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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瑟西【HBO搶拍!紐約時報暢榜破81週】

我出生時,稱呼我的名稱還不存在。大家以為我和母親、阿姨以及成千上萬兄弟姊妹一樣都是寧芙。寧芙是渺小女神中階級最低的一群,力量非常小,光是維持長生不死,就幾乎用盡所有神力。我們能和魚說話,能滋養花朵,讓雨水從天而降,讓海水留下海鹽。寧芙這個詞,為我們鋪出一條路,暗示我們的未來。在我們的語言中,寧芙不單指女神,這詞的另一個意思是新娘。

我的母親是水寧芙,守護著泉水和溪流。我的父親是海利歐斯,他那天到祖父歐開諾斯的宮殿做客,結果被母親吸引了目光。海利歐斯和歐開諾斯那陣子常在一塊。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他們是年紀相若的表兄弟。我父親神采奕奕,像剛鍊好的金銅一樣散發光澤,歐開諾斯則天生雙眼濡溼,留著長到大腿的白鬍子。他們都是泰坦神,比起奧林帕斯山上那批沒親眼見過創世,只會高談闊論的新神,他們倆比較聊得來。

歐開諾斯的宮殿雄偉壯麗,深踞在大地的岩石中。高大的拱廊全鍍了金,數千年來無數神祇踏過宮殿石板地,將地面走得光滑又平整。宮中有條歐開諾斯之河,那是世界淡水的源頭,河水黑暗,深不見底,水聲響徹宮殿每個角落。河岸上青草如茵,生長著淡灰色的花朵,還有無數歐開諾斯的孩子、各種寧芙和河神。他們全身光滑,笑聲嘹亮,一張張臉在昏暗中發著光,彼此遞著金杯,打鬧嬉戲。母親就坐在他們之間,比百合花更加美麗奪目。

她有一頭暖棕色秀髮,每一縷髮絲都帶著光澤,彷彿會發光一樣。她肯定感受到了我父親如焰風般炙熱的目光。我可以想見她接下來會將衣裳披掛肩膀,用發亮的手指輕撥水面。我看過她用這招上千次了。我父親就愛這套。他相信別人討好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那是誰?」我父親問歐開諾斯。

我父親雖然已幫歐開諾斯生下不少子孫,個個有著金色眼眸,但再多生幾個也無妨。「我女兒波爾絲。如果你想要她,她就是你的。」

隔天我父親在上層世界的水池找到她。那是個美麗的地方,上方櫟木樹枝交織,池中充滿大朵的水仙花。那裡沒有泥沼,沒有溼黏的青蛙,只有乾淨的圓石,池畔便是柔軟的草地。父親向來不在乎水寧芙小家子氣的美感,但連他都喜歡這裡。

我母親知道他來了。她力量雖小,但行事狡猾,一顆鬼腦袋靈活得像長著尖牙的鰻魚一樣。身為渺小的寧芙,她知道自己想獲得權力只有一條路,絕不能生幾個私生子,或在河畔溫存就罷。他意氣風發站到她面前,她放聲大笑。跟你睡?憑什麼?

當然,父親可以硬來。但海利歐斯自詡無論是奴隸或神祇,所有女人都渴望上他的床。他的祭壇證明了這點,孕婦和快樂的孩子常為他獻上貢品。

她對他說:「結婚,不然就算了。結婚的話,你可要確定。你在外頭可以擁有任何女孩,但不准帶她們回家,在宮殿裡我最大。」

條件和限制。這對父親來說是個新鮮事,而神最愛的莫過於新鮮事。「小事。」他說完給她一條項鍊為證,那是他親手做的,上面串有世上最罕見的琥珀珠。我出生時他給了她第二條項鍊,後來她又生下三個孩子,他每次都再給一條。我不知道母親比較珍惜發光的琥珀珠,還是戴在身上的虛榮。要不是天神阻止,我覺得她會花一輩子收集項鍊,最後掛在她脖子的項鍊會像牛軛一樣重。但當時天神發現了我們四個的身分,便告訴她,妳可以生孩子,只是不能再生他的孩子。可是其他的丈夫並不會給她琥珀珠。她為此哭了,不過我也就只有看過她哭這麼一次。

我出生時,有個阿姨(名字就不提了,因為我的故事裡有一堆阿姨)幫我洗淨身體,將我裹起。另一個阿姨照顧我母親,替她塗上口紅,用象牙梳整理她的頭髮。第三個阿姨走出門外,請我父親進來。

「是女的。」我母親皺著眉頭對他說。

但父親不介意是女兒,女兒性情溫柔,像是初榨的橄欖一樣金黃純淨。凡人和眾神都會不惜金錢養育孩子,而據說父親的財富能比眾神之王。他伸手放到我的手上,賜予我祝福。

「她會嫁個好人家。」他說。

「多好?」我母親想知道。如果我能換到更好的東西,對她會是個安慰。

我父親想一下,他撥動我一束束頭髮,檢查我的雙眼和凹陷的雙頰。

「王子吧,我想。」

「王子?」我母親說。「你該不會是指凡人吧?」

她露出噁心的表情。我長大後,有次問及凡人長什麼樣子。父親說:「他們其實外表長得跟我們一樣,但那意思就像說蟲子長得像鯨魚一樣。」

我母親的答案簡單多了:凡人是裝著腐肉的爛皮囊。

「她當然會嫁給宙斯的兒子。」我母親堅持。她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在奧林帕斯山的盛宴上,坐在赫拉王后的右手邊。

「不行。她的頭髮像山貓一樣有紋路。而且她的下巴太尖了,讓人看了討厭。」

我母親沒再爭辯。像所有人一樣,她知道海利歐斯的脾氣。即使他全身閃耀金光,也別忘了他的熊熊怒火。

她起身。肚子已平了,腰也縮起,雙頰紅潤有神。我們這一族的人恢復迅速,但她比常人更快,她可是歐開諾斯的女兒,生小孩像在產卵。

「來,」她說,「我們生個更好的寶寶。」

我長得很快,才幾個小時後就不再是嬰兒,沒過多久就會走會跳。有個阿姨留下來,想討好母親。因為我有黃色的眼珠,哭聲尖細古怪,所以她將我命名為瑟西,意思是鷹隼。但她不久就走了,因為她發覺母親待她如腳下的土地一樣,沒把她當回事。

「母親。」我說。「阿姨走了。」

母親沒答腔。父親已乘坐二輪馬車騰空飛去,她以花朵纏繞頭髮,準備從水中祕道離開,去找青草河畔的姊妹。我可以跟去,但就只能坐在阿姨腳邊一整天,聽她們聊我不在乎或不了解的八卦。於是我選擇留在宮殿裡。

父親的宮殿又黑又靜。他的宮殿就在歐開諾斯宮殿旁,深埋在岩石中,牆是黑曜岩築成。為什麼?只要父親想要,宮殿牆可以是埃及血紅色的大理石,或阿拉伯的香脂。但他喜歡黑曜石反射他身上的光芒,他經過時,光滑的表面會燃起火。當然,他沒想到自己離開之後,這裡會變得多黑。我父親永遠無法想像世界少了他是什麼樣子。

這種時候我能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我會點燃火炬,向前奔跑,回頭看黯淡的火焰在空中拖曳。我會躺在光滑的土地上,用手指挖出小洞。那裡沒有蛆或蠕蟲,我當時也還不認識牠們。在那宮殿中,就只有我們。

父親晚上回來時,地面會像馬的側腹一樣顫動,我挖出的洞會自動填平。一會之後,母親也會回來,全身散發花香。她會跑去迎接他,他會讓她勾著他的脖子,接下酒杯,走向巨大的銀椅。我走在他腳跟後頭。歡迎回家,父親,歡迎回家。

他喝酒時會玩跳棋,但不准別人和他玩。他會在石檯上,轉動棋盤,來回玩。我母親會讓聲音甜得像蜂蜜一樣。「親愛的,你不想來床上嗎?」她會在他面前緩緩轉身,展露她豐滿的身材,彷彿她是尖棍上的烤肉。這時他通常會拋下棋盤,但有時也會繼續玩,那是我最喜歡的時候,因為我母親會離開,重重甩上沒藥木門。

我父親腳下的世界一片金燦。光芒從各處同時迸射而出,從他金黃色的皮膚、炯炯有神的雙眼和如銅閃耀的頭髮。他的肉身像火盆一樣燙,我盡可能靠近他,像蜥蜴貼在日正當中的岩石上。阿姨說有些下等的神無法直視他,但我是他親生女兒,我凝視他的臉好久,望向別處時,他的臉仍烙印在我的視線裡,在地板發著光,在牆上閃耀,鑲嵌在桌上,甚至是我自己的皮膚上。

我問:「如果凡人看到你全力發光會怎樣?」

「他會在一瞬間燒成灰。」

「那萬一凡人看到我呢?」

父親微微一笑。跳棋移動,大理石摩擦木板的熟悉聲音傳來。「凡人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不會燒死他?」

「當然不會。」他說。

「但我的眼睛跟你一樣。」

「不一樣。」他說。「妳看。」他目光落在壁爐的一塊木頭上。木頭發光,然後著火,最後燒成灰。「這還是我最普通的力量。妳能辦得到嗎?」

我盯著那堆木頭一整晚。我辦不到。

妹妹出生不久後,弟弟也出生了。到底相差多久我說不上來。神的日子像瀑布一樣流瀉,我還沒學會凡人數日子的方法。照理說,父親應該要教我們,畢竟他知道每一次日出。但就連他以前也說弟弟和妹妹是雙胞胎。確實也是,因為弟弟出生後,他倆就像兩隻貂一樣形影不離。父親用一隻手同時賜福了他們倆。「妳,」他對我發著光的妹妹帕西斐說,「妳會嫁給宙斯名垂不朽的兒子。」他以預言的聲音宣告她的未來。母親聽得眉開眼笑,想著自己出席宙斯大宴時要穿什麼衣服。

「而你,」他用正常的聲音,像夏日晨光一樣清澈宏亮,「正如每個兒子都反映著他的母親。」我母親聽到好開心,義不容辭替他取名字。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他為波爾賽斯。

兩個孩子都很聰明,迅速理解周遭的世界。他們喜歡躲在如白鼬的手掌後偷看我。瞧她雙眼像尿一樣黃。聲音尖銳得像貓頭鷹。名字叫鷹隼,但長這麼醜,應該要叫山羊。

那些是早年他們用來酸我的話,不算尖刻,但後來愈罵愈狠。我便學會躲避他們,不久之後,他們在歐開諾斯的宮殿,從水寧芙和河神孩子身上找到更多樂子。母親去找她姊妹時,他們會跟著去,所有兄弟姊妹對他們都唯唯諾諾,任憑他們擺布,像在狗魚前的魚餌一般。他倆發明了無數折磨人的伎倆。他們會用甜言蜜語說,來啊,梅莉亞。奧林帕斯神常會剪短頭髮,露出後頸。如果妳不讓我們剪頭髮,又怎麼找得到丈夫?梅莉亞看到自己頭髮被剪得像刺猬一樣,失聲大哭,而他們卻放聲大笑,笑到山洞都傳來回聲。

我不理他們。我喜歡父親安靜的宮殿,並盡可能待在父親腳邊。有一天,也許是為了獎勵我,他提議帶我去看他的神牛群。這是莫大的榮譽,因為這代表我能乘坐他的金色馬車,看所有神祇稱羨的野獸,五十隻純白的年輕母牛,他每天越過世界時都能開心地看到牠們。我靠著馬車鑲嵌珠寶的側邊,望著下方的世界,感到不可思議。茂密的綠林、參差的山峰和廣闊無垠的藍色海洋。我尋找凡人的蹤影,但我們太高了,看不到他們。

牛群生活在蔥鬱的索理納奇亞島上,由我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姊照顧。我們到的時候,姊姊馬上跑向父親,抱住他脖子歡呼。父親所有的孩子中,她倆最為美麗,皮膚和頭髮都有如融化的金子一般。她們的名字是蘭佩提亞和法梭莎,意思是光芒四射和閃閃發光。

「你帶來的是誰?」

「她一定是波爾絲的孩子,妳看她的眼睛。」

「我怎麼沒想到!」蘭佩提亞(我覺得是她)摸我的頭髮。「親愛的,別擔心妳的眼睛,真的還好。妳母親美是美,但她不曾擁有強大的力量。」

「我的眼睛跟妳們一樣。」我說。

「真可愛!不,親愛的,我們的眼睛像火一樣明亮,頭髮像水面反射的陽光。」

「妳真聰明,把頭髮綁成辮子。」法梭莎說。「這樣一來棕色的紋路就沒那麼難看了。不過聲音就沒法掩飾了,真可惜。」

「她可以別說話。那樣不就行了,對吧,妹妹?」

「對呀。」她們露出微笑。「我們去看牛吧?」

我從來沒看過普通的牛,但沒關係,神牛無比美麗,我用不著比較就看得出來。牠們的毛皮像百合花瓣一樣純潔,雙眼溫柔,有著長睫毛。牠們的牛角鍍了金(那是我兩個姊姊弄的),牠們低頭吃草時,脖子像舞者一樣優雅垂下。在日落的光輝下,牠們的背閃爍著柔順的光澤。

「喔!」我說。「我可以摸嗎?」

「不行。」父親說。

「我跟妳說他們的名字好了?那是白臉、那是亮眼、那是可人。那幾隻是可愛女孩、漂亮、金角和光光。那隻是可人,還有──」

「已經有牛叫做可人了。」我說。「妳剛說那隻是可人。」我指著前面那隻牛,牠平靜吃著草。

我姊姊面面相覷,然後用金色的雙眼瞄一眼父親,但他只一臉得意,心不在焉望著他的牛。

「一定是妳搞錯了。」她們說。「我們剛才說這隻是可人。這隻是星光、這是閃光──」

我父親說:「這是什麼?漂亮的身上有塊結痂?」

我姊姊馬上驚慌失措起來。「什麼結痂?喔,不可能!喔,壞孩子,你怎麼把自己弄傷了。喔,幹麼弄傷自己啊!」

我靠近去看。那是塊非常小的結痂,比我的小指指甲還小,但我父親皺起眉頭。「妳們明天就清理好。」

兩個姊姊頭不住點著,當然、當然,我們很抱歉。

我們再次坐上馬車,父親拉起纏了銀絲的韁繩。姊姊們在他雙手獻上最後幾吻,然後駿馬飛馳,帶我們飛上天空。天空慢慢變暗,幾顆星星探出頭來。

記得父親有次告訴我,地球上有種凡人叫天文學家,他們負責記錄他的起落。這類人在凡人之中地位崇高,是皇宮中國王的顧問,但有時父親會耽擱一會,打破他們的計算。那些天文學家就會被拖到國王面前,因為詐欺而被斬。父親跟我說時臉上帶著笑容。他說,那是他們活該。太陽神海利歐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絕不會任人擺布。

「父親,」我那天說,「我們晚到,天文學家就會被殺了嗎?」

「對。」他回答,並甩一下叮鈴作響的韁繩。馬匹向前奔馳,我們下方的世界一片模糊,黑夜的影子從海洋邊緣浮現。我沒去看。我胸口有種糾結的感覺,像擰乾抹布一樣。我想著那些天文學家。我想像他們像蟲子一樣卑微,垂頭喪氣。他們細瘦的膝蓋跪地,大聲哭叫:拜託,不是我們的錯,是太陽自己晚了。

國王從王座上回答:太陽永遠不會晚,說出這種話就是褻瀆,你們一定要死!於是斧頭落下,將苦苦哀求的罪人砍成兩半。

「父親,」我說,「我覺得好怪。」

「妳餓了。」他說。「已經過了吃飯時間。妳姊姊耽誤了我們,她們應該感到羞愧。」

我吃了晚餐,填飽肚子,但那感覺仍在。我表情一定很怪,因為波爾賽斯和帕西斐從躺椅那頭,歪嘴對我笑。「妳是吞了青蛙嗎?」

「沒有。」我說。

他們聽了只笑得更大聲,手腳互相碰觸,像蛇在磨亮鱗片一樣。我妹妹說:「父親的金牛怎麼樣?」

「很美。」

波爾賽斯大笑。「她不知道!妳有見過這麼笨的人嗎?」

「從來沒有。」我妹妹說。

我不該問,但我還沉浸在思緒中,腦中浮現的大理石地上全是屍體。「我不知道什麼?」

我妹妹露出完美的白貂臉。「當然是他會幹牠們。那是他生新牛的方式。他變成公牛和牠們生產小牛,然後煮了變老的牛。所以大家才以為牠們長生不老。」

「他才沒有。」

他們指著我脹紅的臉哈哈大笑。母親聽到聲音走過來。她喜歡聽我弟妹嘲笑別人。

「我們在跟瑟西講牛的事。」我弟告訴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母親大笑,笑聲嘩啦啦像泉水落在岩石上。「笨瑟西。」

這就是我童年的生活。我很想說,我一直在等待從那裡逃走的一天,但事實上,我當時恐怕只懂得逆來順受,相信自己一生只會有悲慘的遭遇,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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