與他見面,不愁沒有更好的地方。他心裡甚至出現一抹陰暗的想法,可能是殺手在嘲弄他,或想引誘他離開、讓他家人脫離保護。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殘酷的玩笑。但為什麼要署名「老爹」?

◎5 猜猜誰來晚餐

轉了幾個彎後,他跌跌撞撞走出林間,來到一片空地。在遠端的斜坡下,他再度看見了──小屋。他站立凝視,胃中一股攪動翻騰。表面上看來,除了冬天剝除落葉喬木的樹葉、四周覆蓋著白皙的雪毯外,一切似乎依舊如昔。小屋本身看來死寂空洞,但當他注視著它時,它似乎立刻變成一張邪惡的臉孔,像某種惡魔的鬼臉般扭曲著回瞪他,向他挑釁。麥肯無視於心中逐漸擴大的恐慌感,決意走完最後幾百碼,拾級走上門廊。

上回站在這道門前的記憶和慘狀像潮水般湧至,他幾經猶豫才將門推開。「哈囉?」他叫了一聲,但聲音不大。他清清喉嚨再叫一次,這次大聲了些。「哈囉,有人在嗎?」他的聲音在空盪的屋內產生回音。他感覺膽子稍壯,便整個人跨過門檻,然後停住。

就在他的眼睛漸漸適應幽暗後,他開始藉著破窗篩入的午後光線辨別室內的細節。他踏入客廳,認出破舊的桌椅,當他的眼光移到自己不忍觀看的地方時,難過得無法自已。即使過了這幾年,在找到蜜思洋裝的火爐邊,褪色的血跡在木頭地板上仍清晰可見。「對不起,親愛的。」眼淚開始湧上他的眼眶。

終究他的心還是像洪流般爆發,釋放出壓抑已久的憤怒,從情緒的崎嶇峽谷中沖刷而下。他舉目望天,開始尖聲叫出他椎心刺骨的問題:「為什麼?祢為什麼讓這種事發生?為什麼把我帶來這裡?有那麼多地方可以見祢──為什麼是這裡?殺了我的寶貝還不夠嗎?祢就一定要這樣捉弄我嗎?」在一陣盲目的憤恨下,麥肯抓起最近的椅子往窗戶上砸,椅子裂成碎片。他撿起椅子的一腳,開始竭盡所能地破壞。他口中發出絕望又狂怒的呻吟與嗚咽聲,一邊將自己的憤恨怒擲到這個爛地方。「我恨你!」狂亂之下,他猛烈地發洩怒氣,直到筋疲力竭為止。

在絕望與被擊潰的感覺中,麥肯癱坐在血跡旁邊的地板上。他輕觸那片血跡。他的蜜思只剩下這個了。當他躺在她身邊時,他的手指溫柔劃過褪色血跡的邊緣,輕聲低語著:「蜜思,爸爸對不起妳!我不能保護妳,我找不到妳,我對不起妳!」

即使已經筋疲力竭,他的怒氣仍翻騰不休,他再次把矛頭指向冷漠的上帝,他幻想上帝就在小屋屋頂上方的某處。「上帝,你甚至不讓我們找到她,將她好好埋了。難道那要求算過分嗎?」

隨著各種混雜的情緒慢慢退去,痛苦取代了他的怒氣,一波新的悲傷開始融入他的困惑中。「所以祢在哪裡?我以為祢想在這裡見我。那好,我在這裡,上帝。那祢呢?祢根本不見影子!我需要祢的時候,祢一直都不在──我小的時候祢不在,我失去蜜思的時候祢不在。現在也不在!祢算哪門子的『老爹』!」他口出惡言。

麥肯靜靜坐在原處。那地方的空無侵蝕著他的靈魂。他那一堆混亂的無解問題和無的放矢的控訴都與他一起落在地板上,然後慢慢流失到一個寂涼的坑洞中。巨慟緊緊圍住他,他幾乎要歡迎這種窒息的感覺了。這種痛苦他知道,他和這種痛很熟,幾乎像是朋友。

麥肯可以感覺到背後的槍,一種誘人的寒意緊貼著他的皮膚。他抽出槍,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喔,不再關心,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有任何感覺。自殺?此時這個選項簡直太吸引人了。他心想:「那就容易多了,不再有眼淚,不再有痛苦……」他幾乎可以看見一道黑色缺口從他注視的那把槍後的地板上裂開,那黑暗吸走了他心中最後一丁點希望。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自殺會是對上帝的一記反擊。

屋外的雲已散開,一道日光突然灑入室內,正好刺入他的絕望核心。但……小娜該怎麼辦?還有賈許或凱特或泰勒和強該怎麼辦?他雖然渴望停止心中的痛,卻知道不能再增添他們的傷痛。

情緒耗盡的麥肯恍惚地坐著,在槍的觸感中衡量自己的選擇。一道寒冷的微風拂過臉龐,有部分的他想就此躺下凍死算了,他是如此疲憊不堪。他往後面的牆上一靠,揉揉疲憊的雙眼。他閉上眼睛,同時喃喃說著:「我愛妳,蜜思。我好想妳。」不久便毫不費力地沉沉入睡。

或許只過了幾分鐘,麥肯便猛地驚醒。他很訝異自己竟然睡著了,便快速起身,把槍塞回後面的腰帶,將怒氣塞回靈魂的最深處,朝門口走去。「這簡直是荒唐!我真是個大白痴!竟然會希望上帝真的關心我、甚至寄紙條給我!」

他抬頭望著空盪盪的屋椽。「我來過了,上帝。」他輕聲說道。「我再也不幹這檔事了。我已經厭倦了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尋找你。」他邊說邊走出屋子。麥肯下定決心這是他最後一次尋找上帝。如果上帝要他,那麼上帝必須親自來找他。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在信箱裡發現的紙條,撕成小碎片,讓紙片慢慢從指間灑落,被剛揚起的一陣冷風吹走。他這個疲憊的老人走下前廊,帶著沉重的腳步和更沉重的心,開始徒步走回車邊。

* * *

他在小徑上走不到五十英尺,就感覺一陣暖風突然從後方急速襲來。小鳥歌唱的啁啾聲打破了冰冷的寂靜,他前方小徑上的冰雪疾速消失,彷彿有人將路吹乾似的。麥肯停下來,看著周圍覆蓋的白雪消融,由新生而耀眼的植栽取代。春天三週的變化於三十秒內展現在他眼前,他揉揉眼睛,在這一團熱鬧的活動中保持鎮定。即使剛開始落下的細雪也變成微小的花朵,懶洋洋地飄落地面。

他看見的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路邊的積雪消失了,夏季的野花開始為小徑的兩側著上顏色,且已一路延伸至視線所及的森林中。知更與雀鳥在林間追逐,松鼠和花栗鼠不時穿越前方的小徑,有些還停下來坐直,望著他片刻,才又衝回樹叢。他甚至以為自己瞥見一個年輕的印地安人從林裡陰暗的空地出現,但再看一眼便消失了。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空氣中開始瀰漫著花香,不只是山上野花若有似無的芳香,還有馥郁的玫瑰、蘭花,及其他在較熱帶的氣候中才有的異國花香。

麥肯不再想家。他忽然感到一陣驚駭,彷彿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正被狂掃至瘋狂的中心地帶,即將永遠消失。他搖搖晃晃地小心轉身,想抓住一些清醒的感覺。

他整個人目瞪口呆。一切幾乎都截然不同了。搖搖欲墜的小屋已經由穩固美觀的木屋取代,矗立在他與湖的正中間。他只看得到屋頂的上方,那是由手工剝開樹皮的整塊圓木建造而成,每一塊都刻畫著完美的架構。

麥肯舉目所及不再是陰暗險惡的叢生雜草、荊棘、多刺灌木,而是如風景明信片般完美的景致。炊煙懶懶地從煙囪裊裊升上傍晚的天空,那是屋內有人的跡象。一條通往並圍繞著前廊的走道已經建好,四周還有一道白色的尖樁小圍籬。笑聲從附近傳來──可能來自屋內,但他不確定。

或許這就像經歷一場徹底的精神崩潰。「我精神錯亂了。」麥肯喃喃自語。「不可能有這種事。這不是真的。」

那是麥肯在最美的夢中才能想像的地方,這使得一切變得更可疑。景象如畫、香氣醉人,而他的腳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又帶他回到走道並走上前廊。百花四處綻放,花香與香草植物的強烈味道所混合的氣味,喚起他早已忘懷的記憶。他每每聽人說鼻子是與過去連結的最佳管道,要敲醒遺忘的歷史,嗅覺是最有力的工具,此刻他自己深藏已久的兒時回憶也忽地掠過心中。

一站上門廊,他又止步不前。聲音從屋內清楚傳來。麥肯拒絕突然想跑開的衝動,彷彿他是個把球丟進鄰居花園裡的孩子。「但如果上帝在裡面,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吧?」他閉上眼睛,搖搖頭,看是否能抹除這幻覺,重新回到現實。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小屋卻仍在原地。他試探地伸手碰觸木欄杆,確實很像是真實的。

如今他面臨另一個兩難的問題。當你來到上帝可能在的屋子(在這個狀況下是小屋)門前時,你該怎麼辦?你該敲門嗎?上帝應該已經知道麥肯到了。或許他應該就直接走進去自我介紹,但那似乎也同樣荒謬。而他又該如何稱呼祂?他應該叫祂天父、或全能的神,還是上帝先生?他是不是最好俯身敬拜?但他實在不太有這種心情。

當他試圖建立一些內心的平衡時,他以為心中剛平息的怒氣竟又開始死灰復燃。他不再在意或關心該怎麼稱呼上帝,在憤恨的刺激下,他走到門邊。麥肯決定大聲敲門,然後等著瞧,但正當他舉起拳頭準備敲門的時候,門自己打開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個頭高大、笑容滿面的黑人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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