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知識的假象:為什麼我們從未獨立思考?

【前言】

無知與知識共同體

三名士兵坐在壕溝裡聊著家裡的事,周圍是三英呎厚的混凝土牆。聊天的聲音逐漸停了下來,牆壁劇烈震動,地面像果凍般猛然搖晃。他們頭上三千英呎的高空有架B–36轟炸機,機艙瀰漫灼熱濃煙、無數紅燈不停閃爍、警報聲不絕於耳,機組人員被煙嗆得不停咳嗽、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於此同時,正東方八十英里處,日本籍拖網漁船「第五福龍丸」的船員站在甲板上,驚恐地盯著遠方的海平面。

那天是一九五四年三月一日,他們全在太平洋遙遠的一隅,見證著人類史上最大的爆炸。美國當時引爆了暱稱「蝦子」的熱核聚變彈,代號「布拉沃城堡」。但是,這次的試爆非常不對勁。比基尼環礁那條壕溝內的士兵最接近引爆點。他們並非第一次目睹核彈試爆了,原以為引爆後四十五秒左右會有震波傳來,沒想到卻迎來劇烈地震,這實在非比尋常。B–36轟炸機的任務是採集核爆雲樣本並測定輻射量,飛行的高度理應安全無虞,豈料竟遭到熱浪衝擊。

不過,相較於第五福龍丸的船員,這些人都算幸運的了。爆炸過後兩小時,部分蕈狀雲飄到漁船上空,數小時內降下大量輻射落塵。船員立即出現急性輻射症狀,包括牙齦出血、嘔吐和灼傷,其中一人數天後在東京醫院病逝。試爆前,美國海軍曾護送數艘漁船駛離危險區域。問題是,第五福龍丸當時位置並不屬於海軍畫定的危險區域。更令人痛心的是,數小時後,輻射雲經過朗格拉普和烏蒂里克環礁,當地居民因此曝露在輻射之下,人生從此轉了個大彎。三天後,他們也出現急性輻射症狀而被迫撤離,暫時安置在另一座島上,三年後才返回環礁。但後來罹癌人數爆增,只好二度撤離。他們的子孫更是深受其害,至今仍在等著回家。

上述的種種不幸,都是因為爆炸威力遠遠超乎預期。核武威力一般是以黃色炸藥 (TNT)當量計算。一九四五年美國在日本廣島投下了原子彈「小男孩」 ,TNT當量約為一萬六千噸,就足以夷平廣島全市、造成約十萬人死亡。科學家原先估計,「蝦子」的爆炸威力約為「小男孩」三百倍,大概六百萬噸TNT當量,最後卻達到一千五百萬噸,將近是「小男孩」威力的一千倍。科學家當初只知道爆炸會很驚人,豈料結果竟是預估值的三倍。

之所以出現這種誤差,是因為搞錯了核彈主要成分「鋰–7」的特性。「布拉沃城堡」試爆前,一般認為鋰–7屬於惰性元素;其實,鋰–7與大量中子撞擊後會產生劇烈反應,進而衰變成不穩定的同位素氫,再跟其他氫原子融合,產生更多中子、釋放巨大能量。尤有甚者,負責評估風向的研究團隊,沒能預料到高海拔當時吹東風,輻射雲才會被帶到有人居住的環礁。

這段歷史反映了我們人類在本質上的弔詭:人類的腦袋既天才又可悲,既傑出又愚昧。人類可以實現驚為天人的成就,例如在一九一一年發現了原子核,短短四十多年後,就開發出百萬噸核武;人類還精通用火、創立民主體制、登陸月球、研發出基改作物。然而,人類卻也能展現傲慢與愚行。每個人都會犯錯、偶爾會不理性,又常常顯得無知。同樣不可思議的是,人類打造出熱核彈(而且未透徹理解原理就進行試爆)、發展出不同政體和經濟體,提供舒適的當代生活,但多數人卻不清楚箇中道理。儘管如此,社會依然運作得十分順暢(讓居民曝露於輻射之中時除外)。

到底為何人類既能聰穎到令人折服,又能無知到令人失望呢?我們的所知如此有限,何以又造就了許多斐然的成績?這些都是本書設法回答的問題。

◎思考是一種集體行動

一九五○年代,出現了認知科學這個新興領域,企圖理解宇宙中最神奇的現象:人類心智的運作原理。思考是怎麼發生的?腦袋裡究竟上演著哪齣劇碼,才能讓有情眾生懂得數學運算、理解自己終將一死、(偶爾)無私地行善,或學習用刀叉吃飯這類簡單的事呢?目前還沒有機器或其他動物擁有相同的能力。

身為本書的兩位作者,我們的生涯都在研究人類心智。史蒂芬是認知科學教授,研究這個主題至今已二十五年了;菲利普是認知科學博士,目前是行銷學教授,主要研究一般人的決策模式。根據我們的第一手觀察,認知科學發展多年下來,並非愈來愈理解人類心智何以能實現驚人的成就,反而多半在教個人認清自我的極限。

認知科學也有不少較為悲觀的新發現,譬如人的能力並非全然像表面所見,以及多數人的行為模式和可能成就都高度受限。個人能消化的資訊同樣極為受限(這就是為何我們明明才剛認識某人,過沒幾秒就忘了對方的名字)。一般人通常缺乏看似基本的能力,譬如評估某項行動的風險,而這些能力可否習得仍是未知數(作者之一就提到了,這也足以說明為何許多人想到搭飛機就怕得要死,儘管這是數一數二安全的交通方式)。最重要的是,個人知識其實非常淺薄,無法深入理解世界究竟有多複雜,我們卻往往沒意識到自身的無知,最後很容易導致自傲,明明所知甚淺,還堅信自己的想法正確。

我們倆分享的故事,將帶領各位讀者一窺心理學、電腦科學、機械人學、演化論、政治學和教育等領域,希望釐清心智的運作原理和任務,以及為何問題的答案都指向人類思維可以既淺薄又強大。

人類心智不像桌上型電腦那樣儲存了大量資訊,而是在長年累月地演化下,懂得汲取最實用的資訊,方便在不同情境中做出決策,目的是靈活地解決問題。因此,每個人只在腦袋中儲存了極少量周遭環境的細節。若要打個比方,人就像是蜜蜂,社會如同蜂巢;我們的智慧並非儲存於自己腦袋裡,而是在人類的集體意識中。想要生存,個人不僅得仰賴腦袋裡既有的知識,更要取用儲存在別處的智慧,包括內在與外在環境之中,尤其還要從他人身上獲得。全部加總起來,人類的思維其實廣無邊際,但這是整個群體的產物,不是單一成員的功勞。

「布拉沃城堡」核彈試爆計畫正是這種蜂巢的極端案例。這項計畫是浩大的工程,需要大約一萬人直接參與,也需要無數人提供間接但必要的協助,包括對外募款的政治人物、建造兵營和實驗室的承包商;數百位科學家要掌握天氣狀況;醫療團隊要研究處理輻射物質的不良影響;反情報小組得確保訊息往來加密,以及不讓俄國潛艦靠近比基尼環礁,以免軍事機密外洩;廚師團隊要餵飽所有人,清潔人員負責打掃,水管工人要維持馬桶暢通。每個人所具備的那點知識,甚至不及徹底了解計畫所需的千分之一。我們透過相互合作、集思廣益,共同執行這項龐大的工程,才能化不可能為可能。

這是事件本身的積極意義。不過「布拉沃城堡」的計畫背後,籠罩著核武競賽和冷戰的陰影。我們會探討此事反映的傲慢,亦即就算理解上有所侷限,人類何以甘願引爆一千五百萬噸的核彈。

◎無知與假象

許多事物的本質都很複雜,即使外表簡單也不例外。若告訴你現代車款、電腦或飛航管制系統十分複雜,你想必不會感到意外。那馬桶呢?

有些東西是奢侈品,有些東西著重實用性,有些東西則實屬必要,也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沖水馬桶就屬於此類。你需要上廁所時,通常都已十萬火急。已開發國家中,家家戶戶至少都有一個馬桶,餐廳依法也得有馬桶,就連加油站和星巴克(幸好)通常也有馬桶。馬桶堪稱結合了功能與簡約的偉大發明。每個人都懂馬桶如何運作,而大部分人也自認了解,沒錯吧?

那不妨說說看,你沖馬桶時會發生什麼事?先不說別的,你曉得馬桶沖水的基本原理嗎?其實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曉得。

馬桶其實是構造簡單的裝置,基本設計已有數百年的歷史。(許多人都以為英國人湯瑪斯.克拉普發明了沖水馬桶,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只是改良馬桶的設計,藉此大賺了一筆。)北美最普遍的沖水馬桶是虹吸式馬桶,它最重要的構造就是水箱、馬桶本體和排汙通道。排汙通道通常呈S型或U型,彎道高於馬桶排水口後,就往下降到排水管,最後則進到下水道。

水箱起初裝滿了水。沖水時,水箱內的清水會流入馬桶中,促使水位漲到超過排汙彎道最高點,進而擠出排汙通道的空氣。而通道一旦注滿了水,神奇的事隨之發生:通道內產生虹吸作用,吸走馬桶內的汙水,再經排汙通道進入下水道。許多小賊正是運用虹吸現象偷汽油,只要把管子一端放入車子油箱,然後在另一端用力吸氣即可。當馬桶內水位低於排汙通道轉彎處,讓空氣重回通道內,虹吸作用就會停止。馬桶內的汙水一旦被吸走,水箱就會再度注滿清水,以備下回使用。整個運作過程十分順暢,只需要按下沖水把手即可。這樣簡單嗎?是還算簡單,畢竟只要花一個段落說明,但又沒簡單到人人都懂。實際上,你現在就是少數清楚馬桶原理的人。

想要對馬桶有徹底的了解,可不能只簡短描述運作機制。你需要陶瓷、金屬和塑膠方面的知識,才能理解馬桶的材質;你也需要化學知識,好明白水封的功用,避免水漏到廁所地板上;你還要具備人體知識,才曉得馬桶尺寸和形狀的差別。我們可以進一步主張,想完全搞懂馬桶的來龍去脈,更有賴經濟學的知識,了解它的定價方式和零件選擇,零件品質又取決於消費者的需求和意願。至於消費者為何偏好特定的馬桶顏色?此則涉及了心理學的範疇。

無論是任何事物,都沒人能充分掌握其所有面向。再簡單的東西,生產和使用的背後都有繁複的知識網絡。自然界中真正難解的事物就更不用說了,比方說細菌、樹木、颶風、愛和生物繁衍,又藏著何種機制?大部份的人連咖啡機的原理、膠水黏住紙的原理、相機焦距的原理都不懂,怎麼會懂愛這種複雜的情感呢?

我們的重點不在凸顯人的無知,只是要表示人沒自己想得那麼聰明。我們或多或少都被「理解的假象」矇蔽,誤以為清楚事物的本質,真正所知卻十分貧瘠。

你們可能會想說:「喔,就算我不懂東西的原理好了,但是我沒有被假象矇蔽啊。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工程師,不必了解那些東西。我只要懂了該懂的,就可以活得很好、做出正確的決定了。」你對哪個領域的理解最深呢?歷史?政治?經濟政策?你對自身專業領域真的瞭若指掌嗎?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軍襲擊珍珠港。當時正值二戰期間,日本與德國是盟友,美國雖然尚未參戰,但站在哪一邊顯而易見,絕對支持英勇的同盟國,而非邪惡的軸心國。這些關於珍珠港事件的史實,我們應該還算熟悉,因此自認了解這起事件。不過,你真的明白日本為何發動攻擊嗎?為何偏要挑美國海軍在夏威夷島的基地呢?你能否交代背後的來龍去脈?

原來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前,美日兩國戰事就已一觸即發。當時,日軍勢力步步進逼,先在一九三一年佔領滿州、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又在一九四○年入侵法屬印度支那。美國當初選在夏威夷設立海軍基地,就是要防堵日本的侵略。一九四一年,美國前總統羅斯福下令太平洋艦隊從聖地牙哥的基地前往夏威夷,日本會發動攻擊自然不大令人意外。珍珠港事件發生前一週,蓋洛普一項民調就已顯示,五成二的美國人預料美日很可能會打起來。

因此,與其說珍珠港事件被歐洲的戰事引爆,不如說是東南亞勢力長期對峙的結果。即使希特勒沒在一九三九年採取閃電戰侵略波蘭,日本還是很可能會偷襲珍珠港。這起歷史事件確實影響二戰期間的歐洲局勢,但是歐洲局勢並非該事件的導火線。

這類歷史事件所在多有,看起來並不陌生,讓人自認多少有些理解,但真正的脈絡卻迥異於原先所想像。繁雜的細節在時間的迷霧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迷思,將事件簡化得容易消化,部分是為了服務特定的利益團體。

當然,假使你仔細研究過珍珠港事件,真的能說得頭頭是道,容我們向你賠個不是,但這種情況純屬例外,因為沒人有時間研究一堆史料。我們敢打賭,除了部分你的專業領域之外,你對於許多史實的成因、發展和交互作用,其實所知甚少。但除非你認真思考自己真正了解什麼,否則就無法認清知識淺薄的事實。

我們絕對不可能什麼都懂,腦袋清醒的人壓根不會妄想。我們仰賴的是模糊又未經分析的抽象知識。但凡事總有例外,我們都見過喜歡細節如數家珍的人,有時說得讓人大開眼界。我們在自己的領域都是專家,通曉芝麻綠豆般的細節,不過對於大多數的主題,我們都只會把抽象資訊連在一起,這充其量只是感覺有很多知識,卻又說不出所以然。實際上,大部分的知識不過是連連看的大集合,找出東西或人物之間的最大關連,不去細分背後一則則的故事。

那為何我們不曉得自己有多無知呢?為何會自以為對事物已有透徹認識、具備理解世界的知識網絡,實情卻是天差地遠呢?為何我們活在理解的假象之中呢?

◎思考的目的

想釐清這種假象為何是思考的關鍵,就要先了解我們為何會思考。在演化過程中,思考大概有幾項功能,像是重現世界的樣貌—即在腦袋裡建構出一個反映真實世界的樣貌;也可能是要形塑語言,方便彼此溝通;或用來解決問題、做出決策;或專門用來製作工具、向心儀對象炫耀自己。這些說法也許各有道理,但思考理應是演化來實踐更宏觀的目的,可以一舉囊括上述功能,說穿了,思考是為了行動。思考是從有效行動力演化而來,讓我們更有效率地達成目標。思考讓我們能評估每個行動方案的效用,想像若過去採取不同行動、現在可能有何結果,進而找到最適當的選項。

之所以這般主張思考的目的,有一項主因就是:行動比思考來得早出現。就連地球上最早的生物都有能力行動:演化初期出現的單細胞生物就已會進食、移動和生殖,還會對環境產生影響,進而改變環境。這些生物經過天擇,代表其行為最能維持生存,而最有效益的行為,也最能適應複雜世界的變化。假使你靠著吸取路過動物血液維生,那身旁一有風吹草動,當然要快快緊貼上去,但若能分辨出擦身而過的是美味的老鼠或鳥兒,而非無血可吸的風中落葉,當然就更有利生存。

想知道不同情境中應採取何種行動,最佳工具當屬能處理資訊的心智能力,例如視覺官能就必須具備複雜的處理能力,才能區分老鼠和葉子。其他心智能力也同樣關鍵—記憶力可依據過去經驗來決定最有效的行動,思考力則能大幅提升行動的效用。有鑑於此,思考就是行動的延伸。

理解思考的運作過程並不容易。一般人如何以行動為目的來思考呢?又需要哪些心智能力才可以用記憶力和理性來達到目標?後文也會說明,人類特別懂得推論世界如何運作,設法找出因果定律。想預測某項行為的影響,就需要去推理其中的因果;想釐清事情發生的緣由,則需要推理何項起因可能產生影響。這正是大腦主要的功能。無論我們思考的是物體、社會制度、其他人或家中狗兒,我們擅長於判斷各種行為如何帶來影響。我們知道踢球後球會飛,但踢狗後狗會痛。我們的思考過程、語言和情緒都是用來進行因果推理,以幫助我們採取合理的行動。

因此,人類展現的無知才更加不可思議。倘若因果定律是挑選最佳行動的關鍵,為何一般人對於萬物的原理缺乏細部理解呢?因為大腦在思考時,善於汲取需要的資訊,其餘全部會被過濾掉。我們聽到別人說了一句話,大腦的語言辨識系統就會努力提取要點和深層意涵,忘掉確切的用字遣詞。我們遇到複雜的因果關係,同樣會設法摘要、忘卻細節。假如你喜歡搞懂事物的原理,可能會三不五時拆開咖啡機等舊電器,過程中你不會去記每個零件的形狀、顏色和位置,而是會找那些主要零件,設法了解它們如何相互連接,藉此回答水的加熱方式等大哉問。假如你像多數人一樣,沒興趣搞懂咖啡機的內部構造,那知道的細節自然更少,理解就僅限於你日常需要而已,像是如何操作咖啡機—這點你應該超熟了吧(?)。

腦袋不會記憶每項物體或情境的細節,因為我們會從經驗中學習,進而套用到陌生的物體或情境上。我們在全新情境中的行動力,只取決於事物運作的深層規律,而非瑣碎的細節。

◎知識共同體

若我們只依靠腦中的有限知識和推理能力,絕對不會具備如此出色的思考能力。我們成功的秘訣,就是活在知識俯拾皆是的世界,知識存在於我們製作的東西中、我們自己的身體裡、工作環境,以及其他人身上。我們活在一個知識共同體中。

我們可以從別人腦袋獲取大量知識,親朋好友都有各自的專業領域。我們生活中若遇到問題,像是洗碗機動不動就故障,也可以向專業人士求救。電視上有學者和名嘴,分享著最新時事和知識。我們還有各式各樣的書籍,甚至只要動動手指,就能存取史上最浩瀚的資料庫—網路。

除此之外,東西本身也蘊藏著知識。有時,我們藉由研究家電或腳踏車的構造,就可以排除故障。幸運的話,故障的部分一目了然(要是常常這樣就好了!)。你也許不懂吉他發聲原理,但稍微玩個幾分鐘,觀察一下弦的共振,以及音調如何隨著弦長改變,也許就足以讓你對其有基本認識。探索一座城市的最佳方法,當然是實地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城市本身就是知識的寶庫,包括街區的規畫、趣味橫生的景點,以及不同制高點的風光。

現今,我們可以獲得的知識量多到前所未見。看電視學會許多東西的製程或宇宙生成的奧秘已不稀奇,我們只要在鍵盤上打幾個字、藉助強大的搜尋引擎,幾乎任何跟事實相關的問題都能解答。我們往往會在維基百科或網路一隅找到所需資訊。不過,獲取自身之外知識的能力,並非當代社會才有的事。

無論古今,人與人之間一直都有認知科學家所稱的「認知勞力分工」。自從文明出現以來,人類就在群體、部落或社會中發展各自的專長,成為農業、醫療、生產、導航、音樂、說故事、烹飪、狩獵、打鬥等各種領域的佼佼者。有些人也許精通不只一項能力,但絕對不可能十項全能,或熟悉單一事物的全部面向。再厲害的廚師都有做不出來的料理,再優秀的音樂家都有不會演奏的樂器或音樂。沒人真的無所不能。

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合作。群居的一大好處就是容易分享技能和知識。不意外的是,我們無法明確分辨知識是在自己腦袋或別人腦袋裡,因為我們通常兩邊的知識都會用到,說不定毫無例外。例如,我們兩位作者在洗碗盤時,得感謝有人製造了洗碗皂、有人知道如何讓水龍頭流出溫水。這些事我們都毫無頭緒。

技能和知識的分享其實比字面上來得複雜。 我們人類並非像生產線的機器那樣,單純奉獻一己之力,還能夠通力合作、意識到合作對象的任務。我們一起專心致志,往共同的目標邁進。套句認知科學的術語,我們擁有相同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這是其他動物所缺乏的合作方式。實際上,我們也愛跟別人分享腦袋裡的知識,方式之一就是玩樂。

雖然我們的頭顱限制了腦袋的大小,卻無法畫定知識的疆界。所謂心智,其實延伸至大腦之外、包括身體、環境和他人,因此研究心智不能只研究腦袋。認知科學並不等於神經科學。

清楚表達個人所知並不容易,若要同時認清自身的無知更難上加難。想要加入知識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你具備的知識僅有部分在你腦袋裡—就需要明白有哪些資訊可供使用,就算不在自己記憶中也一樣。知道哪些資訊能用可不是簡單的事,你腦袋內外的東西必須無縫銜接,我們的心智得連接外在環境和腦袋裡頭的資訊。人類有時會高估自己所知,但整體而言仍過得出奇地好,這正是演化了不起的成就。

現在,各位讀者有了足夠背景,能理解知識假象的起源。思考的本質,就是無縫汲取自身或周遭的知識。我們之所以活在知識的假象之中,是因為無法明確區分腦袋內外的資訊,這又是因為界限本來就不是涇渭分明。因此,我們才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哪些事不懂。

◎為何要了解知識假象?

這般理解了心智的運作後,有助我們解決高度複雜的問題。認清自身所知的侷限,理應會讓人更加謙卑,進而敞開心胸接受他人的觀念和思維,也教我們如何避免壞事發生,譬如做出錯誤的理財決策,還能改善我們的政治制度,幫助我們評估在信任專家和賦予選民決定權之間,應該如何拿捏。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正值美國總統大選,政壇呈現巨大的兩極化現象。自由和保守兩大陣營都難以苟同對方的意見,造成民主黨和共和黨無法達成共識或妥協。就連良性法案都無法在國會通過,參議院百般阻撓執政團隊的司法和行政人事任命,只因為這些任命案是敵對陣營所提出。

此一僵局的主因,就是兩黨政治人物和選民不曉得自己的無知。需要公共辯論的重大議題,通常也複雜得難以理解,只讀一兩份報紙絕對不夠。社會議題有複雜的成因,結果也難以預測,往往需要大量專業知識,才能真的釐清不同立場的深層意涵,而有時單憑專業可能也不夠。舉例來說,警方和弱勢族群的衝突不能單純簡化成恐懼或種族歧視,衝突的起因還涉及個人生命經驗和期待、特定情境的變因、錯誤的訓練和認知等非常複雜的因素。假如每個人都懂這一點,社會可能就不會如此分化。

一般人不會正視議題的複雜,多半傾向服膺某項社會教條。我們與他人的知識密不可分,因此同一社群也形塑著個人的信念和態度。我們很難會去否定同儕的看法,導致我們甚至懶得去評估論述本身的價值,把思考的任務交給自己的社群。正視知識的共享本質,應該能讓我們以更務實的眼光,看待決定自我信念和價值的要素。

這也會改善人們的決策方式。我們難免都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包括沒存退休基金、一時禁不起誘惑等。後文會提到,我們可以運用知識共同體,克服與生俱來的限制,進而提升整個知識共同體的福祉。

認清知識的共享本質,可以揭露我們世界觀中的偏見。一般人都愛英雄。我們吹捧著個人的力量、才華和俊美。各類電影和書籍推崇像超人那樣,單憑一己之力就拯救世界的角色。電視劇中常有優秀又低調的偵探,不僅能成功破案,還能在靈光一閃後,在最後關頭逮捕壞蛋。重大科學突破的功勞都由個人攬下,於是居禮夫人好像靠自己就發現了放射性物質,牛頓彷彿是與世隔離才發現了運動定律;十二、十三世紀期間,蒙古人征戰沙場的成就都歸功於成吉思汗;耶穌在世時,羅馬帝國的墮落通常都怪在彼拉多(Pontius Pilate,羅馬提督,在《聖經》中形容他為下令將耶穌送上十字架的法官)一人的頭上。

實際上,在現實世界中,任何人都不是活在真空之中。偵探擁有自己的團隊,其中成員定期開會,思考和行動都以團隊為單位;科學家的實驗室裡,除了有研究生提供寶貴的意見,還有同事、朋友,以及進行類似研究、擁有相近想法的競爭對手,這些人都是科學家進步的動力;此外,也別忘了研究不同問題的科學同行,儘管有時領域相異,他們的發現和點子仍為成功鋪好了路。一旦我們正視知識不只存在腦袋裡,更是由整個知識共同體所共享,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也會改變,不再專注於個人的成就,而會看到群體的功勞。

了解知識的假象對於社會演化和科技未來也有重大的意義。隨著科技體系日趨複雜,個人已無法掌握全部知識。當代的飛機就是很好的例子。現今,飛行仰賴的是飛行員和自動化系統的合作,而且大部分時間是由系統主導;操控飛機的知識分散在飛行員、儀器和系統設計師身上。由於這層知識是無縫接軌,飛行員不易察覺自我認知的落差,因此就可能沒料到迎面而來的災難,造成許多我們聽聞過的悲慘下場。若我們更了解自己,也許有助建立安全機制。另外,知識的假象也左右人們如何看待最劃時代的科技—網路。隨著網路愈來愈融入大眾的生活,知識共同體也比以往更加擴大,變得無比豐富且隨手可得。

其他的影響也不容忽視。由於思考並非獨立為之,我們因而傾向團隊合作。這就意味著個人貢獻更取決於合作能力,而非個人思考的強度。個人的智慧常常被高估了,這也代表我們進行群體思考時,學習的效率更高。無論是哪階段的教育,最出色的教學方法都會提倡團隊學習。這對教育界而言並不新奇,卻沒有廣泛實踐於教學中。

我們希望你在讀完本書後,對於人類心智會有更深層的了解,並正視自身的知識和思想,其實多半仰賴著周遭的人事物。我們腦袋的運作固然神奇,但終究取決於別處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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