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國王的時光指環:經典歸來新譯版,殺不死我的,都會變成一則故事
▍乞丐國王
讓我跟你們講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耶路撒冷古城,所羅門王君臨天下的時代。權力如日中天的他,以智慧聞名於世,因而讓耶路撒冷進入黃金盛世。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要不是那場怪夢,他本來還能這樣幸福下去。
在一個悶熱的夜晚,所羅門王做了那個夢。夢中,他見到寢室的門敞開,感覺到一陣涼風襲來。不一會兒,他亡故多年的父親大衛王走了進來。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老國王對兒子說:天上也有一座耶路撒冷城,跟人間的耶路撒冷一模一樣,只有一點不同──天上那座城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座宏偉的神殿。
「你聽好,兒子,你也得蓋一座這樣的神殿。」他詳盡描述了那座建築,連石材的大小和形狀都沒放過,所羅門王敬畏地聆聽。「最後還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大衛王又說:「你絕對不能使用金屬來建造。金屬是拿來鍛造戰爭兵器的,但神殿是和平的象徵。」
所羅門王提出疑問:「可是父王,不用金屬,我要如何鑿石塊?」
大衛王沒有回答,一轉眼便消失無蹤,他的夢也醒了。
隔天一早,所羅門王召來群臣,細述前晚的怪夢,並宣布他計畫遵照父王的描述興建神殿。在說到大衛王希望不用金屬鑿石塊時,群臣覺得匪夷所思,跟所羅門王一樣大惑不解。
唯獨他最信任的策士比拿雅提出計策:「先王曾提及一種名叫夏米爾的小蟲。據說不過一粒大麥大小,卻能鑿開石塊。事實上,當年上帝親手交給摩西刻寫《十誡》的,就是夏米爾。」
「哪裡可以找到夏米爾?」所羅門王問。
「啟稟陛下,牠已多年不見蹤影。」比拿雅遲疑了一下,又開口說:「自牠落入大魔王阿胥瑪戴之手,就再也沒人見過了。」
所羅門王的朝廷頓時鴉雀無聲,因為大家都曉得大魔王的厲害。唯有所羅門王一無所懼。「很好,那我就召見阿胥瑪戴吧!」
所羅門王搓了搓戒指,在場朝臣紛紛退避。剎時,一團巨大火球出現面前,當烈焰逐漸消失,阿胥瑪戴赫然矗立其中。
「哎呀,哎呀!這可不是所羅門王嗎!」阿胥瑪戴說,聲音和他的皮膚一樣滑溜:「偉大、英明、大權在握的所羅門王啊!怎麼坐擁大好江山還不滿足呢,現在連黑暗的王國都要侵犯?好啦,陛下,請告訴我,你召喚我來,有何貴事呀?」
「我要那隻名叫夏米爾的蟲子,我要讓牠來為我的神殿鑿石塊。」
「就這樣?」阿胥瑪戴問:「喏,拿去吧!」他說,掏出一只小鉛盒。「現在,我要你放我回去!」
所羅門王說:「不行。不是現在。我要把你囚禁在這裡七年,待我建好神殿,以免你或其他惡魔搗蛋作亂。神殿一落成,我會問你一個問題,只要給我答案,就會放你自由。」
阿胥瑪戴語帶嘲弄說:「英明的所羅門王要問我問題啊?會是什麼樣的問題呢?」
「我得好好想一想。」
阿胥瑪戴回說:「那好吧,我就在這裡等你慢慢想。」
阿胥瑪戴囚禁宮裡後,怪事開始發生。阿胥瑪戴是製造幻境的高手,而這些幻境一再迷得所羅門王神魂顛倒──也惹怒了他,因為它們一再挑釁他對世間的理解。就這樣,過了七年,在一切細節完美無瑕的神殿大功告成時,所羅門王對阿胥瑪戴說:
「現在,依照約定,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只要給我答案,就讓你恢復自由。這些年來,我見識到你製造的不少幻境。身為最高仲裁者,常常會有人請我判別真實與虛幻。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關於虛幻,有什麼是你可以教我的?」
聽到這個問題,阿胥瑪戴放聲大笑。「虛幻!」他咯咯笑著說:「偉大英明的王啊,你可真會折騰惡魔啊,竟然想了解虛幻的事?噢,不行啦,陛下。這太離譜、太荒謬了、門兒都沒有──」阿胥瑪戴突然停下不說,蜥蜴般的臉咧嘴而笑:「除非──你願意把戒指摘下來?」
「我的戒指?」所羅門王說:「你要我摘下戒指?」
所羅門看著戒指,回想父親的話。「只要你戴著它,」父親曾說:「就能得到保護。要是你摘下來,哪怕只是一下子,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而現在,阿胥瑪戴正在面前慫恿他。「是啊,所羅門王。希望了解我知道的虛幻,就必須摘下你的戒指。」
所羅門王太想知道阿胥瑪戴會怎麼說,獨自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召來群臣商量。眾人一致認為摘下戒指不是好主意。甚至有人表示這是不智之舉。
「不智!」所羅門王怒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教我什麼是明智?我可是偉大的所羅門王,智慧名滿天下啊!」
「對嘛,陛下。」阿胥瑪戴火上加油:「你這樣絕頂睿智的王者,幹麼聽他們的?」
所羅門王的臣子住嘴了,怕阿胥瑪戴,也怕國王。他們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沒用,因為所羅門王心意已決:「好,我這就摘下戒指。等你一回答完,我就立刻戴上。」
所羅門王將阿胥瑪戴移至宮殿的另一端,派二十四名衛兵團團圍住他,自己則站在對面的角落。
「對,就是這樣。」阿胥瑪戴說:「取下你的戒指!」
所羅門王慢慢將戒指從手指褪下。起初,什麼也沒發生。然後,一陣清風在宮殿內徐徐吹起。不一會兒,風越來越強,變成陣陣狂風。所羅門王定睛一看,這才驚恐地發現,風是來自阿胥瑪戴的翅膀。他每拍一下,身體就脹大一倍,從兩公尺半變五公尺,五公尺再變十公尺,直到頂到天花板,掙脫鎖鏈,笑聲還震破窗玻璃。
「所羅門王,你這蠢蛋!你不該摘掉戒指的!」他伸手一把奪走所羅門王手中的戒指,立刻從宮裡一扇小窗扔出去。戒指飛過耶路撒冷上空,越過遙遠的山丘,飛過高山和海洋,最後落到世界最遠的彼端。
「好啦,現在,所羅門王,輪到你囉!跟你的王國說再見吧!」說完,阿胥瑪戴抓住所羅門王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拎起來,從宮殿另一側的窗戶丟出去。所羅門王就這樣飛過他心愛的城市,越過山丘與海洋,飛了好幾個鐘頭,才落在一片無垠的沙漠中。
就這樣,迷茫而無人認得的所羅門王開始流浪。他萬萬沒想到,竟然要經過這麼多曲曲折折、徒勞的奮鬥,才能回到他心愛的耶路撒冷。這是一段無比漫長、將持續一輩子的旅程……
※ ※ ※
我並不是所羅門王,也不敢妄稱有他的智慧。我的旅程也不能與王者的旅程相提並論,我只是一名人夫、人父,一個以講故事為業的說書人。不過,就像我常常講述的故事裡的所羅門王,我也落入了一個自己料想不到的境地,開啟了我再也無法理解的人生。
我的旅程帶我走進故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學到故事對人變的把戲,發現故事如何從悠遠時間的深處湧現出來,帶來教訓與指引,甚至如果我們願意,故事還能療癒傷痛。我也學到故事可能怎麼愚弄人,特別在我們自以為透徹理解故事的時候,它們是如何巧妙地把真理藏在顯眼到令人視而不見的地方。其中一些真理把我絆倒,讓我偶然撞上所羅門王在旅途中必然學到的教訓──唯有經由失去,才可能學到的教訓。
我會訴說我的故事──我的真實故事,同時分享自己發現的真理。但首先,且讓我說明我所謂的「真」是什麼意思。「真」這個字,我的用法和其他說書人一樣,也跟我的老師雷尼有次講到「真」時一樣。那時他剛告訴我一個令人稱奇的故事,是關於他養過的一條黃金獵犬和一輛藍色六七年的福特野馬敞篷車──然後我問他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
「真的?」他勃然反問:「你說的『真的』是什麼意思?你想知道那是不是完全照我講的那樣,一字不差地發生?沒什麼差別吧。你不如問我那是不是好故事,因為好故事就是真的,不論故事內容到底有沒有發生過。而爛故事,就算真的發生了,也是謊話連篇。」
他露齒一笑,繼續說:「你該問的問題,不是故事是不是真的,而是故事中是否蘊含真理,那種真確不移的道理。而這個謎唯有時間才解得開。但是裘爾,我警告你──千萬別跟那些渾蛋一樣,以為你會講故事,就已經明白故事裡的所有真理。在這世上,有好多故事得在你的腦袋裡喋喋不休二十年,隱藏的那一丁點真理最後才會展露出來。」
這樣的一丁點道理,雷尼多年下來已經積累了好多,它們就像沙子黏在砂紙上一樣,牢牢依附著他,或許也造就了他的性格。但直到現在,每當我要用「真」這個字,他這番告誡便浮現腦海。
因此,我基本上會如實講述自己的故事,就算過程中更動某些部分,也是我們說書人會做的事。然而,你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可能會覺得有些情節完全難以置信。這我可以體會,因為當初這些事發生時,我也同樣不敢相信。這些部分是我無法編造的,所以我會讓它們原封不動。就像馬克.吐溫所說:「真實比虛構更離奇……虛構必須忠於可能性;真實大可不必。」
好啦,請你坐下來,靠著椅背,聽我訴說自己的故事,這段旅程帶我經歷黑暗時光,卻也給了一份我珍視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現在我要傳達給你的故事:一個關於失去的馬與尋得的智慧、關於深埋的寶藏與野莓果、關於乞丐國王與幸福祕訣的故事。
▍邊界衛兵
從前從前,有個瑞士衛兵負責戍守瑞士與奧地利的邊界。他在那裡工作好多年,對自己的任務深深自豪。
一天早上,有個奧地利人騎著腳踏車來到邊境。車子前面的籃子裡裝滿了沙子。換成別的衛兵可能直接揮手放他過去,但這位瑞士衛兵不會。他拿出一把特製的耙子,是他專門為類似這樣的用途準備的。他開始篩檢籃子裡的沙子。你猜得沒錯,他懷疑這個奧地利人走私。但除了沙子,他一無所獲,只好揮手放人過去。
第二天,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一遍,第三天再度重演。雖然衛兵始終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他還是日復一日認真檢查,就這樣過了三十年。
最後,瑞士衛兵忍不住開口問奧地利人。「我得請教你一個問題。」他說:「這個問題擱在我心裡好多年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值勤,值勤完就要退休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懷疑你是走私客。今天我一定得知道實情不可,所以我問你──你究竟是不是走私客?」
眼見奧地利人有所遲疑,瑞士衛兵再三保證:「別擔心──我保證不會告發你。但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好吧。」奧地利人說:「那我就老實告訴你──我的確是走私客。」
「啊!」衛兵說:「我就知道!但我天天徹底檢查你的籃子,結果除了沙子,什麼都沒發現。請你告訴我,你究竟走私什麼東西?」
「腳踏車。」
※ ※ ※
「這是最難的。」雷尼來回踱步說:「看清楚明擺在你眼前的事物,是最難的事。天曉得,我花了大半輩子尋求山巔上的開悟,結果現在,我又回到原點,我的起點,繞了一大圈。」
「欸。」他說:「你知道米開朗基羅是如何雀屏中選,幫西斯汀禮拜堂畫畫的嗎?」我不曉得。「他贏得比試。教宗決定教堂的穹頂必須由當代最優秀的畫家來畫。別忘了,當時可是文藝復興時代,多的是優秀的畫家──波提切利、多那太羅、達文西等等。教宗派主教到義大利各地,蒐集最能展現每位畫家最好實力的樣本。最後他們找上享譽盛名的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大可隨便給他們一件作品交差,隨便一件都令人歎為觀止,但他沒這麼做,聽他們說完來意後,他拿出一大塊空白畫布和一截炭筆。眾目睽睽下,他在畫布上畫了一個大圓圈,然後交給主教。
「他們滿腹狐疑,但還是把這個圓圈連同其他畫家的作品帶回去給教宗。教宗一遍又一遍細看所有畫作,卻發現自己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個圓圈──不知它有何玄機。最後,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畫作,只有那個圓圈了。他量了一下,驚訝地發現,它是個正圓。毫釐不差的正圓。
「人生也是如此──一個毫釐不差的正圓形。而我們的任務,就是在浩瀚無垠的空白畫布上一次又一次畫出這個圓形。沒有比這更複雜,也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你從一個點開始,繞一圈,最後回到原來的起點。」他舉起右手食指,在半空慢慢勾勒出一個圓形。
「最難的是你畫到一半的時候。你不曉得怎麼辦,該往哪個方向去,該前進,還是後退。就像游泳渡河的人──游到河中央時,覺得對岸太遠,所以想掉頭游回去。但你也知道,人生啊,是不能回頭的。」
他打開爐門,一股熱氣突然襲向我。他拾起火鉗,把木柴撥來撥去。我以為他要添加新的木柴,卻見他把手伸到桌上,拿起那頂帽子,丟進爐火裡。我下意識跳起來向前一撲想伸手去抓,然後又打住了。他用火鉗把帽子推到更裡面,接著關上爐門。
我瞠目結舌,隔著玻璃杯看著火焰圍住我的帽子。它開始慢慢悶燒,冒出一團藍煙,漸漸瀰漫火爐,接著帽頂突然迸出烈焰,熊熊燃燒。
我就這樣看了好幾分鐘,然後抬頭望向雷尼,他也凝視著火舌,神情和我的心情一樣悲傷。
「讓它去吧。」他輕聲說:「人生就是這樣。我們出生的時候緊握拳頭,握得好緊。但死的時候,雙手是打開的。」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我們得學會怎麼好好地死去,所以每天都要死一點點。」
我們靜靜坐著,凝視爐火,已經見不到帽子的蹤跡。「欸。」他終於開口:「你有沒有聽過西班牙探險家柯特斯的故事?他抵達新大陸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
我仍凝視著帽子原本在的地方,依舊目瞪口呆,沒辦法回答。不過我的確知道那個故事──我常講。
「他放火把自己的船全燒了。燒光光,一艘也不留。」雷尼說:「你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嗎?」
我點點頭,很高興自己起碼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這樣……他的……手下……就無法……回頭了。」
他臉上浮現一種我只能形容為震驚的神情。我以為他的心臟病可能要二度發作了,但隨即看到他在搖頭。他嘆了口氣,震驚也轉變成失望。
「是什麼……」我先說話。
「千萬別這麼做。」他終於開口說:「萬萬不要。」
「什麼……」
「就算這個故事你已經聽過成千上萬遍,也不要自以為了解。還有,萬萬不要說出結局。」
我點點頭,雖然不太懂他的意思。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這個故事可能帶來什麼。你也無從得知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麼。」他瞪著我,彷彿要在我心底查找什麼似的。
「所以──」他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要回答了嗎?」
「什麼?」
「不是什麼,是為什麼。你真的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說故事嗎?」
我凝視著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我又沒說什麼想講故事的事。然後我想起來了。他是在說那個下午,將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裡敲他家門的那個下午。但他講得好像是剛才發生的事。
「因為沒有答案,我們就會卡住。」他說:「等你有答案,再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