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國文教室:古文青生涯檔案【贈「我就廢之人生倒退嚕」桌遊書衣】
【劉鶚──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大明湖〉〈明湖居聽書〉
別稱 字鐵雲,號老殘,筆名洪都百鍊生
輔導紀錄
1. 喜歡非常老舊的事物,像是甲骨文。
2. 喜歡非常新穎的事物,像是鐵路。
3. 沒事會算數學、讀醫學著作。
4. 對菸草有興趣。
5. 適合參加模擬聯合國,與世界各國的學生進行交流。
〔聽見哭聲了嗎?〕
中華民國的國中課文有〈大明湖〉,高中課文則有〈明湖居聽書〉,以上兩篇課文若合併起來,即是劉鶚《老殘遊記》第二回「歷山山下古帝遺蹤,明湖湖邊美人絕調」。
然而《老殘遊記》被譽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這一回明明看不出有任何批評或諷刺的意味,國文課本為何要收?甚至還刻意放在國中與高中兩個階段,似乎認為是學生必須學習的內容。
國中讀完〈大明湖〉,學會的是關於對聯的國學常識;高中讀完〈明湖居聽書〉,則是知道聲音摹寫的技巧與欣賞。
想由此看出作者劉鶚對國家沉淪的悲痛,或是對政治敗壞的傷心,皆不是容易的事。
我猜最大的原因,應該是胡適曾讚美過這一回用具體的物事來譬喻聲音:
「在這一段裡連用了七八種不同的譬喻,用新鮮的文字、明瞭的印象,使讀者從這些逼人的印象裡,感覺那無形象的音樂的妙處。」
劉鶚若有靈,應該會感到啼笑皆非吧!他明明最想說的是:
「清官殺人誤國。」
自以為是的好人,反而造成社會的決裂與道德的破壞,顛覆了一般人厭惡貪婪、嚮往清廉的觀念。
結果,後來的讀書人,卻將重點畫記在「聲音描寫得真好,我們應該細細品味與認真學習這樣的寫作技巧」。
讓學生認識聲音摹寫不是不行,而是這無助於理解《老殘遊記》一書的主旨;在有限的教學時間裡,反而容易忽略作者的本意。
劉鶚在《老殘遊記.序》裡提到,哭泣共有兩類:無力與有力。
如同小時候,喜歡的玩具不見了,你會哭;長大後,喜歡的人不見了,你也會哭。前者的流淚,是為了想要挽回失去的事物;後者的流淚,則是知道失去的事物永遠無法挽回。
接著,劉鶚把有力的哭泣再分成兩種:
「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遠也。」
要表現真正的悲傷,不需要震耳欲聾的哀號,而是以一個又一個鉛字,發出一聲又一聲鳴泣,方能穿透至最深遠幽暗的地方。屈原、莊子、司馬遷、杜甫,以及曹雪芹等人皆為如此,他們的文字是永遠無法抹去的淚痕,也是不能抑止的哭泣。
劉鶚用盡力氣大哭,於是說:
「感情越深,其哭泣越痛,此洪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白話翻譯大概是:
「感情越深,就越痛苦,所以我寫小說來為這個國家社會哭泣。」
不過劉鶚明明在哭,我們卻拍拍他肩膀說:
「你哭聲真好聽。」
這到底是無視對方的難過,還是假裝不知道這般心情的存在?這是尊重一部小說的完成,還是輕視文學的創作?
當然,這誤解若要怪在胡適頭上也不正確,因為他的確提到,讀者在讀《老殘遊記》的時候,應該先注意裡面的感情見解,之後再去討論文學技術,是中華民國課文做了另一種呈現方式,將「技能」擺在「情感」之前,最後成為考試的重點之一。
難怪,已經沒有人看得見劉鶚在哭了。
〔理科腦,文組魂〕
假設今天要籌備《老殘遊記》的電影拍攝計畫,為了演出老殘這個角色,劇組準備找符合書中人物年紀的明星,請問該選擇三十八歲的彭于晏、四十六歲的金城武,還是七十三歲的鄭少秋?
答案是:選帥的那個;啊不是,是三十八歲的彭于晏。
因為《老殘遊記》是以一位三十多歲的健壯男子鐵英為主角,而不是行動緩慢、口齒不清的老先生。
或許是受到課本作者欄劉鶚黑白照片的影響,學生常以為,既然鐵英外號有「老」與「殘」二字,那麼年紀應該不小,甚至身體還帶有某部分殘缺。但根據書中的介紹:
「此人原姓鐵,單名一個英字,號補殘。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殘。」
此處「老」是受人敬重之意,「殘」則是仰慕前人而取。這都與外貌、年紀無關。
如果到現在,我們還是搞錯這件事的話,或許代表我們從來沒有好好讀完這本書,甚至沒有好好開始讀它。
按道理,國中和高中皆教過《老殘遊記》,對於內容應該不算陌生,卻很少人知道主角的年紀與外貌,這聽起來像是宣稱自己看過《灌籃高手》漫畫,卻不清楚櫻木花道的頭髮是紅色的。
畢竟,《老殘遊記》在第一回「土不制水歷年成患,風能鼓浪到處可危」就已清楚介紹老殘的人物設定:年輕流浪醫生。
這與劉鶚早年的學醫經驗有重疊之處,他曾自述生平:
「予少年多病廢學,於詩文涉獵尤淺。中年飢驅,奔走於四方,學益廢。匪惟境遇所牽,不好學亦其天性也。」
隨著年齡增長,本來就已經缺乏良好的體魄與環境,之後再加上工作的需求,讓劉鶚的學習變得沉重又困難。最後歸納出一個結論:
「我就不愛念書啊!」
這其實是過度謙虛的說法,劉鶚明明精通醫學、水利、數學等學術領域,卻像是考一百分的資優生,常說自己都在上網沒讀書。大概是因為他認為自己較不擅長詩文創作,但無論再怎麼差勁,還是能寫出一部家喻戶曉的《老殘遊記》。
換句話說,劉鶚的文科弱、理科強。若他是準備申請大學的高中生,應該會選擇第二或三類組的科系,而《老殘遊記》的人物塑造與故事情節,也可以看出這樣的傾向與特點。
像是書中主角老殘不太會寫八股文章,只好以治病餬口、奔走江湖;或是在第十一回提到月球公轉與自轉的問題、第十二回描寫黃河結冰的景象,以及在第三回表達治理黃河氾濫的看法。透過細膩、客觀的觀察,以及知性、理性的思考,充分展現理組學生的邏輯訓練與科學素養。
但也因為如此,《老殘遊記》的敘事結構未能周延完整,時常給人拼貼、斷裂的感覺,看起來很像今天讀到什麼有趣的科普知識後,再轉化成小說的故事段落。
劉鶚的兒子回憶父親對《老殘遊記》創作方式是:
「初無若何計劃宗旨,亦無組織結構,當時不過日寫數紙,贈諸友人。」
發表後意外造成流行,這是劉鶚當時想像不到的發展,大概就像隨便寫在A4影印紙上的故事草稿,沒有經過特別的修改,還可以登上書店暢銷排行榜。
在劉鶚的日記裡,十月初三完成《老殘遊記》卷十一;初五的時候,已經開始寫卷十六,產出速度比在網路平臺每日更新小說的創作者快上不只一倍,根本可以懷疑他是被理科耽誤的文學奇才。
有時候,人們很難替自己做出公允的評價,必須透過旁人的批評或肯定,才能得到完整的答案。
如果劉鶚不寫小說,永遠會覺得自己不懂文學。
〔名偵探老殘〕
劉鶚筆下的老殘,不僅是一位醫生,還是個偵探。
《老殘遊記》第十八回「白太守談笑釋奇冤,鐵先生風霜訪大案」記述了一場離奇的命案與一次神奇的推理,甚至讓老殘被冠上「福爾摩斯」的稱號。
一部古典章回小說裡,竟然出現英國偵探小說主角的名字,這代表劉鶚看過柯南.道爾的作品,也知道福爾摩斯時常需要出門調查、訪談案件,才會讓書中人物白太守說出:
「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
當時發生一件賈家十三口遭人以砒霜毒殺的社會案件,主要嫌犯是賈家媳婦賈魏氏與她的父親。由於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以清廉自居,誤判客觀證據而做出悖離事實的結論,最後以嚴刑逼供迫使清白的魏家父女坦承行凶殺人。
這個情節似曾相識。周星馳電影《九品芝麻官》裡也有雷同的段落:戚家十三口慘遭殺害,而媳婦戚秦氏遭誣陷以砒霜殺害全家,最後則由周星馳飾演的包龍星主持正義,揭開事情的真相。
從毒物、嫌疑犯、死亡人數,以及故事背景來看,《九品芝麻官》的創意應該來自於《老殘遊記》,以古典章回小說為基礎,再製造出不同的娛樂效果。
雖然,小說裡的老殘不是親自審理此案的官員,也不會說出電影臺詞「說好公堂之上不准提老母」,更不會誤把明朝的尚方寶劍拿來斬清朝的官,但他為了拯救冤枉的魏家父女,請到真正的「清官」白太守重新審理此案。
白太守的推理過程如下:
賈家疑似食用加入砒霜的月餅而死,但從現場遺留的半塊月餅發現,砒霜並沒有與內餡和在一起,明顯是後來才放入的。此外,相同的內餡亦分送給其他人家製作成月餅,但只有賈家人死亡,別人卻安然無事,這就代表內餡沒有問題;而砒霜也不可能加進月餅乾硬的餅皮裡。最後,既已得知月餅無毒,魏家父女自然也是無罪。
從此一段落的情節安排,可以看出劉鶚的邏輯思維能力,讓白太守掌握相當程度的事實證據和相關訊息,再基於已知的前提,逐步推演出合理的結論。
當時並沒有推理小說的完整概念,但《老殘遊記》的這部分已具備推理的元素。「賈家一案」的處理是透過老殘與旁人的對話來敘述事件緣由,再讓白太守推理證明嫌疑犯的清白,最後的還原真相,則要再靠老殘完成。
所以,白太守才會說出:
「就決定是你這個福爾摩斯了,老殘。」
這不僅表示翻譯小說為晚清的小說創作者帶來影響,《老殘遊記》裡也顯現出這一點:劉鶚試圖嘗試創作偵探(老殘)與警官(白太守)的聯手辦案故事。
劉鶚一直走在時代前面,落後的人卻以為自己領先。他曾引進外資開採國內鐵礦,卻被斥為「漢奸」;也曾買下俄國米倉來救濟飢民,但又被潑上「私盜」的髒水;他認為學習西方科技,有助於中國實業的發展,這樣的主張卻勾引出不少人的焦慮與貪婪,認為這是出賣國家、阿諛媚外的行為。
最後,劉鶚被放逐到新疆,途中因腦溢血而死。但真正的凶手不是疾病,是那些自私、愚蠢、傲慢,以及自以為是的「好人」。
〔厭世國文老師的德行評語〕
「落淚是悲傷的出發,也是離開。
【顧炎武──聽媽媽的話】──〈廉恥〉
別稱 字寧人,原名絳,世稱亭林先生
輔導紀錄
1. 資優生,讀書能一次看十行文字。
2. 討厭穿著木屐。
3. 喜歡吃蒺藜,認為長久咀嚼可以不吃肉和不喝茶。
4. 重視實用的學問,討厭空泛的大話。
5. 適合負責共同筆記的製作,或參加讀書心得比賽。
〔重瞳怪人〕
聽自己的話,會知道自己想站在什麼位置;聽別人的話,會知道自己有沒有站錯位置。
顧炎武聽媽媽的話,結果站在尷尬的時代夾縫裡。
明萬曆四十一年(西元一六一三年),顧炎武剛出生,就離開生父和生母身邊,送養到早逝的堂叔家中,好讓這一門的香火能夠傳承下去。當時的堂叔還有一位尚未過門的年輕未婚妻王氏,也在這個時候踏進顧家。
這位王氏,是個勇敢到會被人視為愚蠢的女孩:明明可以踏在溫暖柔軟的玫瑰花街,卻走上一條冷清堅硬的石磚小路。之前她聽到未婚夫因病身亡時,先是不食數日,然後換上一身素衣,向父母說:
「兒願一奠顧郎。」
從此決定成為顧家的一分子,即使只有自己孤單一個人,也要好好走完剩下的人生。顧炎武回憶母親的生命,如此形容:
「未嫁守節,斷指療姑,立後訓子。」
王氏不僅堅守一紙可說失效的婚約,還曾切斷自己的手指,混合在其他藥材裡,治療無血緣關係的親人,這大概是不知道哪裡道聽塗說來的偏方,認為斷指有治病之效。
無論如何,王氏用盡力氣去愛護顧家的每一個人,奉獻青春、身體,甚至是夢想。
夢想都給了顧炎武。
白天,王氏紡織;晚上,讀書到凌晨三點鐘,她最愛看的是《史記》和《資治通鑑》,以及與明代政治相關的書籍。或許,在那個動亂的末世裡,回顧過去的歷史是一種對於未來的救贖,從中可以找到些許榮光。
雖然,我們從歷史裡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永遠沒有得到教訓。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王氏用自己堅毅執著的人格,養成了顧炎武堅毅執著的性格。
如同王氏的期待,顧炎武成為一位耿介正直的青年。但有一點很奇怪:他沒有朋友。
按道理,一位聰明、善良、忠實的大男孩,身旁的人們應該會樂於親近,但顧炎武就是沒有朋友。他的長相是有點特別:眼睛裡有著兩顆瞳孔;而且一般人的眼睛是黑色瞳孔在內,眼白在外,顧炎武卻是瞳孔在外,眼白在內,看起來有點像是漫畫裡的蠟筆小新。
這樣與眾不同的外貌,應該不至於讓人退避三舍,畢竟中國歷史上許多人物也擁有「重瞳」的特徵。《史記》記載:
「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既然不是什麼詭異現象,更不會被視為惡魔附身,那為何顧炎武沒有朋友?
嚴格來說,顧炎武是有個朋友,而且一樣難相處。
這位難相處的朋友名叫歸莊,他曾祖父就是那位在項脊軒裡讀書的歸有光。
他們大概是覺得身邊的人多是廢物,才不得不在同溫層裡相互取暖。天才的行為總是不被人理解,所以,大家給了他們一個稱號:歸奇顧怪。
這種奇和怪,或許只不過是未經社會化洗禮的純粹本性,但卻被視為格格不入的特質。
後來,清兵入關。顧炎武加入南明小朝廷,以強大的意志力對抗強大的軍力,結果有如以卵擊石、螳臂擋車般,節節敗退。
甚至,顧炎武的母親王氏因此絕食而亡。根據〈先妣王碩人行狀〉記載:
「七月乙卯,崑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聞之,遂不食,絕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
聽聞國破家亡,王氏決定以身殉國。年輕時能剁手指作藥,現在少吃幾天飯也算不上什麼難事。臨死前,王氏不忘情緒勒索自己的兒子:
「這輩子,千萬別成為敵人的夥伴。」(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
〔漫遊旅人〕
母親的話,是一根牢牢插進顧炎武心裡的針,永遠無法從靈魂深處拔除。他不僅積極參與反清復明的革命活動,也堅持拒絕修撰《明史》,這與黃宗羲的立場一致,認為這是清廷攏絡明朝遺民的一種手段:
「你對我好,我就要接受嗎?」
感覺似乎有點傲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像是黃宗羲嘴巴說不要,身體倒是很老實,雖然沒有正式進入「明史館」任職,還是願意接受各種相關問題的諮詢。
至於顧炎武,他始終牢掛母親的叮嚀,對於各種為清廷修撰明史的邀約,沒有退讓過半步,甚至將死亡做為拒絕的終極手段:
「不為介推之逃,則為屈原之死矣!」
不是逃,就是死!即使大學士熊賜履親自拜託,顧炎武的回應依舊沒有變得曖昧模糊,而是維持一貫態度。後來不管誰來勸說,他還是那樣回答:
「再逼我,就死給你看喔!」
被強迫而做出的選擇,其實也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展現,因為你選擇了安全的那條路。只是顧炎武始終站在走向死亡的起點。
每個人都有奔跑的能力,只是未必能抵達夢想的邊界;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只是未必能得到理想的結果。
母親的死亡與明朝的滅亡,讓顧炎武的時間停止了。無論政治社會情勢如何變化,他依舊活在過去的記憶裡,不僅拒絕與現實狀況妥協,也避免與政治人物互動。
徐乾學和徐元文兄弟是顧炎武的外甥,曾受過他不少照顧與指導,後來進入政府機構做事,同時獲得大量的金錢與權力。雖然這兩位徐姓兄弟在歷史上的風評不佳,但對自己的舅舅仍保有相當程度的敬意。兄弟倆寫了好幾封信,說要將顧炎武接到南方,準備讓他住在田間別墅裡,享受退休人生。
顧炎武是南方人,回到熟悉的故鄉是很大的誘惑,然而他在弔謁完明朝皇帝陵墓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北方前進,一方面是不喜歡南方人的浮華虛偽,一方面是計畫考察山川風俗。
顧炎武拒絕了外甥的盛情好意。
在陌生的疆域,才有機會出現嶄新的視野。
一路向北,就是半輩子的長途旅行。
如果你計畫要出一趟遠門,行李箱裡會放衣物、藥品、水壺,以及盥洗用品等,但顧炎武卻一直往自己的行李箱塞進各種書籍,而且書籍的數量還隨著旅行的時間一起增加。
人的大腦容量有限,需要額外的輔助工具:現在是網路,以前是書籍。
顧炎武的長途旅行是深入當地的深度遊覽。他喜歡與在地人密切對談,若是聽到不符合平日所知的內容,就會馬上衝向地方書店找書解答;他也喜歡在路上默誦經典注疏,偶有忘記的文字,一樣手刀衝向地方書店找書複習:
「我沒有忘記,一時想不起來而已。」
書籍是一種記憶的外接硬碟,可以儲存各種資訊與知識。不過在從前的年代裡,無法透過網路搜尋找到自己想要的訊息,只好依靠大腦建立一份目錄,藉此回溯記憶中的答案,或是找到書籍裡的存放位置。
為了探究「真實」與「進步」,顧炎武讀萬卷書,也行萬里路,記錄有關民生利害、山川風俗的各地資料,努力釐清當中可行與不可行、可信與不可信的部分,最後完成《天下郡國利病書》。
顧炎武如果有機會以一句話介紹這本書,大概會這樣說:
「我思,我到,我實踐。」
〔筆記高手〕
除了《天下郡國利病書》,顧炎武將自己累積三十多年的讀書筆記,重新編訂成冊,以子夏之言「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為書名,也就是《日知錄》。
換句話說,《日知錄》是一本面對人生考試的考古題庫與重點複習講義。裡面雖然沒附上精美插圖,卻加進了自己的心得感悟,在閱讀與研究的過程裡,顧炎武不僅抄錄文字,也思考道理。
高中課文〈廉恥〉即是節選自《日知錄》。考試很愛測驗學生能否分辨哪些是顧炎武抄錄古人的文字,哪些又是他自己思考後的說法,以此判斷學生的閱讀能力。
這種考試方式不是不行,但顧炎武如果知道,一定會說:
「哪有人不看官方正版,就跑去讀同人二創的。」
即使這樣也沒關係,但高中課本的〈廉恥〉卻只收錄了顧炎武原文的一半,後面還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刪除。我們不重視理解作者真實的意圖,反而強調文字的梳理方式。
記得「平提測注法」又如何?在缺乏與文本扣合的作文教學之下,學生非但難以複製相似的寫作手法,更無從發現這篇文章的價值。
在〈廉恥〉裡,顧炎武舉《新五代史》《孟子》和《顏氏家訓》三書的段落,分別做出以下評論:
「羞恥心最重要!」
「沒有羞恥心,會讓大家做壞事。」
「好啦!偶爾有正常人出現。」
如果這是一篇參加全國高中生讀書心得比賽的文章,應該會被評審老師視為引用過多,最後只拿到甲等。
接著,顧炎武引用北宋理學大師羅仲素的說法:
「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
良善的風俗文化需要從政府開始做起,而能否讓讀書人具備「廉恥」,則是成敗的關鍵。顧炎武對此沒有任何個人意見的闡述,馬上把重點轉向至軍事國防,認為軍隊也要講究「廉恥」二字,再引用《吳子》和《尉繚子》兩本兵法書,以及《後漢書》這部史書。
顧炎武談述廉恥的重要性,係先從理論的建立,再回到歷史的觀察,最後感嘆現實的悲哀:
「再不知羞恥啊!你看以前的人輸得多慘。」(嗚呼!自古以來,邊事之敗,有不始於貪求者哉?)
這當然是意有所指。顧炎武補充說:
「吾於遼東之事有感。」
從頭到尾,這長篇大論裡的「廉恥」二字,都是有針對性的批評,所謂「遼東之事」,應該是指明朝與清朝前身──後金的一場大戰。
當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宣告要打倒萬惡的大明帝國,隨即取得幾場遼東區域戰事的勝利後,明神宗決定展開大規模反擊,試圖以人數、武力,以及資源的優勢輾壓對方。
決戰地在薩爾滸山,本來應該毫無懸念獲得勝利的大明帝國,卻被努爾哈赤「管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戰略擊敗,從此這個國家的命運如推骨牌一般,應聲接連倒下。
失敗與成功一樣,皆是多項原因導致而成。但顧炎武檢視這段離自己不久的歷史事件,以及後來發生的種種變化,認為戰敗的關鍵是當時的將領無法具備「廉恥」的操守。
〈廉恥〉不單是一篇讀書心得,還是一則隱晦的政治評論:
「貪心是失敗的開始。」
顧炎武從來沒有想寫出什麼道貌岸然的道德教條,更不會是高高在上的迂腐命令,而是從歷史反思現實,以現實理解歷史,避免錯誤再次發生,期待得到正確的答案。
〔厭世國文老師的德行評語〕
「有羞恥的心,沒丟臉的事。」
【張岱──別人富二代,我富五代】 ──〈湖心亭看雪〉
別稱 字宗子、石公,號陶庵
輔導紀錄
1. 兒時因喉嚨卡痰而生病,由外婆照顧長大,吃了不少曾外公準備的黃丸藥,直到十六歲才病癒。
2. 外務繁多,喜歡花燈、泡茶、彈琴、看戲,以及賞雪。
3. 創辦「鬥雞社團」,以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為賭資。
4. 適合擔任社聯會會長,統籌與聯繫社聯會相關行政事務。
〔陪我去看雪〕
張岱〈湖心亭看雪〉是一趟自以為孤絕的前進。
崇禎五年(西元一六三二年)臘月,距離明代滅亡還有十一年時間,這個時候的張岱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即將離開人世。
西湖連下三天大雪,四周聽不見人聲和鳥聲,一點動靜也沒有。
天氣冷得要死,會出門的不是要上班,就是神經病吧!張岱不用上班,當然就是神經病。畢竟,富五代不需要為了錢而勞動,即使勞動,也不過是為了開心。
張岱在替自己寫的墓誌銘裡說: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他的興趣涉獵極廣,從美女到男童,從燈火到音樂,從有生命的到沒生命的,只要有趣,通通來者不拒。
雖然張岱說自己「勞碌半生」而一無所獲,但怎麼看都像是「爽玩半生」,如此勞碌,令人羨慕。哪像我,從小就立志當一個敗家子,始終沒有成功,因為我家沒有足夠的錢財讓我敗(誤)。
張岱有錢,還有閒。
晚上八點,張岱決定乘舟前往湖心亭賞雪,穿上毛皮大衣,加上一爐爐火,好對抗外面襲來的冰寒冷氣。
〈湖心亭看雪〉如此描寫: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天地一片純白,只有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黑影,宛如不小心揮灑在宣紙上的些許墨跡,清冷、孤寂,卻又意蘊深遠。坐在舟中的張岱,眼睛看見雪景,彷彿也看見雪景裡的自己。
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自己成了別人的風景,而所謂的獨一無二,也只不過是虛幻空洞的妄想罷了。
張岱似乎發現了;等到踏入湖心亭的時候,更是確定。想不到湖心亭已經有兩人鋪氈對坐,一位童子則在旁燒酒,酒正沸騰,空氣也跟著溫暖。亭內的兩人看見張岱欣喜若狂: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這裡的語氣透露出驚訝,想不到竟然有人與自己同樣想法,在這種冰天雪地中出遊玩賞。張岱心中所想應該也一樣,只不過多了幾句髒話:
「靠,想不到被搶先一步。」
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國中國文課本常說,此處是張岱巧遇同好的心情,無意間得知陌生人亦有賞雪雅興,進
而心生歡喜。
並沒有,好嗎!
自從張岱看見這兩個礙眼的人之後,態度就像外面的氣溫一樣冷,不僅被拉著喝酒,而且還勉強喝下,更別提原本的計畫是自己在湖心亭看雪,現在多了莫名其妙的兩個人,這跟一開始的想法完全不符,張岱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我以為自己是第一,想不到只是第二。」
而且對方還是從金陵特地前來。明明是個外地人,竟比身為在地人的自己還要在地,早先一步找到這樣一個祕密景點;雖然不是什麼絕境,但肯定有絕景。離開湖心亭後,張岱下船時,還聽到船夫默默補了一槍:
「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以為你很懂玩,但有人比你更懂玩。
〔陪我去演戲〕
時間稍微倒轉一下,張岱自以為懂玩,甚至敢玩,不是沒有原因的。
崇禎二年(西元一六二九年),中秋後一日。
張岱乘船從鎮江前往兗州。太陽將落之際,船正停靠在江邊休息,這時他突然發現: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
月光潑灑在江面,水氣蒸騰於半空,光霧交纏繚繞的景象,讓張岱驚喜萬分,決定順道拜訪金山寺。
問題在於,張岱到金山寺時,已是二更時分,約是晚上九點到十一點,哪一間寺廟會開這麼晚?又不是什麼文青書店或網美餐廳,越晚越美麗,越晚越熱鬧,一堆人等著去拍照打卡,證明自己到過這樣一個別人渴望前往的空間。
有錢就是任性,張岱沒考慮這麼多別人的感覺,只想到自己的欲望,在抵達金山寺前,他已經決定要幹大事了!
金山寺,龍王堂,漆黑安靜,四處無人。月光照在林中,又與江面上的景況不同,猶如殘雪一般,張岱應該心想:
「今天的月光,有兩種美麗。」
一般遊客進到佛門清淨地,會保持安靜,而且還是晚上,更應該想到裡面的僧人正在休息,不打擾是最基本的禮貌。但身為富五代的張岱可不這麼想,決定來一場熱鬧的LIVE戲劇表演。對張岱而言,隨時隨地跟著一批演員、樂隊,以及燈光道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金山寺見證過戰場的殺伐,生命的凋零在佛陀眼中,只不過是日常代謝。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張岱決定在這個寂靜的夜裡,讓時空回到過去,重演韓世忠擊退金兵的故事:
「一定很有臨場感。」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戲臺上的腳色喚醒沉睡的歷史記憶,將張岱拉進戰勝異族的撫慰裡。當他記錄這次〈金山夜戲〉的時候,已然是一位失去國家的遺民,所有的明亮皆隱沒於黑暗,所有的快樂皆投入在悲傷。在金山寺擺戲演出的張岱揚眉瞬目,卻也顯得此刻的自己落寞惆悵。
張岱在《西湖夢尋.自序》提到:
「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
寫作是對於昔日的懺悔,同時也是此刻的救贖。
又云: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每一個字,都是沉重的罪。
所以,當〈金山夜戲〉裡的鑼鼓喧天與笙歌匝地,將眾僧人從睡眠裡吵醒時,張岱應該是得意的,就像現在的網路直播主為了點閱率而故做驚人之舉,企圖挑戰不可越過的道德或法律界線,以換得短暫的刺激與爽感。
心靈腐爛與錯誤往往同時發生,但我們始終難以覺察錯誤,更無法阻止腐爛。張岱看見老僧半睡半醒、疑神疑鬼,想說點什麼,卻還是半張著嘴巴不敢說,只能默默看著事情開始、結束,等待這場鬧劇落幕的樣子,心中一定覺得:
「我就帥。」
然而,寫作《西湖夢尋》的時候,張岱應該有著相反的想法。面對人生,自己不過像這老僧一樣,只能旁觀,無力參與,更別提改變了。
國破家亡後,張岱遁逃至深山之中,想死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好,他心裡一定覺得:
「我就爛。」
〔陪我去懺悔〕
帝國滅亡,你我都推了一把。
《陶庵夢憶》記錄了不少明代的生活、時尚、消費,以及文化,某種程度上也刻畫出盛世崩壞的軌跡。
張岱在《陶庵夢憶》提到所謂的「揚州瘦馬」,此處的「瘦馬」指的應該是身材嬌小的女子。當時的富商或富二代偏好納這類女子為妾,可能是因為妻子在家裡吃太好吧!
胖得理直氣壯,肥得比誰都爽。於是,這些有錢人發現,纖細柔弱才是王道,而評判「瘦馬」有幾個條件:
一是容貌,
二是肌膚,
三是眼睛,
四是聲音,
五是腳掌。
是的,沒錯!就是腳掌。明代的「絕對領域」和現代不太一樣。現代的宅男喜歡看膝上襪和短裙裙襬之間、那段能若隱若現看見大腿的的部分。明代的(有錢)宅男則喜歡看長裙裙襬隨著步履微微掀起、輕輕擺動,時不時露出腳掌的姿態,甚至還提出如何判別腳掌大小的假說:
「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繫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
這裡的「趾」指的是腳掌。走出門的時候,只要先聽到裙子飄動的聲音,一定是大腳;試著拉高裙子走動,若先見腳掌後見人,一定是小腳。這實在太生活科學了,雖然我還是不懂怎麼辨別,如何能靠腳掌大小來判斷對方的胖瘦?
據此,若從張岱所謂「瘦馬」的評審標準來看,最重要的就是腳掌要小,腳掌一小,什麼都對了。
不過,張岱談「瘦馬」是在說明一種人口販賣行業。當時靠買賣「瘦馬」維生者有數十百人,想認識妹子,不用交友軟體,自然有人幫忙送上門任君挑選;不用直播,真人直接到現場。喜歡,就可以帶回家,甚至附贈婚禮儀式,一應俱全。
也就是說,「揚州瘦馬」根本是將女性放在人肉市場裡待價而沽,甚至制定出父權標準,強迫女性要符合這樣的條件,才算是美好的、可愛的、輕巧的,卻沒人願意聽見她們微弱且幽微的悲鳴。
然而,在張岱的文章裡,看不見一點點對於弱勢女性的同情與不捨,只是冷眼旁觀,正如現在的我們一樣。
冷眼旁觀他人的痛苦,同時冷眼旁觀帝國的滅亡。
到了晚年,張岱活在懊悔之中,認為今日皆是過去種下的惡果:
「國破家亡,避跡山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所有的完整美好皆被破壞殆盡,只剩下缺損衰敗還遺留在自己身旁。張岱還活著的時候,早先一步為自己寫下墓誌銘,將人格的美好與醜陋展現在眾人眼前,還提出「七不可解」的內在矛盾衝突:
貴與賤、富與貧、文與武、尊與卑、弱與強、緩與急、智與愚。
這些二元對立的價值觀不停地拉扯張岱的靈魂,他始終無法找到一個解釋,能梳理清楚外在世界與內在心靈的混亂。究竟什麼才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他害怕死亡,更害怕在死亡前無法與自己和解。
張岱挖了一個看不見的墓穴,安葬了一具面無表情的屍體,旁邊還站著不停說著抱歉的鬼魅。
猛然一看,原來都是過去冷眼旁觀的自己。
〔厭世國文老師的德行評語〕
後悔,是命運不可逆行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