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上的世界史:形塑民族、歷史和文明的故事力量
第一章 亞歷山大大帝的枕邊書
公元前三三六年,馬其頓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之所以號稱大帝,是因為他在不到十三年內,設法統一了驕傲的希臘城邦、征服希臘和埃及之間的每一個王國、打敗強大的波斯軍隊,並且創造出一路橫跨到印度的帝國。此後人們總是納悶,一位出身希臘小王國的統治者如何能成就這般大業。不過總有令我感到好奇的第二個問題,那就是亞歷山大為何想要首先征服亞洲。
在思索這個問題時,我發現自己專注於亞歷山大軍旅生涯隨身攜帶,而且每晚放在枕頭下的三件物品,總結出他如何看待自己的征戰之旅。首先是匕首。亞歷山大在匕首旁放置一個匣子,裡面裝著三件之中他最寶貴的東西:他心愛的《伊里亞德》(Iliad)。
亞歷山大如何得到這三件東西,還有這些東西對他有何意義?
亞歷山大睡在匕首上,是因為他想避免像父親那樣遭暗殺的命運。匣子是他從波斯對手大流士(Darius)那裡奪來的。他帶著《伊里亞德》到亞洲,因為他從故事中看出他的征戰和人生,這個基礎文本擄獲一位接下來想要征服世界的王子之心。
荷馬的史詩向來為世世代代希臘人的基礎文本。對亞歷山大而言,它的地位近乎於神聖的文本,所以他帶著它一起征戰。這正是文本的功用,尤其是基礎文本:它們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以及對世界起作用的方式。亞歷山大的情況確實如此。他不只受引誘去閱讀和研習這個文本,而且還將它重新搬演。讀者亞歷山大將自己放進故事中,以荷馬的阿基里斯(Achilles)的觀點,檢視他自己的人生和軌跡。亞歷山大大帝是帶著傳奇色彩的國王,而事實證明,他也是帶著傳奇色彩的讀者。
年輕的阿基里斯
仍身為王子的亞歷山大,於人生轉捩點學會操使匕首的功夫。他的父王馬其頓的腓力(Philip of Macedonia)當時正要嫁女兒,無人膽敢推拒他的邀請。傲慢的希臘城邦將派遣使節,隨同色雷斯(Thrace)的訪客前來,那是馬其頓最近剛征服的疆土,位於多瑙河與黑海交會處。人群中甚至可能有一些受到腓力國王彪炳戰功所吸引的波斯人。時值亞歷山大的父親打算大舉出兵小亞細亞的前夕,波斯國王大流士心中充滿恐懼。不過,馬其頓舊都伊吉(Aegae)舉城歡騰,因為腓力國王喜愛舉辦鋪張的宴會可是出了名的。所有的人全聚集在大劇場,迫切期盼活動開始進行。
亞歷山大在看待婚禮準備工作時必定感到矛盾。他從小就被培養成父親的接班人,接受強行軍和武術訓練。他成為著名的馬術師,才十來歲就能馴服難以駕馭的馬匹,讓父親吃驚。腓力國王也留心於亞歷山大在公開演說方面的教育,除了馬其頓的山地方言,還確保他學會正統希臘語。(終其一生,亞歷山大在憤怒時會回頭使用馬其頓方言。)然而,已經大量投資在亞歷山大身上的腓力,此時似乎可能改變他的接班計畫。他將女兒許配給亞歷山大的舅舅(譯注:腓力為了與伊庇魯斯〔Epirus〕結盟,而將女兒克麗奧佩脫拉〔Cleopatra〕嫁給伊庇魯斯國王,亦即亞歷山大母親的哥哥。),讓他很可能成為亞歷山大的競爭對手。如果這場聯姻生下兒子,那麼亞歷山大也許會被取代。腓力十分擅長利用婚姻關係結交新盟友,亞歷山大知道,只要合乎其目的,他的父親會毫不遲疑毀棄承諾。
沒有時間多想了:腓力踏進大劇場。為了展現他掌控全局的自信,腓力隻身前來,支開平常隨伺的護衛。有史以來,馬其頓沒有比他更有權力、更受尊敬的人物。如果成功進軍小亞細亞,腓力將成為靠自己的力量擊敗波斯帝國的希臘領袖。
突然間,一名年輕人衝向腓力。匕首驟現,國王倒地。行刺者在哪裡?他已經逃之夭夭。幾名護衛在場外看見他,便追上前去。他奔向一匹馬,如果能翻身上馬,他就得以脫逃。但是他的腳卻踩進糾結的藤蔓裡,結果被絆到。追捕者趁機趕上,經過一番短暫的打鬥,行刺者死在劍下。回到劇場,國王躺在血泊中,已經氣絕。馬其頓、希臘盟友以及召集而來要攻打波斯的軍隊頓時群龍無首。
此後,亞歷山大將隨時用匕首保護自己,即使夜裡也不離身,以免重蹈父親的命運。
是波斯的大流士派人行刺,以阻止腓力進攻小亞細亞嗎?倘若大流士是主謀,他可打錯了算盤。(關於誰是幕後主使者,有各式各樣的理論。傳記作家普魯塔克相信主謀是一名遭受虐待的衛兵。)亞歷山大利用這次謀殺事件除掉潛在的對手、奪取王位、發動遠征,鞏固馬其頓北疆和南方希臘城邦的忠誠,然後準備對付大流士。他率領了大軍橫渡赫勒斯滂,也就是現今的達達尼爾海峽。循著若干世代之前,波斯入侵希臘的路徑反向而行。亞歷山大對付波斯的征戰,於焉展開。
在遭遇波斯軍隊之前,亞歷山大先繞道至特洛伊,此舉並非為了俘虜大流士,也不是出於軍事考量。即便特洛伊位居歐亞兩洲之間的狹窄水道附近,卻已完全失去昔日的重要戰略地位。亞歷山大選擇特洛伊做為進軍亞洲的第一站,透露出他征服亞洲的不同動機,此事可從他隨身攜帶、裝在盒中的文本看出端倪:荷馬的《伊里亞德》。
自從特洛伊戰爭的故事成為基本教材後,許多人都是透過荷馬而接近特洛伊。那也確實是我走訪特洛伊的理由。小時候我曾讀過兒童版的《伊里亞德》,後來升級到閱讀更忠實的譯本。當我在大學研習希臘語時,我甚至曾藉著字典的協助,讀過部分原文。此後,文本中的著名場景和人物便深植我心,包括開場時希臘軍隊已經包圍特洛伊七年,而阿基里斯退出戰場,因為阿格曼農(Agamemnon)奪走他的女性俘虜布里塞伊斯(Briseis)據為己有。少了這位最強的戰士,希臘人面臨特洛伊人的強大壓力。後來阿基里斯返回戰場,殺死最重要的特洛伊人赫克托(Hector),並且拖著他的屍體繞行城牆。在諸神協助下,派瑞斯(Paris)設法復仇,他瞄準阿基里斯的腳後跟,一箭射死阿基里斯。我也記得諸神之間的戰爭,雅典娜站在希臘人這邊,而愛芙羅黛蒂站在特洛伊人那邊。另外還有奇異的背景故事:派瑞斯封愛芙羅黛蒂為最美麗的女神,從而獲得梅內萊厄斯(Menelaus)的妻子海倫做為獎賞。故事中最惹人注目的形象,當然是肚子裡藏著希臘士兵的特洛伊木馬,等到我閱讀了更加精確的譯本,才赫然發現《伊里亞德》中根本沒提及戰爭的最後階段,那部分的描述只出現在《奧德賽》。
每當我想起《伊里亞德》裡的特洛伊,比起其他場景,這個場面更加令人揮之不去:赫克托從城下如火如荼的戰鬥中歸來,正在找尋他的妻子安德洛瑪刻(Andromache)。他在家中找不到她,因為她已經跑到城裡打聽他的消息。赫克托最後終於在城門附近發現她。安德洛瑪刻請求赫克托別再冒生命危險,但赫克托解釋說他必須戰鬥才能保護她的安全。兩人在進行這段高風險的對話時,奶媽帶著他們的兒子過來。
說完這些話,光輝燦爛的赫克托 伸手要撫摸孩子,但他卻後退尖叫 縮回奶媽懷中,害怕父親 罩在青銅頭盔裡的臉,以及 從盔頂垂下的馬毛羽飾。 這情景讓他的父親和母親不由得笑出聲, 赫克托於是除去頭盔, 將因映射光線而閃閃發亮的頭盔放在地面上。 然後親吻愛子,輕輕搖晃他, 並向宙斯和其他眾神祈禱。
殘酷的戰爭於城門外如火如荼進行著,丈夫與妻子熱烈交流關於戰爭的意義,這時,當父親脫下嚇著孩子的頭盔,氣氛突然為之一變。這是和睦的家庭時刻,赫克托脫下頭盔露出笑臉,親吻他的兒子。但頭盔仍然存在,置於地上閃閃發光。或許孩子仍在啜泣,提醒人們戰事只是一時暫緩,戰爭終將以赫克托的死亡和偉大特洛伊城的毀滅收場。
我首次靠近高踞山丘上的特洛伊遺跡時,這一切全在我心中湧現。要塞一度緊鄰海岸,但自從特洛伊於公元前一二○○年左右陷落後,斯卡曼德河(Scamander)挾帶的沉積物已經讓海岸線後退不少。即使古代特洛伊曾掌控亞洲與歐洲之間的水路,但它現在座落於廣闊的平原,只能隱約從地平線上望見。
比起所處位置,其規模更讓人失望。特洛伊真小。以往我想像中巨大高聳的堡壘和城市,原來五分鐘內就能穿過。這座迷你小堡壘如何能長期抵抗希臘大軍,想起來實在費解。這是否就是史詩文學的效力,不成比例地吹脹放大這座小小的堡壘?
仔細思考我的失望時,我突然想到亞歷山大有截然不同的反應:他熱愛特洛伊。他像我一樣打從兒時就初次被引領進入荷馬的世界,想望著這部史詩。他藉由研習荷馬而學會閱讀和寫作。腓力國王樂見亞歷山大成材,於是找到當世最有名的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說服他北上馬其頓。亞里斯多德碰巧是最了不起的荷馬評注者,並且視其為希臘語文化思想的根源。在他的調教下,亞歷山大不僅認為荷馬的《伊里亞德》是希臘文化最重要的故事,也是他所嚮往的理想、是激勵他進軍亞洲的動機。亞歷山大每晚放在枕頭下的那本《伊里亞德》,上頭就有老師亞里斯多德的注解。
亞歷山大抵達亞洲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普羅忒西拉奧斯(Protesilaus)的墳前致敬,在《伊里亞德》的描述中,普羅忒西拉奧斯是希臘船隻靠岸時第一個跳上岸的人。此舉證明,這只是亞歷山大重演荷馬故事的開端。亞歷山大和友人赫費斯提翁(Hephaestion)一抵達特洛伊,隨即在阿基里斯和帕特羅克洛斯(Patroclus)墳前獻上花環,向世界宣告他們踩著這對希臘最出名戰士和戀人的腳步前來。他們及其同伴按荷馬時代的風尚,裸體環繞城牆賽跑。有人獻給亞歷山大七弦豎琴,據稱屬於派瑞斯所擁有。他抱怨自己寧可要阿基里斯的七弦豎琴。他拿走特洛伊戰爭遺留下來的盔甲,欲穿戴荷馬時代的盔甲征服亞洲。
特洛伊雖說不具備直接的戰略重要性,卻透露出亞歷山大征戰的祕密動機:他到亞洲是為了重新體驗特洛伊戰爭的故事。荷馬已經形塑亞歷山大看待世界的方式,現在亞歷山大要透過自己的征戰實現這個展望。抵達特洛伊時,他將延續這個史詩故事的任務視為己任,此事想必超乎荷馬想像。亞歷山大以更大的規模重演征服亞洲的場景,讓荷馬變得更偉大。(《伊里亞德》中,亞歷山大偏好的部分似乎也和我不同:吸引我的是赫克托、安德洛瑪刻和兒子之間的家庭場景,而亞歷山大認同的是阿基里斯以及他在戰場上的高超本領。)
當亞歷山大來到特洛伊時,波斯的大流士派出一支由波斯指揮官和希臘傭兵組成的軍隊。亞歷山大與波斯人之間的第一次衝突發生在格拉尼庫斯河(Granicus River)。波斯軍隊敗北,讓大流士得知這名馬其頓年輕人所造成的威脅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大,而且該是處理問題的時候了,所以他開始召集大軍來消滅這個麻煩製造者。
亞歷山大的馬其頓和希臘聯軍人數雖少於波斯軍隊,但訓練比較精良,而且希臘人已發展出令人畏懼的戰略。亞歷山大的父親繼承了希臘方陣,也就是一排排形成連鎖的步兵一手揮矛、一手使盾以保護和支援彼此。腓力國王藉由訓練強化士兵的紀律、擴大矛的攻擊範圍,將成排的士兵變成無法穿透的移動城牆。亞歷山大甫登基時,已經結合改良的方陣與迅捷的騎兵,能包圍敵軍和從後方發動攻擊。他獨特的個人作戰風格經過預先規畫,以激勵手下士兵。他的對手大流士在軍隊開戰時通常畏縮不前,亞歷山大卻是領頭衝殺,一有機會便隨時投入戰鬥。某次攻城時,他爬上城牆,率先往下跳。結果,面對著大批守城軍,身旁只有兩名衛護。等到手下人馬跟上,才發現他四面受敵且負傷,但仍然奮戰不已。
公元前三三三年,兩軍終於又在靠近現今土耳其與敘利亞邊界的伊蘇斯(Issus)遭遇。此地海岸緊依山脈,有限的空間幾乎容不下大流士的大軍。但兵力優勢讓大流士信心滿滿,他對守護左翼的希臘方陣展開大規模攻擊。不過訓練比較精良的一方終究占了上風。希臘方陣非但沒有瓦解,甚至進逼波斯軍隊。負責右翼的亞歷山大一發現波斯國王防護圈的空隙,隨即直搗黃龍,逼得大流士驚惶逃竄,而非正面迎戰亞歷山大的窮追不捨。
自從小時候我偶然看見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阿爾特多費(Albrecht Altdorfer)針對此場戰役的畫作之後,伊蘇斯會戰就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畫中太陽正在西沉,照亮滿布雲和光的戲劇化天空,也映照著下方戰場密集交錯的長矛、盔甲和馬匹。在一團混亂當中,大流士站在一輛由三匹馬曳引的雙輪戰車上,而亞歷山大則獨自騎馬追趕。我很喜愛這幅畫的細節和質感,每當碰巧看見這幅畫,總會仔細端詳,細看戰爭場面、軍隊紮營,或遠處城堡的遺跡。(等到我終於見到原畫,它同樣比我想像中要小許多,只有一五八公分長,一二○公分寬。)
即便從畫中看起來,亞歷山大彷彿隨時要追上大流士,但事實上大流士再度成功逃脫。然而從其他任何方面來看,這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亞歷山大俘獲大批珍寶,還有大流士的母親、女兒們和妻子。他是否想像大流士的妻子是特洛伊戰士赫克托的妻子安德洛瑪刻?
該場戰役中,亞歷山大奪取了大流士的匣子,日後用來放置他的《伊里亞德》,提醒自己尚未以道地的荷馬方式擊敗這位敵人。
亞歷山大還沒扮演完阿基里斯,他暫時不理會用書信威脅並要求釋放自己家人的大流士。他繼續沿著海岸行軍,確保強大的波斯海軍無法從海上進攻。他一路來到地中海東部地區,迫使諸城投降,若不從便洗劫城市。在攻克加薩(Gaza)後,他殺死頑強抵抗、拒絕平和投降的領袖巴提斯(Batis),並且像阿基里斯對待赫克托那樣,拖著巴提斯的屍體繞城。亞歷山大彷彿認為忠實地重演荷馬史詩中的場面是致勝之道。
但在亞歷山大心中,真正的赫克托不是這個小小的加薩指揮官,而是大流士。等到占領埃及後,亞歷山大進入美索不達米亞,發現大流士正等著他。這次大流士不再低估亞歷山大,這回他集結波斯帝國傾巢之力來對戰。雙方軍隊在鄰近現今伊拉克摩蘇爾(Mosul)的美索不達米亞心臟地帶遭遇。亞歷山大起初運用方陣逼向波斯軍隊,但後來以大膽的謀略聰明地掩護這波攻擊。他的騎兵引誘波斯軍隊深入右翼,接著出人意表地轉向,給予中軍決定性的一擊。亞歷山大達成目標:波斯帝國落入他手中。
勝利美中不足的唯一缺憾是,大流士又一次脫逃。即使波斯國王不再構成威脅,亞歷山大仍繼續追擊。亞歷山大是否希望替遭謀殺的父親報仇?但他並未報復在大流士的母親、妻子和女兒身上,而是給予最高禮遇。不,亞歷山大還在重演他自己的史詩。他想要在傳統的戰鬥中與大流士交手,用單挑的方式打敗大流士,就像阿基里斯擊敗赫克托那樣。可惜那個願望不曾實現,因為大流士被自己的部將殺死,留給亞歷山大的只有一具屍體。痛失寶貴敵人的亞歷山大,憤怒地追捕剝奪他的荷馬式勝利的凶手。
荷馬之聲
公元前八○○年,希臘
《伊里亞德》起初並非一種文學形式,而是傳統的口述故事。時代背景設定在大約公元前一千二百年的青銅器時代,那是亞歷山大運用現代戰爭之前,以及書寫發明之前的世界。(注:《伊里亞德》中曾提及書寫一次,當海神普羅透斯(Proteus)派遣想予以謀害的格勒洛豐(Bellerophon)去找呂基亞國王,他帶著寫在「對折的刻寫板」上的書面訊息,吩咐國王殺死持刻寫板的人。)的確,希臘克里特島上的邁諾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已經發展出早期的書寫系統,類似於尚未被破解的埃及象形文字。在希臘本土的邁錫尼(Mycenae)則已出現相關書寫系統,稱作線形文字B(Linear B),但主要用於經濟交易。特洛伊戰爭的故事不是某人寫下來的,而是由專職的吟遊詩人唱誦給或多或少的聽眾們欣賞。
大約公元前八百年,來自腓尼基(現今黎巴嫩)的旅人帶來某種非常不同的書寫系統,它與其他系統的差異之大,起初讓人難以理解實際上如何運作。比較古老的書寫系統,例如邁錫尼所使用的那種,源自於代表諸如牛、房屋、穀物等物體的符號。時間一久,這些符號也變成代表構成這些物體名稱的音節,甚或個別的聲音,但所有的符號一開始都是有意義的,可以具體連結到某種物體或概念,也使之比較容易記憶。
腓尼基人利用來自埃及的早期實驗,發現這些書寫系統的長處同時也是它們的短處。只要以意義為基礎,符號就會多到沒完沒了。為此,他們想出激進的解決辦法:切斷書寫與物體和意義的連結,它將只代表語言,更切確地說是只反映聲音。每個符號代表一個聲音,而這些符號可以組合,創造出有意義的語詞。雖然很難放棄與物體和意義的連結,但這樣做卻具備一個極大的好處:數以百計或千計的符號將減少成數十個,使閱讀和書寫簡單無數倍。書寫將更加直接依附於口語。(腓尼基人的這個想法於該區傳播開來:希伯來語就是奠基於相同的概念。)
腓尼基人有系統地將這個概念應用到語言中,但他們並未遵循其邏輯推論,僅標示出子音。按英語來看,就好像 rg 可以意指毛皮地毯(rug)、帆船船具(rig)或狂怒(rage)。讀者必須從上下文猜測該單字的意思,自行補上母音字母。希臘人從中看出改良的空間,增添了母音字母,使腓尼基語系統得以完備。此後單字具備完整發音順序,毋須再猜測。
這個新系統尤其適合歌詠六步格韻律的特洛伊戰爭故事:每個音步由一個長音節和兩個短音節或長音節構成。這個聲音模式無法輕易用腓尼基語記錄,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音節核心的長重音會遺失(譬如 rage 中的 a 就不標示),但希臘人的修正提供了加重的長母音。這種新的表音字母是特洛伊戰爭故事的完美搭配,而抄寫員利用新字母所做的第一件事,差不多就是以書寫的方式記下這些故事。(注:該項主張所依據的事實是,除了線形文字B,早期沒有特定用於經濟交易的希臘字母。)希臘字母的發明,甚至就是特意為了記錄這些吟遊詩人的六步格詩。無論如何,新系統確保讀者閱讀時不會想到阿基里斯的帆船船具(rig),或者他晚上睡覺躺的毛皮地毯(rug),而是阿格曼農奪走他苦戰後應得的獎賞,他所感覺到的狂怒(rage),如《伊里亞德》著名的首句詩行所描述:「狂怒:唱吧,女神,唱出阿基里斯的狂怒╲鬱暗且致命,讓希臘人付出╲不可估量的痛苦代價。」
其中一位歌詠者荷馬已然變得鼎鼎有名(儘管我們甚至無法確定是否有位名叫荷馬的歌詠者),但卻無人知曉那位記下特洛伊戰爭故事的抄寫員名字。然而,是他們的合作讓荷馬的版本獨一無二。這位姓名不詳的抄寫員可能是記下某位歌詠者的版本,因為《伊里亞德》並非由不同抄寫員和歌詠者歷經許多世紀拼湊而成,所以這位姓名不詳的抄寫員可能是記下某位歌詠者的版本,讓其成果比其他經典更具連貫性,例如《希伯來聖經》等。重要的是,以吟唱而非書寫方式呈現的《伊里亞德》世界中,並未描述到書寫的動作(只有一個例外)。《伊里亞德》和純粹奠基於聲音的希臘字母是強而有力的結合,一同造成深遠的後果。數百年內,希臘成為世界上讀寫能力最高的社會,見證了文學、戲劇和哲學爆炸性的驚人成長。
讓亞洲希臘化
希臘字母和荷馬比亞歷山大更早來到小亞細亞,但等到亞歷山大抵達後,它們的進展卻早已變得更加深遠。新字母的力量以及隨之而來的讀寫文化,反而進一步協助了亞歷山大的任務。在征服小亞細亞、擊敗美索不達米亞以及波斯的大流士後,亞歷山大繼續前進,在春季時越過興都庫什山脈進入阿富汗,並於雨季期間橫越印度河,一路上還要對付可怕的戰象。武裝的敵人和惡劣天候都阻擋不了他。隨著每次的作戰勝利以及擴張的新版圖,證明這個世界顯然比希臘人先前知道的大上許多。
亞歷山大的領土持續擴大,這時他開始相信自己像阿基里斯一樣是半神、是女神之子。他要求希臘城邦正式授予他這個神聖地位,許多城邦遵從命令。只有與他疏遠的斯巴達給予典型的簡潔答覆:「既然亞歷山大想當神,就讓他當。」暗示這種神性全是亞歷山大自己的幻想。
亞歷山大征服越多領土,麻煩就越多。波斯領土西部和南部,例如安納托利亞(Anatolia)和埃及等地區樂於接受亞歷山大,因為當地統治者和管理結構通常能予以保留。但亞歷山大從希臘越往東行,等到發現自己控制了波斯的心臟地帶,守住占領地的任務就越困難。進入遙遠的阿富汗和印度後,事情還變得更加嚴峻。
亞歷山大從小就被教導「非希臘的東西較低等」,但他為了保有這些領土,做了一項違反這項準則的決定。他開始穿著異國服裝、准許外國人加入希臘軍隊,並按照精心安排的大夏儀式迎娶阿富汗公主。他向異國神祇致敬,而且讓東方封臣俯面匍匐膜拜他。
忠心追隨亞歷山大的希臘和馬其頓夥伴大為震驚。他們感覺自己被外國對手取代,再也不認識他們的國王。當亞歷山大邀請昔日同志參加私宴時,他們被迫公開表露忿恨。大家都預期他們會遵循東方禮節,拜倒於國王跟前,而做為答禮,亞歷山大會親吻他們,然後讓他們起身。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縱然不是雅典的民主人士,也厭惡這種習俗。然而,在壓力之下,他們不情願地一一照做。只有一個人不願順從:亞里斯多德的姪孫卡利斯提尼(Callisthenes),受雇於亞歷山大的編年史家。他宣稱:「我會因為這個吻而變得更貧困。」此話惹怒亞歷山大,造成深遠的後果。亞歷山大不再認為自己是馬其頓國王。占領巴比倫後,他開始自稱為「亞洲之王」。
亞歷山大的將領如此關注他的異國服裝和習俗,而未能看出其實他們的世界如何在其統治下變得更希臘化。亞歷山大留下希臘和馬其頓駐軍來管制當地的統治者。不久之後,完整的希臘殖民地網絡遍布其帝國,有些聚落還按亞歷山大的名字命名。帝國涵蓋數十種語言和文化,而希臘人不願學習他國語言是出了名的,更遑論學習外國書寫系統。他們對於大多數非希臘民族的鄙視,與語言和書寫緊密相關,他們稱外國人為野蠻人(barbarian),恰恰就是因為不理解外國語言,聽在希臘人耳朵裡就像「巴拉巴拉巴拉」(barbarbar)。因此,希臘和馬其頓殖民者不曾有該說何種語言的問題:當然是說希臘語。就連交上異族新朋友、穿著異族新服裝的亞歷山大,也未曾費心學習其他任何語言。
荷馬在這場語言征戰中扮演重要角色,不只因為亞歷山大的偏愛,也是因為《伊里亞德》是人人學會閱讀和書寫的文本,更是傳播希臘語和字母的首要媒介。這本作品成為出類拔萃的基本文本,也意味其造就了專業的詮釋者,除了像亞里斯多德這樣的哲學家之外,還有針對該文本寫出大量注釋的評論家。
亞歷山大的希臘士兵和殖民者說某種特別的希臘語,不是雅典的文雅希臘語,也不是亞歷山大的馬其頓方言,而是有點簡化的希臘口語,稱為通用希臘語(Koine Greek)。這種語言源自數世紀前的希臘貿易帝國,此時倒成為亞歷山大領土內的共通語言,可以讓不同地區的人用來交談。當地統治者通常繼續使用該國的語言和書寫系統,但通用希臘語及其語音系統,才能消除亞歷山大征服的廣袤疆土邊界。他也發行了一種共通貨幣,亦即雅典四德拉克馬(tetradrachm),幣面上是他的臉和希臘文字。亞歷山大不僅是一名忠實的文本讀者,還為了它的存續創造基礎建設。
當希臘語成為世界語言,說希臘語的人彷彿就是世界公民。亞歷山大證明他並沒有背叛馬其頓和希臘文化,而是成為一種跨文化與跨領土的新身分化身,橫越希臘到埃及、穿過美索不達米亞到印度。「世界公民」這個新詞語越來越受歡迎,它描述的新身分不再固定隸屬於某個特定族群或民族。當然,這也是希臘語。亞歷山大傳播《伊里亞德》的方式,證明基礎文本即便遠離起源之地,卻仍保有力量,能成為真正的國際性文本。
希臘語不但因亞歷山大的征戰而受益,也因字母的力量得到好處。字母的革命正在發展,不久之後將消滅非字母的書寫系統,例如埃及的象形文字(以及較晚的馬雅圖象文字)。這是一場仍在進行中的革命,只有東亞堅持對抗字母系統,即便如此,拼音書寫系統和字母音節在東亞也已經有所發展。
在小亞細亞,其他文化和語言也跟著敗退。呂底亞語(Lydian)終究消失於安納托利亞,而位於伊朗東北部的安息帝國(Parthia),和亞歷山大妻子位於阿富汗的家鄉大夏王國(Bactria)則變得更加熟悉希臘語。甚至在字母的發源地腓尼基,希臘語也成功獲得推行。這項史無前例的語言輸出,遠至印度都能感受得到其影響力,希臘拼音字母影響了印度的幾種書寫系統。印度新國王阿育王登基時,便下令用希臘語刻寫銘文。
亞歷山大的荷馬
亞歷山大帶著他的《伊里亞德》、貨幣、語言和字母,繼續深入東方。倘若可以,他會一路進到中國。但他的士兵開始蘊釀不滿的情緒,在日益感到忿恨的希臘和馬其頓將領及各色外國軍團之間鬧出分歧。他們想要回家。亞歷山大的子弟兵最終完成異族軍隊辦不到的事:成功迫使亞歷山大回頭。他不情願地帶他們回到已成為領土中心的巴比倫,用穿越沙漠的強行軍處罰他的士兵,許多人死在半路上。但巴比倫只是暫時逗留之地,亞歷山大開始策畫入侵阿拉伯,甚至征服整個非洲大陸的計畫。這些文化是否會採納希臘表音系統和希臘文化?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因為亞歷山大在某晚飲酒後生病了,幾天後便出於不明原因死亡,享年三十二歲。或許他像父親一樣遭人暗殺了。
亞歷山大含恨而終:他的人生故事尚未寫成。縱然他是古往今來為荷馬做最多事情的人,但他貢獻給這位詩人的一切卻帶著某種悲劇色彩。因為他真正想要的並非仿傚荷馬故事中的英雄,而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荷馬來追隨他。自從他首次涉足特洛伊附近的亞洲之後,心中便有這個想法。亞歷山大期盼自己的功績能讓荷馬故事中的半神相形失色,他就曾公開抱怨沒有自己的荷馬來頌揚他的功績。
光抱怨沒有自己的荷馬而不採取行動,並非亞歷山大本色。他雇用卡利斯提尼為他的功績撰寫編年史,但這項安排不如預期。卡利斯提尼拒絕屈從亞歷山大,後來又捲入反亞歷山大的造反活動,結果死在獄中。
亞歷山大和自己的編年史家過不去,這並非明智之舉。卡利斯提尼在死前寫下對亞歷山大功績的記述,著作本身已經佚失,但其中包含嚴厲批評亞歷山大的新波斯習俗,這些抨擊緊接著收錄在之後的傳記中。卡利斯提尼無論如何不是亞歷山大心目中真正想要的新荷馬。他覓求合適的詩人,可惜他未能活著等到那一天的來臨。
卡利斯提尼只是開端。亞歷山大的人生實在太令人驚奇、太前所未有,無法只留給一位作家處理。幾位同時代的人士寫下他們自己的記述,轉而激發其他人嘗試描寫亞歷山大的人生,每位作家都進一步妝點這個引人注目的故事,希望成為這位新阿基里斯的荷馬。(注:歷史學家阿里安注意到,最明顯的荷馬式雄心,是亞歷山大沒有一個能與荷馬相提並論的詩人來歌詠他,以及填滿他自身故事的空缺。)在某個版本中,亞歷山大尋求永生,也有故事說他來到受祝福者之地。亞歷山大按文學方式所構思的人生,被轉變成文學故事。
這些記述合併成日後所稱的《亞歷山大傳奇》(Alexander Romance)。無關乎某位知名作者,更遑論是否有位新荷馬,它變成除宗教文本外,古代晚期和中世紀早期眾人最常閱讀的文本。某些作者更大膽將當地環境納入這個故事中。希臘語版宣稱亞歷山大並非腓力的兒子,而是最後一位埃及法老的兒子。在波斯的《諸王傳》(Book of Kings)中,亞歷山大則被認定是曾娶希臘公主為妻的波斯國王達拉卜(Darab)之子。文學將亞歷山大變成他一直想當的東方世界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