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杯酒【限量贈獨飲獨醉寂寞杯墊】
這邊很安靜,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在酒吧自言自語。我邊等第一杯酒邊用手指敲吧檯,像打鼓一樣……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喝不喝得到酒了。忘了有沒有跟你提過,兒子,我父親生前是很厲害的手指鼓手。他桌子也敲,我的肩膀也敲,只要是食指碰得到的地方他都要敲上一敲,那動作算是幫襯他的論點,也能引人注目。相較之下,我瘦骨嶙峋的手指沒什麼天分,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反正我也沒想引起誰注意,這裡就只有一位櫃檯小姐,她知道我在這,卻非常努力無視我。在這地方,客人乾渴致死也不奇怪。
話雖如此,我今天還是坐在這裡。兒子啊,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不騙你。
真想讓你看看我眼前的這面大鏡子。它由巨大吊環掛起,長度有整個吧檯那麼寬,下方擺了一排酒瓶。不確定它是不是這棟宅子原來就有的東西。要把這個大傢伙弄上牆,至少得要十個壯漢吧。鏡中映出我背後的沙發和椅子,每張椅子都渴望有客人來坐,但客人們此刻正努力把屁股塞進花稍服裝裡。鏡子角落的那人是我,模樣活像是別人在拍照,卻有個笨蛋偏偏要讓腦袋入鏡。還真是顆壯觀的腦袋啊。我這幾年很少照鏡子了,你母親在世時,我算是比較注意儀容,可是對現在的我而言,有差嗎?直視自己相當困難,我不想看到那些稜角──從小到大和它們打過那麼多次照面,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總之,我今日照樣是襯衫潔白、衣領挺立,搭配深藍領帶,而且沒沾到半點湯汁。西裝外套底下的綠毛衣是你媽去世前送我的聖誕禮物,我腳下則是擦得雪亮的皮鞋。現在還有人在擦皮鞋的嗎?還是只有我一個了?莎蒂要是看到我這麼體面的模樣,肯定會很驕傲。都八十四歲了,我頭上還是一根頭髮也沒少,下巴的鬍碴也沒變稀疏,只是摸上去有些粗糙……嗯,有些粗糙。我何苦每早刮鬍子呢?反正到中午,它又會變得和鋼絲刷沒兩樣。
我知道自己年輕時稱不上英俊,不過即使當年有那麼一點好看,現在也全沒了,皮膚好像在比賽往地上墜似的。但我告訴你,我的嗓子還好得很,一如當年。
「莫里斯,」你祖母以前常說。「就是冰山聽了你的聲音,也會融化。」
● ○ ● ○
終於有人從吧檯後方的門走出來,終結我的乾渴與痛苦。
「妳終於來了,」我對完美體現出美麗與效率的艾米莉說。「我差點就要不顧顏面,自己拿酒喝了。我還考慮出去請那位樂於助人小姐幫忙呢。」
「看樣子我來得恰恰好呢,漢尼根先生。」她微帶笑意說完,把一疊紙放到吧檯上,還看了疊在最上頭的手機一眼。「可千萬別用你的魅力騷擾我們家員工啊。」她抬眼看我,雙眼再次落在電話螢幕之前,閃過一絲光采。
「唉喲,我只是來安靜地喝一杯,這樣的熱情款待我可受不住。」
「我們剛剛只是花了點時間討論今晚的活動,絲薇拉娜馬上就來。」
「妳還真有瑞安航空大老闆麥克.奧利里的架子。」
「你心情不錯嘛。」她邊說邊走到我面前,視線終於聚焦在我身上。「我都不曉得你今天會來,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也不是每次都會提前通知你們。」
「是沒錯,不過事先打通電話還是比較好,這樣我們才能對員工發布紅色警戒。」
就是這個笑容──唇角捲曲,可口得像溫熱蘋果塔上一大朵鮮奶油,還有那雙好奇得閃閃發亮的眼眸。
「要來杯波希米爾嗎?」她的手伸向平底酒杯。
「先來一瓶司陶特啤酒好了。別拿冰箱裡的啊。」
「『先』來一瓶?」
我裝作沒聽見她語調中悄悄成形的擔憂。
她微微彎腰,一隻手熟練地從下方擺滿酒瓶的櫃子取出一瓶好東西。任誰看到櫃子裡整齊排列、標籤全都傲然面向客人的愛爾蘭酒瓶,都會忍不住多欣賞幾眼。那是艾米莉的功勞,是她把這地方經營得井然有序。
一名身形纖細的年輕女孩走進門,來到她身邊。
「很好,」艾米莉對她說。「這裡交給妳了。來,在漢尼根先生昏倒前把這個給他。還有你,」她漂亮的長指甲直指著我。「給我當心點,絲薇拉娜是新來的。」警告完畢後,她又搬著那疊紙消失了。
絲薇拉娜接過酒瓶,在我的指點下找到吧檯下的開瓶器,將酒杯與開了蓋的酒瓶放在我面前之後默默躲到吧檯角落。我倒了點啤酒,直到綿密的泡沫碰到傾斜的杯緣,然後讓它靜置片刻。我環顧四周,重新檢視少了你媽的這一天、這一年──不對,已經兩年了──總覺得疲憊不已。老實說,除了疲憊之外,還有一股恐懼。我又摸了摸下巴的鬍碴,看著氣泡漂到最上層,然後用咳嗽與低哼驅逐煩惱。兒子啊,現在已經回不去,回不去了。
● ○ ● ○
我舉杯倒滿,最後再靜置一會,生了暗色硬皮與皺紋的手指敲了敲杯側,催動氣泡往上浮。我又看了鏡子一眼,對鏡中的自己舉杯,灌下美妙的第一口。
沒有什麼比得上司陶特啤酒奶油般綿密的口感與底蘊,一方面可以為身體提供能量,同時也滋潤了我的聲帶。我的聲音還有個特色,就是讓我顯得年輕一些──沒錯,和我講電話的人聽不出我身上有一百條枯槁的皺紋,也聽不出我嘴裡有不聽話的假牙。嗓子裝得好像我是個英俊瀟灑、不容小覷的男人,不過在這方面它並沒有錯。我也不曉得這份天賦是哪來的,全家只有我生得好嗓子。這是我吸引鎮外那些房地產仲介的生財工具,不過他們其實也不需要我多費唇舌,畢竟我們家農園就在米斯郡與都柏林邊界,而且是在比較高貴的那一邊,是人人豔羨的一片土地。
但那些繫著時髦領帶、穿著閃亮皮鞋的小伙子聽我描述農園占地有多遼闊,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像待在車子後座的小狗一般。你放心,我充分考驗過他們了,那些人要想賺我的錢,就得用心血換得每一分、每一毫,我讓他們踏過我的每一寸土地,直到鞋子都蒙上一層塵土。他們每個人都積極地想辦法接下我這筆生意,父親要是看到了,肯定會說他們是群機靈的傢伙。最後,我選擇讓安東尼.法瑞負責把我小小的帝國賣給出價最高的買家。你問我為什麼選他,我只能說不是因為他話術出眾──在這方面,那群仲介全都一個樣;也不是因為他精明的微笑,答案純粹是因為他的名字和你東尼伯伯一樣。那男人早在七十年前就死了,我卻到現在還是無可救藥地崇拜他。事實證明我選對人了,年輕的安東尼接到案子後持續努力,直到房子和公司賣了個好價錢。昨晚,我正式搬出了那棟屋子。
這一年來,我一一打包了每個房間裡的東西,每天包一點。每個箱子我都標了名字,這樣你才好分辨:莫里斯、莎蒂、凱文、諾琳、茉莉──她的那一箱最小。裝箱和搬運幾乎要了我的命,要不是安東尼派了幾個年輕小伙子來幫忙,我肯定做不來。我忘記他們叫什麼名字,是德瑞克還是德斯,還是……算了,這不重要。大部分時候我只有裝模作樣地協助他們,實際上更像是監工,不過他們倒是挺能幹的,現在這種年輕人不多見了。
生活必需品我留到最後,等安東尼開著他的車來載最後幾箱東西時,我才把它們裝箱。凱文啊,放開這一切的感覺真的很怪。看著最後那一箱放上安東尼的副駕駛座,那小巧的模樣讓我一時回不過神,但其實裡頭也沒什麼貴重物品,只有水壺、收音機、我的幾件衣服、刮鬍刀那類的小雜物。剩下的東西我找垃圾車搬走了,最後丟掉的是《米斯紀事報》,我雖然週日都會看蓋爾運動協會的比賽──對當地和郡內的比賽尤其感興趣──但還是會買一份報紙看賽事結果和當地的商業新聞。沙發上大概堆了六個月的報紙,到最後全亂七八糟散在那兒,要是莎蒂還在,我肯定要挨罵。如果把報紙疊得好好的,那個高度在我坐沙發時很適合放茶杯,但我絕不能有突然的動作,免得茶杯翻倒。幸好我現在沒以前靈活了,從沙發起身也慢吞吞的,不用怕打翻茶杯。
安東尼會把箱子放在離他辦公室不遠的某個地方。現在都柏林的生活實在是……實在很不可思議。剩下一些重要的東西我都帶在身上,皮夾放在外套內側胸前的口袋。這些年我越來越健忘了,口袋還得放一枝筆與記事用的幾張紙。外側口袋放了沉甸甸的旅館房間鑰匙,以及我父親棕與黑色相間的菸斗,我從沒用過它,拇指倒是把它摸得又滑又亮。除此之外,還有幾張照片、幾張收據、我的眼鏡、你媽裝髮夾的小包包、我的手機,以及一些橡皮筋、迴紋針與安全別針,這些東西也許哪天能派上用場也說不定。當然,還有用鄧恩超市袋子包好,放在我腳邊的威士忌──你送的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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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我當初是在一九四○年來這裡工作,那時還沒有人知道它以後會改建成旅館。當年,這地方還是多拉德家的大宅,別人都說以鄉下大宅來說,它長得相當古怪。一出前門就是村子大街,風格比較像建在都柏林哪個廣場前的屋子,顯然最初的屋主希望全村就在門外,等著侍奉他們。宅子前門沒有高聳的鐵門,沒有長長的車道──那些全放到後門,前門就只有舞臺布幕般的兩排樹木向兩旁延伸,標記這片土地一路延展到屋後的寬廣邊界。那些樹現在大多不見了,大街也往旅館右手邊延伸,繞到一旁,旅館左邊則多了一排店面。沒被議會買去擴展小鎮的土地都還在,但就我們所知,那些已經不屬於這間旅館了。
開始在莊園當農工時,我只是個十歲男孩。我們的土地──或者說,我父親的土地當時還很小,後側和他們的地皮相鄰。在那裡工作的時光完全稱不上快樂,六年後我離開了那座莊園,發誓再也不踏進這片土地,要不是你和羅莎琳堅持在這兒結婚,我絕不會回來。我始終不了解你們對這片土地的執念,我記得莎蒂也跟你們一樣,甚至更執著,她時常滔滔不絕地說這間旅館有多壯麗、客房有多豪華,還對蜜月套房讚不絕口。婚禮那天,我還以為這女人興奮得要心臟病發了,但那也可能是她為了彌補我的興致缺缺而特地演出來的。我這人就是裝不來。
「改建前,那還是原屋主愛蜜莉亞和休.多拉德的主臥室喔。」婚禮籌畫人燦笑著說,活像這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消息。
聽到此,我丟下了你們幾個,逕自走進酒吧,在同一個座位坐下來,灌了杯威士忌下肚,敬這地方的消亡。不曉得那天幫我倒酒的是誰,只知道絕對不是今天這個年輕女孩……說曹操,曹操到。她搖搖晃晃端著一疊玻璃杯走進來,天曉得那堆酒杯要放哪裡,吧檯下的杯子已經疊得夠高了。我這輩子從沒像那天這樣全神貫注地喝酒,拒絕抬頭將這地方收入眼底,拒絕抬頭看任何一個人,我的頭都以為頸子壞了。每一面牆都有相片,走廊上、房間裡都有,這宅子根本是以它的歷史來譏諷我這個老頭子。
最後,你們到酒吧加入我,我給所有人買了酒,每個人都喝了好幾杯。我坐在那兒,聽你們語無倫次地誇讚宴會廳的水晶吊燈,還有蜜月套房窗外的景觀。
「你是說,我的土地的景觀?」我說道。
當時,旅館周圍幾乎每一片地皮都被我買下來了。
「所以說,這裡真的很棒啊,還可以欣賞我們壯觀的農園。莫里斯,你的那幾座綠色山丘很美呢。」莎蒂搭著我的手說。我敢發誓,她已經有些醉了。
你們又接著誇這地方,感覺過了好幾個鐘頭,那段時間我不停搖晃杯裡的酒,儘量用酒精壓過你們的話聲。然後,羅莎琳的家人來了,你們又去參觀宅子,我也受夠了。我離開了那地方,醉醺醺地開車回家,在陰暗的家中坐了很久。
說來奇怪,終於到你們結婚那天,我反而很享受你們的婚禮,也許是因為你和莎蒂幸福的笑容吧。我驕傲地看著你和羅莎琳開舞,我們其他人跟著踏進舞池,我和羅莎琳母親、莎蒂和她父親,你媽飄過我身邊時我瞥見她的燦笑、聽到她的笑聲。那晚,她甚至說服我再去看蜜月套房一眼。
「莫里斯,它是不是很豪華?我們結婚那天如果能包下這間,該有多好。你想想看,我們要是住這裡,就是泥巴老爺和泥巴夫人了。」
我領著她在臥房跳舞,險些撞上梳妝臺,還摔到床上。我們都醉了,不過我給她的吻是再誠實、再清醒不過。我心中滿是因她而釋放,並且在我們相處多年持續盛放的愛。我們當然不是完美夫妻,但生活算是挺美滿的,穩定又平靜……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現在想來,我竟然從沒問過她的看法。
「我們改天來住一晚。我是說真的,到時候蜜月套房就是我們兩個的了。」我躺在床上,看著她說。當時我打從心底相信自己的承諾,不曉得她信不信?結果我現在坐在這裡,他媽的整整遲了兩年。
她是在睡夢中走的。記得她以前總是說,輪到她走時,她想在睡夢中離開。她和更早之前去世的妹妹一樣,沒什麼病痛,沒什麼毛病,前一晚她親了我的臉頰一下,翻了個身,頭上還夾滿髮捲、包著我的舊手帕。那女人的頭髮直得要命,她每晚都要捲到極限才能入睡。真夠麻煩的,我以前會這麼想。當我躺床上,看著她在梳妝臺前捲頭髮,總會暗想:那頭絲綢般的長髮有什麼不好,怎麼我老是只瞥個一眼兩眼。但我告訴你,如今要是能再看她坐在鏡子前弄頭髮,我立刻嚥氣也甘願。如果能再來一次,我會仔細欣賞她轉動的手,欣賞每一綹鬈髮。
那天早上,我刮完鬍子在廚房聽收音機,過一陣子才發現沒聽到她穿拖鞋走動,或是她平時哼哼唱唱的聲音。開始燒水了,還是沒見到她的影子,我終於發現事情不對勁。我讓廣播的新聞播報員繼續講話,自己則回到走廊上,耳裡都是議員米克.華萊士逃稅的新聞。我站在房門口,發現莎蒂還躺在床上,和我剛起床時沒兩樣。那一刻,米克.華萊士的一綹綹白髮與粉紅上衣凍結在我腦中。
去他的米克.華萊士。
我觸碰她的臉,感受到她離開時留下的寒意,膝蓋立時跪了下去。我癱倒床邊,看著距離我僅僅幾公分遠的臉蛋。她表情安詳,不見憂慮的痕跡,臉上好像還有一抹紅暈,或者那是我想像力過剩?我用指尖撫過她眼角柔軟的皺紋,在毛毯下找到她的手,雙手緊緊握住,試著讓它暖起來。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搓了又搓。我當然不認為自己能讓她活過來,只是……我也不曉得,反正我就是想這麼做。也許是不希望她冷到吧,她最討厭冷天了。從她去世到喪禮的過程中,我只記得那一小段時間,和她單獨在一起的寧靜時光。你要是問我之後還發生了什麼事、誰來了、誰說了什麼,我全答不上來,一切都模模糊糊。我只記得自己坐在起居室,坐在專屬的椅子上,在心中默默握著她的手──我的莎蒂的手。
我當然打了電話給你,至少,數月後我說自己全不記得時,你是這麼告訴我的。你和羅莎琳和孩子們來跟莎蒂道別時,我的狀況應該還可以,記得那天我站在前門,看到你張開手臂準備擁抱,又在發現我臉上神情時,默默放下了雙手。最後,你選擇伸出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的視線聚焦在我們緊鎖在一起的雙手,直到你放開。你從我身旁進門,踏進走廊時,碰了下我的肩膀。到現在我還能感受到你的觸碰,你和其他來弔唁的熟人,就只有這一下觸碰的區別。那是我的一大遺憾。現在想來,我真希望自己當初抱緊了你,在你肩頭痛哭,也給你一個抱著我哭泣的機會,然而當時我似乎容不下你和我兩人份的哀傷。
更重要的是,我不該讓你那麼擔心我的狀況,不該還沒讓你放心就看著你回紐澤西去。但我做不到,甚至連起床都做不到,就算勉強下了床,也只是走到起居室坐在我的椅子上,和莎蒂一塊兒坐在那裡、一塊兒走過我們人生的數十年,直到一杯茶出現在我面前,猛然把我拉回已身為鰥夫的現實。我知道要不是羅伯特答應照顧我,保證一有事就會打電話給你,你們也不會肯在喪禮剛過不久就返回美國。
那年聖誕節,你們又都回來了,我們本打算去羅莎琳娘家吃聖誕節晚餐的。他們都是好人,不過我這些年來沒花太多心思和他們打交道。總之,到了最後一刻,我又拒絕出門。
「事情太多了,我還是留下來看家比較好。」我對你們說。
我知道羅莎琳娘家離我們家才半小時路程,但這是莎蒂走後第一個聖誕節,我不能離開她,這樣不對。於是你叫羅莎琳帶孩子們去吃聖誕節晚餐,自己則留下來陪我,至於我們吃了什麼,我記不得了,可能是拿櫥櫃裡的沖泡濃湯來吃。兩個鐘頭後他們回來,還帶了兩個黑色塑膠袋裡面裝滿了給孩子的聖誕禮物,以及用錫箔紙打包的兩盤菜。
那年我買禮物給孩子了嗎?以前都是你媽負責這事。
然後,你開啟了話題。那是你第一次提起安養院。我是指,那是你們頭一次在我面前討論這事,在這之前你們應該討論過很多次了。我當然知道會有這一天,有哪個可憐的獨居鰥夫、獨居寡婦,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
「你少管閒事,」我直截了當地應道。「我不在戶外照顧牛群,反而跟一群白癡和穿羊毛衫的老女人坐著玩電視賓果,這像話嗎?」
我必須說,你是笑了。不過那是大氣、自信的笑聲,而且你或許真遺傳到我的好嗓音。
「好啦,爸,」你一隻手搭著我的膝蓋說。「我們只是覺得你在那裡會更安全。」
「安全?安全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有時候你會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啊,你也聽過吧,可能會有人闖進門,然後──」
「那就是這傢伙派上用場的時候吧?」我一手搭著從沒讓我失望過的溫徹斯特步槍說。
你一臉驚愕,但反正我就是不打算在做好準備前放棄我的生活。
說句不中聽的,某方面來看,我很慶幸你有多遠住多遠去。我受不了別人老是來提醒,說有多擔心我。我想你最該擔心的是,哪天有傻子踏青卻不小心闖進農園,結果被我一槍射死。
雖然這很微不足道,但我希望你回家看到的我至少還保持整潔乾淨。在這方面,我做得無可挑剔。我身上沒異味,不像我認識的某些人。年紀大可不是臭氣熏天的藉口。我乾淨得發亮,每早晨都用毛巾好好擦洗身體,當然也每週泡澡一次。五年前我請人裝了那種扶手,現在進出浴缸就和舉起第一杯酒一樣輕鬆。我個人不愛沖澡,從以前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淋浴間就覺得冷,所以儘管你媽連連抗議,我還是一直沒裝淋浴設備。
我近期最棒的新發現,應該是敦卡舍爾的一間洗衣店,他們會來收走髒衣服,三天後再把乾淨衣服送回來給我。我們蘭斯福鎮上的洗衣店沒這種服務,老闆娘才不會那麼貼心。彼得潔衣店每週接我的生意,每次都在三天後把襯衫送回來;我這麼說也許有點過分,但彼得潔衣店送回來的衣服總是比莎蒂洗的更清新乾淨。
還一個原因是貝絲每週來打掃兩次,從不間斷,每次都又擦又刷,讓屋子再次煥然一新。你媽要是還在,應該會很喜歡她。
「派你們最會打掃又最不會說英語的人過來。」我對都柏林那間派遣公司說道。「我不要當地人,你們找個審慎點、不會亂說話的人,必要時,我可以付她油錢。」
除了打掃之外,她還會做菜,每週都幫我留兩鍋湯。她的湯和莎蒂的一點也不像,老實說,我也說不出裡頭加了什麼玩意兒。我花了好一段時間適應貝絲的湯,只知道裡頭加了大量蒜頭,不過後來我很驚訝自己開始期待她的料理,尤其是雞湯。我喝貝絲的湯維生那段時期,羅伯特不時會懊惱地告訴我,我應該申請保健委員會的錢來請清潔工,同時還可以賺到他們的送餐計畫。
「你腦子壞啦?」我對他說。「我這輩子從沒接受過別人的施捨,現在也不打算接受。」
絲薇拉娜晃了過來,看來是完成了檢查、清潔與堆疊杯具的工作。過去幾分鐘她一直在吧檯後來回踱步,等著客潮湧進來。
「你等等會在這裡吃晚餐,對吧?」
我喜歡她的名字,絲薇拉娜,感覺是個直爽的名字,俐落的同時帶點美感。在她眼裡,我是什麼模樣呢?多半像個瘋子吧,誰叫我坐在這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還不時喃喃自語。她往前靠上吧檯,沒事找事做,看來已經無聊到願意和吧檯前一個老傢伙隨便聊上兩句了。
「不會。」我答道。若在平時,我和她的對話應該就到此為止,但今晚不同於以往。「今晚是妳第一天上班?」我問她。
「第二天.我昨晚來的。」
我點了點頭,晃了晃杯底最後一滴酒,然後一飲而盡。我做好準備,可以開始敬第一杯酒了。今晚,我會敬五杯酒,敬五個人,敬五段回憶。我把空酒瓶推向吧檯另一側的絲薇拉娜,接到任務的她開心地接過酒瓶,轉身找地方放時,我開了口,低聲說:
「我來此回憶過往曾擁有,如今卻不能再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