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裡的資本主義者:在現代社會邊緣,找回簡單完整的人生
Chapter 1 採摘當季黑莓的生活
/在鄉下利用資本主義/
我一週有兩天在家裡經營麵包店。現磨完整麥粒,在磨好的麵粉中加入水、鹽、橄欖油和酵母,發酵製成麵包。為了讓酵母用量減到最少,發酵時間會拉到一天以上。我不用攪拌機,而是直接用手揉麵團,像在冥想般感受當天的溫度和溼度,然後再根據溫度和濕度烘焙麵包。
這些工作與其說繁複,不如說愉悅。研究麵包時,發現全麥一磨碎就會氧化,之後我才第一次烤了這種麵包。因為小麥胚芽含有油脂,所以去掉胚芽磨成的白麵粉才變成了主流。用全麥粉做出來的麵包不僅香氣十足,人體也很容易適應。我心想:「既然要做來吃,要是能販賣就更好了。」於是我開始經營麵包店。
那生意好不好呢?通常一天會有兩位客人,多的話三位。
是麥當勞激發我思索麵包店的目標。過去速食和可樂被視為健康的主要敵人,麥當勞的銷售和股價曾經一度暴跌,大家都說麥當勞快倒閉了。於是,麥當勞增加了沙拉和果汁等相對健康的菜單,華麗地復活。然而,消費者來到全新面貌的麥當勞,還是選擇大麥克。雖然大家都想維持身體健康,但真正打開錢包的那一刻卻點了大麥克。
了解人的這種心理,所以一般的麵包店不只要賣健康的麵包,還要賣甜餅乾。不過,會開始經營麵包店,是因為我很好奇有沒有人會買我烤的麵包,我想知道這種麵包是不是也有人吃得很開心。
餐飲企業家白種元在某電視節目中這樣說道:「即便是大受歡迎的餐廳,也會很罕見地遇到口味完全不大眾化的情況。我覺得很奇怪,味道其實不怎麼樣,但客人卻很多。這種餐廳撐了很久,要是能撐那麼久,不管味道多特別,終究還是會吸引到願意光顧的人。問題是,我們能撐這麼久嗎?」
於是我也敲了敲計算機,算一下如果要撐夠久的話,我能堅持多久。一旦確立了目標的優先順序後,錢的問題就跟小學算術一樣簡單。我計算了如果一個麵包都賣不出去,我需要多少錢才能撐下去。首先,得找到一個不用繳租金的空間。配合我們的資金,找到了一間屋齡一百一十年的鄉下老房子。其次是固定成本的問題,包括財產稅、公用事業費和材料費。經過計算,可以撐個兩到三年左右。
最後,我要了解一週花幾個小時烤麵包、賣麵包能為我們帶來快樂。一週兩天,每天營業五小時,然後再多一天半的工時就可以了。這樣計算下來,連大型烤箱、攪拌機等營業用烘焙設備都不必買了,投資設備的資金需要賺很久才能回收。更重要的是親手觸摸麵團的快樂,以及觀察在小烤箱中烤四個麵包的樂趣。因此,烤麵包和賣麵包的工作應該止於創作的喜悅和遊戲的樂趣上。
要是能遇到喜歡我的麵包的顧客,那就是一大樂事了。普通麵包店很難買到每天現磨並發酵超過一天的全麥麵包,所以我算是提供了一種很難買到的特殊產品。此外,花錢購買的行為也很重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現代人掏腰包的行為就跟在上帝面前告白一樣真實。
讀到這裡的讀者應該都很好奇我們一家到底是靠什麼過活的。
我們夫妻倆現在沒有正職工作。二○一三年我讀完博士學位,丈夫突然選擇退休。當時他四十歲,而我也還沒當上教授。真的拿到博士學位後,雖然覺得讀書很有趣,但美國教授的核心工作是做研究,對此我絲毫不感興趣,所以我們倆就都退休了。當時我們的孩子,老大是小學生,老二則還沒上學。
我們之前並沒有準備好要退休或過農村生活,因此沒有存夠錢能讓我們只花不賺,也沒有要在大自然裡實現自給自足的經濟生活這種偉大目標,我們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工作。
於是,我們的退休生活成為了一項實驗。不從事定期的雇傭勞動,只做自己想做的工作,這樣能生存下去嗎?我們決定要是真的不可行的話,就重返職場。然後,為了找生活費更便宜的地方,我們來到了鄉下。
就這樣過了七年,目前還不錯。然而,這並不代表我和我的家人就此脫離資本主義獨立生活,我們的生活反而採用了資本主義所供給的最棒東西。就算一個人可以只花極少的錢過活,人類歷史上還是只有資本主義才能讓人們的生活充滿活力。
我們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笑著讀書、寫作、和家人閒聊,如果有想見的人,我們有時間馬上見面。在資本主義的龐大生產力成熟之前,在那個為了不挨餓而全力以赴的時代裡,只有少數貴族被允許擁有自己的時間。
我想談談某段故事,這段故事來自某本我忘記書名的書。美國有對人類學家夫妻到偏僻的地方做田野研究,他們發現有些人會指責西方研究學者剝削原住民,於是他們決心和當地人一樣,老老實實地靠勞動過生活。
夫妻倆每天要步行幾小時,用水甕打水回家;為了不讓火種熄滅,成天都要注意火種;要在野外覓食、處理食材、保存食物。這種生活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他們意識到這樣做就永遠不會有時間留下研究紀錄、撰寫論文,以及準備要繳交給研究機構的各種文件。
於是夫妻倆開始提供原住民金錢或從美國帶來的物品,藉此確保有時間做研究。他們這才認知到,就算是第一手的研究,實際上已經是資本主義體系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個人的事業。
我們四口之家充分享受在這個社會生活的好處,即使財富相對較少,我們還是能解決基本生存問題。我們用在首爾買不了一個房間的錢,買下美國鄉村的一棟破舊房子,過著相當單純的生活。由於不用賺很多錢,我們成功創造出結合金錢和樂趣的生活方式。簡而言之,我們透過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賺錢。
當金錢不是目的時,金錢就成為了手段,藉此表達我們內在的欲望和情感,將人與人連接在一起。電子報訂閱服務,讓我知道有人願意為了閱讀我的文章而支付費用,我非常高興。融入個人思考和經驗,撰寫值得某人付錢的文章,這既是賺錢的行為,也是展現自我的創造行為。我的丈夫也經常熬夜投稿或翻譯,比他當記者時寫得更認真、更用心。
當記者時,撰文就等於加班,而且他還要參加酒席,見不想見的人,但現在他只把精力集中於真正想寫的文章上。我在一旁說:「累了就休息吧。」他回答:「累歸累,但很有趣。」在他還是記者時,我沒辦法如此輕易地叫他放棄。當時他賺的錢比現在多很多,也需要娛樂性消費。現在我可以輕易地放棄電子報訂閱服務,叫丈夫休息,除了因為賺得少,也因為我們不再需要為了另外找好玩的事情投入時間和金錢。
如今,我們的日常生活不再區分為邊忍耐邊做的生產和快樂的消費,我們的工作就是快樂生產的工作。
思考了一下我們家經濟活動的標準。
解決動物性的生存問題後,我們想做什麼呢?我們能不能別成為生產過程中的零件,或是在生產過程中被消耗掉?能不能將生產過程轉化成娛樂呢?賺錢的過程能否成為一種創造行為,讓我們活得更像自己呢?
我並不期待自己能找到答案,只是在生活中拋出這樣的問題而已。
/世界上最懶的農夫/
對於我們家而言,夏天是採野生黑莓的季節。每到八、九月,黑莓會大量結果,數量多到就算一有時間就去摘也摘不完。我們家周遭長滿了低矮的黑莓樹,黑莓樹有很多小刺,整個夏天全家人四肢和手上的傷口都難以消除。如果清空冷凍室,把黑莓塞滿冷凍室,每人每天都吃一碗,分量至少能吃半年。要是再加把勁摘,分量也許夠我們吃上一年。不過,我們只有無聊的時候才會去摘,只摘到我們覺得還有趣為止。
能隨心所欲地摘,也是因為黑莓並非我親手種植的,反正是不勞而獲,心胸也變寬大了。如果是我親手種植的話,拋開錢的事不談,我肯定會拚命收穫,還會非常在意產量。
吃冷凍黑莓期間,我們不會去超市買水果。我們的黑莓很夠味,不像超市的水果那樣只是甜得不像話。根據採摘地點與時期的不同,黑莓的味道也不一樣,土壤、空氣和陽光似乎能以黑莓獨有的方式表現出來。這種野外採的植物和水果,我無法評斷它好不好吃,我腳踩的這片土地、空氣、水和農作物,它們一起共度了一段時光,黑莓只是挾著這段時光的味道而已。陰涼處生長的果實較大,潮溼處生長的果實較甜。黑莓樹有分性別,陽光充足處的雄株樹枝會遮住果實,形成樹蔭。
像這樣一邊摘黑莓吃,一邊仔細觀察產出果實的天空與土地,好像不只是品嘗,而是融入了大自然中。
這個充滿黑莓的地方,是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近郊的鄉村。剛搬過來時,我夢想的場景是,小而樸素卻風景如畫的農村住宅、有機農場和美麗庭院,還有兩頭山羊和十隻雞玩在一起。
我們目前居住的房子是移動式的組合屋。房子雖然堅固,卻沒有房產的價值,因此無法購買住宅險。不過我們的房子也不比周圍的房子便宜。房屋雖然非常簡陋,但有樹林和小溪,腹地很廣。
原本這塊土地上的移動式住宅要被拆除,他們打算砍掉森林,改建成住宅區。前屋主在投資過程中資金受阻,無奈地哭著中斷計畫,我們才買下他放棄的土地。「這是多優秀的環境保護行為啊!」我懷著這般的自豪。當然,我並不是為了實踐這種酷酷的哲學,只是選擇自己心儀的地方,結果偶然間就變成這樣了。
為了用有限的資金買到這麼大塊的土地,我們只好接受破舊的房子。計畫是今後努力賺錢,再蓋真正的房子。
我們曾經想建立一個和都市人直接交易的有機農場來賺錢,我們找到了離都市較近的某塊地。現在回想起來,這依舊是個很棒的計畫。美國的食品產業以最低廉的方式生產食品,基本上只重視提高食品的熱量,因此真正像食物的食品就成了高價的商品,無麩質、素食、在地食品等也成為了政治和社會階級的指標。美國文化只把食物視為人類這個機器的燃料,上述的現象就是對這種文化的反作用。西雅圖是離我們居住地很近的大都市,那裡也有很多富人將這種非主流文化當作他們的自我認同。
我們拜訪了飼養各種牲畜與生產作物的農牧民,學習從農業到銷售的一切,我丈夫甚至在有機農場實習過。為防萬一,我也學怎麼做衣服、做肥皂,甚至學怎麼建造、修理房屋。然而,我們沒有考慮到的是我們自己的改變。
我們齊心決定要施行環境友善農耕法,即使不宰殺牲畜,也要自己生產雞蛋和牛奶。然而,在開始耕種後我們才領悟到一件事:真正的環境友善農耕法並不存在。農業的基礎本來就是環境破壞,把自然狀態下共存的多樣生物個體,減少到只有人類想吃的幾個種類,這種行為就已經不自然了。
多虧了鹿、兔子、鼴鼠和蛞蝓,我們才有如此的領悟。不管我們種了什麼,牠們總能迅速地把作物夷為平地,就算我們種的數量多到足以讓牠們分食也沒有用,因為牠們很妙地只啃嫩芽,所以任何作物都失去生長的機會。還有築牆、撒藥、用鐵絲網圍起來的方法,之所以放棄這些方法並不是因為怕破壞環境,也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憎恨。
打從我出生以來,從未感受過對這些動物的憎恨,憎恨實在是很可怕的情感。在都市裡讓我感到疲憊的是無禮之人、鄰居的噪音、卑劣的上司、經濟上的貧困,而這些都無法與我在動物身上所感受到的絕望感相比。其實被動物挖壞的農作物,在金錢方面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想馬上殺掉這些動物,血液直衝腦門,氣到我想敲自己的太陽穴。
如果非得耕作,也不是沒有辦法,例如在每棵果樹周圍圍起網子。不過到那時,相較於珍惜樹木的心,更明顯的是為守護食物而產生的鬥爭心態,還有對煩人的鹿極度厭惡的心態。如果要一邊築牆、撒藥,一邊懷著憤怒生活,那乾脆留在都市裡努力守著自己的房子,用溫和的心態生活,要賺錢也是在都市裡更好賺。
因此,我們決定不要再一邊耕作一邊討厭鹿了,而是選擇過像鹿一樣的生活。我們研究了野生植物採集的知識,不再耕種能出售的產品,而是打理一個「準野生狀態」的菜園,以採集的方式維持生活。
所謂準野生狀態的菜園大概是:到了該播種或種苗的時候就勤奮地耕作,之後不管是遭遇乾旱還是蟲害侵襲都徹底放任不管,只挑能吃的吃。所以我們種了很多附近野生動物不碰的紫蘇葉、香草植物、南瓜和小番茄等作物。
偶爾挖土時,一切都會變得很愉快。如果是真正認真耕種的土地,即使不噴灑農藥,也會撒肥料或堆肥,所以不能算是真正的土壤。挖開被閒置於自然狀態下的土地,會讓人感到很幸福,溫度溫暖,濕度適當,清香令人陶醉。了解後才發現,擠滿各種微生物的真正土壤之中,存在著讓人類大腦幸福感提升的微生物。某種傳統療法是透過聞泥土氣味來治療肺病,培養泥土中的微生物也能製成藥物。
植物學家荷普.潔倫的《樹,記得自己的童年》中,談論了很多跟挖土有關的故事。因為她不是為了耕種,而是為了採集實驗用樣本,所以她總是在挖自然狀態下的土地,她不斷地讚揚挖土這件事帶給她的純粹喜悅。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人類在挖土的過程中應該會產生幸福感。自然狀態下的土地裡就算埋了廚餘,也只要一、兩個月廚餘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細緻清香的泥土。活著的土壤才是真正純淨的。
我們就這樣偶爾摸摸土,時候到了又像鹿一樣採摘黑莓。遍布我們土地上的黑莓樹並非美國原生品種,它原產於歐洲或亞洲,原本是專門種在庭院裡的進口品種。然而,黑莓卻翻出牆外繁衍下去,如今覆蓋了整個地區,被歸類為令人頭痛的雜草。黑莓的原產地冬季寒冷,能維持適當的個體數,但這裡的冬季溫暖且沒有天敵,所以真的就像野火般蔓延開來,大家都忙著用農藥和農業機械剷除它。除了黑莓外,這裡還有各種繁茂的雜草,我們就在這裡找能吃的吃。
雖然我們就這樣摘了七年的黑莓,但摘黑莓實在是件很愚蠢的事。摘黑莓經常會被刺傷,而且從採摘、清洗到冷凍所需的時間來看,經濟價值連最低時薪都不到。不過,只有摘黑莓的時刻,我才真切地透過五感感受到我與地球的連結有多強,與這個地球上所有生命的連結有多麼緊密。必須親手採摘我吃進去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超越單純的領悟,不僅是體驗到大自然的美麗與偉大,而是全身心地感受到我進食、生存的基地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