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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救贖:孩子的心病是為了拯救父母

第三章 受虐兒將產生「相反的善惡觀」

1 在虐待中長大的母親,也會把孩子逼到走投無路

一打女兒就停不下來⋯⋯

二十八歲的優希是單親媽媽,與滿三歲的女兒菜奈兩人相依為命。四個月前,優希在本市的「育兒支援中心」介紹下,開始來我的診所接受治療。

就支援中心而言,優希登場的方式有點特殊。

支援中心首先接獲來自鄰居的匿名通報(受虐通報):「隔壁幾乎每天都傳來母親怒罵孩子的聲音,我有點擔心。」通報數日後,當支援中心的職員正準備著手慎重調查時,一位年輕的媽媽前來窗口諮詢。

「我很煩惱三歲女兒的事情。我一開始罵孩子就停不下來,還忍不住打她⋯⋯」這位媽媽以這句話為開場白。職員發現這位媽媽的地址,與通報者的地址一致。

優希開始與輔導員面談。

輔導員立刻就從優希描述諮詢內容的方式,以及面對問題時的回答中發現她是一位健全的女性,既沒有「精神障礙」,也沒有「發展障礙」,她的虐待是基於心理上的因素。輔導員詢問了至今為止的經過、菜奈的狀況、優希的煩惱,並與優希約定將陪她一起思考解決方法。

接下來輔導員就在取得優希的同意後,與托兒所聯絡。

菜奈在托兒所中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即使玩具被其他孩子搶走,菜奈也會一邊說著「沒關係,沒關係」,一邊把玩具讓給對方;營養午餐幾乎就像模範生一樣吃得一乾二淨。但菜奈臉上有時會出現類似瘀青的痕跡,再加上她莫名地懂事,所以托兒所似乎也懷疑「這孩子該不會遭到虐待吧⋯⋯」輔導員在了解事情的經過後,便與負責親子支援的公共衛生護理師、托兒所的保育員、支援中心的職員彼此聯繫,以提供優希幫助。「母親諮商」是不可或缺的一環,於是優希就被轉介來到我的診所。

診所最初的診察。

優希的開場白是:「我會忍不住毆打三歲的女兒⋯⋯去支援中心諮詢之後,他們就介紹我來這裡⋯⋯」接著她便告訴我至今為止的經過,以及菜奈的狀況。聽了大約三十分鐘之後,接下來換我詢問她最近的生活狀況以及成長經驗等等。我在診察的最後給予她這樣的建議:

「不要著急,慢慢整理自己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當妳了解自己的狀況之後就會變得比較輕鬆,這麼一來與菜奈的感情也會更加親密。」

她有禮貌地向我道謝,接下來每兩週就會來診所一次。

雖然診所每次的診察時間都很短,但與優希見了幾次面之後,她終於能逐漸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了。 過了兩個月之後,優希在某天的診察中說道:

「昨天吃早餐的時候,菜奈玩得興起不肯吃飯。我警告她幾次依然不聽。我一把火上來,忍不住打了她。結果菜奈頂嘴:『我不要聽媽媽的話,我要當壞孩子。』於是我理智斷線,掐住她的脖子怒吼:『那妳乾脆去死好了!』 「菜奈說:『嗯,好!菜奈去死。菜奈已經不在了。』說完之後開始用頭砰砰砰地撞牆壁。我大聲怒吼:『給我停下來!』於是菜奈就面對著牆壁,一動也不動。 「屋子突然安靜下來。 「那個時候,我回憶起自己小學時第一次覺得想死的記憶。 「那是個寒冷的冬日,外面天色很暗。我被母親責罵後被趕出家門,至於為了什麼原因,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走下冰冷的水泥階梯,站在社區入口,聽到車站傳來平交道的警鈴。我雖然還是個孩子,心裡卻想著,從平交道的柵欄底下穿過去很容易,雖然可怕,但應該很快就能解脫⋯⋯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菜奈不在而嚇了一大跳,開始到處尋找。菜奈走到大馬路上,就站在人行道的邊緣。我再次怒吼:『妳在幹嘛!給我回來!』菜奈什麼也話沒說,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優希說完之後低下頭來。

「原來發生了這種事啊,有找到她真是太好了。」我說道。 「醫生聽得很認真呢。」 「這樣嗎?」 「嗯,醫生很仔細地聽我說話。」 「⋯⋯」 「醫生,你沒有給我一堆建議,告訴我應該這麼做,應該那麼做。」 「我也不是不給建議⋯⋯給妳建議比較好嗎?」

「不,光是聽我說,我就很高興了。 「我在搬到這裡之前,曾經去找過市公所社會福利課的人商量了好幾次。他們雖然會聽我說,但是當我說到自己忍不住打了孩子,非常痛苦的時候,他們總是在最後建議我:『那你要不要暫時把孩子寄放在兒童諮商所?』我聽到這樣的建議反而更痛苦,覺得他們好像只是在公事公辦。 「他們好像在對我說,『即使妳不在,也會有人幫你養大孩子』⋯⋯讓我忍不住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在孩子身邊比較好。 「這讓我心想,自己繼續活在這個痛苦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 「後來我就不再和社會福利課的人聯絡了。」

「我的存在感來自忍耐」

優希在虐待中成長。她自己不太說這件事,但是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下列這些片段。 「小學的時候,曾在家裡受傷骨折。」 「曾被罰跪在浴室冰冷的磁磚上好幾個小時,只要一哭就會被甩巴掌。」 「被母親打到流鼻血,還把頭按進浴缸裡,染紅了浴缸裡的熱水。然後一絲不掛地被趕出門。」 「即使發燒也必須洗澡,即使沒有食欲也必須吃飯。」 「在中學時曾突然半夜被挖起來說:『屋子髒了,給我掃一掃。』如果不打掃乾淨,就會被罵。」  人會主張自我,確認自己的存在。

譬如「肚子餓了」「想睡覺」「想要那個」⋯⋯

這些就是自我主張。「母親」是人類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後,第一個認同孩子自我主張的人。當孩子餓得哇哇大哭時,母親就餵奶以滿足孩子。而孩子自己的主張獲得接納,就會產生「我是受到歡迎的,我可以待在這裡」的感覺。這樣的經驗不斷累積,就能建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感」與「真實感受」。

但是在虐待中長大的孩子,因為長期封印了自我主張,所以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身邊沒有人認同自己,所以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菜奈在被母親責罵時,曾說: 「嗯,沒關係,菜奈已經不在了。」

或是從優希口中,也曾突然說出質疑存在基礎的話: 「自己繼續活在這個痛苦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 「活著的感覺」就是這麼不安定。

任何人都曾自問「活著的意義」吧?但受虐兒(者)的自問,更日常、更迫切,也更冰冷。 受虐兒(者)確認自己存在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我壓抑。自己「會忍耐嗎?」如果會忍耐就沒問題,自己就會是「存在」的。如果不會忍耐就不行,自己就「沒資格存在、不存在」。

「普通」的孩子透過滿足欲望,確認自己的存在。 「受虐」的孩子則透過忍耐欲望,確認自己的存在。 這種反轉的存在感,將建立不同的心理系統。

如果只有忍耐才能得到「存在」的「實際感受」,就無法產生「活著的喜悅」。因為只有在自己的欲望得到承認、獲得滿足時,人才會有喜悅的感覺。  優希在日後,有機會得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普通」存在感與「喜悅」感受嗎?

她有充分的機會。

因為優希還有一個會對母親說「我要當壞孩子!」的女兒菜奈。這個女兒正不斷地尋求與母親的連結、要求母親承認自己。這個女兒的存在,撼動了母親微薄的存在感。菜奈讓不曉得穩固存在感與生存喜悅的優希,有機會學習這點。這是除了子女之外,沒有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情。

為了幫助優希運用這個機會,必須暫時讓她談談自己。因為引導她談論痛苦的自己,了解自己長期以來在虐待與否定中建立的「存在感」,將幫助她做好準備,接收來自菜奈的訊息。


2 無法停止虐待,是因為心理系統的反轉

與普通人「相反」的善惡觀

受虐女性經常會選到家暴的丈夫。優希還選到兩次。

再者,如果別人沒有對她說「我需要你」,她就會覺得自己被討厭;即使她只是待在那裡,什麼也沒做。

除此之外,她也因為缺乏自信,自我主張只有半吊子,導致店員生氣,或是被自己雇用的律師責備。 優希在打離婚與親權官司時,任誰來看,「正義」都明顯站在她這一邊,但優希卻不確定官司是否應該繼續。她自責、想死,甚至還說:「如果可以,希望丈夫回心轉意。」

為什麼呢?

絕大多數的人或許無法理解。 這些難以理解的行動,源自於她「特殊」的心理系統。這個系統的善惡觀念,與「普通人」相反。

只要聽了優希的描述,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她應該打贏官司、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與家暴丈夫分手。這就是「普通人」腦中的「善」。

但是她腦中的「善」卻相反。她的「善」是「不要違逆老公、期待老公的溫柔、待在他身邊忍耐」。相反的,不應該做的惡事則是「厭惡老公、與老公對抗」。所以她才會責備在訴訟中對抗老公的自己。

「普通人」腦中理所當然的善,對她來說卻是惡。普通人覺得「你怎麼這麼傻」的生活模式,對她來說才是好的。她之所以會建立這種善惡相反的心理系統,是因為她從小就被父母否定,只能體驗「惡」的結果。

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來自下列這種心理活動。

孩子眼前的父母,是會施暴、不給飯吃的糟糕父母,但孩子只認識這樣的父母。自己為了活下去,只能服從他們。任何人都想活下去,為了活下去而採取的行動就是「善」。所以對孩子來說,忍耐眼前的「糟糕父母」是「善」;反之,如果因為忍不下去而逃離就是「惡」。忍受惡是「善」,追求善是「惡」,於是他們就建立了與普通人「相反」的善惡觀。如果將這樣的善惡觀套用在優希的官司上,忍耐惡劣丈夫是善,與丈夫對抗就成了惡。

一旦活在這種善惡相反的心理系統當中,只要忍受「惡」就會獲得心理上的安定,追求「善」反而會覺得不安。因為,比起期待無法期待的事物,忍耐確切的事物更能減輕不安的感覺。

話題再拉回到優希的官司經過。

「接下來的三個月,法庭進入調查階段,他們來我住的公寓查看,詢問許多我與孩子關係的問題。這對我而言似乎是不錯的結果。法庭評斷我有確實養育孩子,讓我非常開心。最後透過判決駁回老公的訴訟(親權請求),我可以和孩子一起生活了。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好像稍微變成了大人,也稍微變強大了。」

打贏這場官司,必定讓她覺得:「說不定我也可以追求善。」

收到菜奈的溫暖訊息,善惡再度反轉

「早晨有時候我會不想離開棉被。我動不了。除了去上廁所之外,什麼也不想做。我想要就這樣閉著眼睛待在棉被裡,不想看外面。 「但是我有菜奈。 「我勉強做飯給她吃、送她去托兒所。 

「之前的星期天,菜奈早上就出門了。她去住在附近的托兒所同學家裡。那個孩子的母親暫時幫我照顧菜奈,讓他們一起玩。 

「菜奈出門之後,我就匆匆忙忙洗衣服、打掃⋯⋯但是我好累,提不起勁,也動不了。我心裡反覆著想著『這樣不行』⋯⋯我一個人邊流淚邊擦乾,又開始動起來。我討厭房間亂七八糟,每天不打掃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因為我不打掃就會感到害怕⋯⋯我無法休息。從小,打掃家裡就是我的工作,只要屋子有點髒,我就會被打。現在明明只有我與菜奈,明明沒有任何人監視,我還是非打掃不可。但我越是著急,越是什麼事情都半途而廢。雖然早上就開始做家事,但都已經下午兩點多了還沒做完。『不行了,我活不下去⋯⋯我想就這樣去死。』我呆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心裡這樣想。

「等我回過神來,菜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家中。

「『什麼?竟然已經這麼晚了,我又不對勁了嗎?』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菜奈開口問我『媽媽,妳怎麼了?』 

「她抬起頭來看我。我心想,她的臉好可愛,讓我回想起她出生的時候。過去疼愛菜奈、想著『我要當一個好媽媽』的心情又回來了。 

「『我沒事,妳不用擔心。』我說。 

「結果菜奈回答我:『可是媽媽,妳哭了⋯⋯』 

「接著我們一起吃了遲來的午餐。 

「我的情緒莫名地穩定下來。我已經什麼都不想了,只有時間向前流逝。 

「這麼一說,我上個禮拜去托兒所接菜奈的時候,所長轉述了菜奈的話。她在托兒所似乎很乖。 

「所長告訴我:『菜奈很擔心媽媽喔!她說媽媽總是很累。妳還好嗎?』 

「菜奈有在注意我,而且我想她是用溫柔的眼光在看著我。和我用恐懼的眼光看那個人(母親)是不同的。」

優希在下次的診察中繼續說道。

「我的腦中又發出鏘鏘鏘的尖銳聲音,當聲音快要變得更尖銳的時候,我覺得不太妙,於是走到陽臺,在那裡等情緒緩和過來。從陽臺可以看見遠方神社的森林,我總是看著那裡。 

「菜奈開心地說個不停的時候,我就開始頭痛。開朗有精神是菜奈的優點,所以我不想毀掉。但是,最近她臉上逐漸失去表情,我覺得她原本的表情應該更加生動的。我知道她即使肚子不餓,但時間到了也還是勉強自己吃飯。看著她勉強吃飯的臉,我就覺得心痛。 

「我以前也是這樣。雖然沒有食欲,但如果不好好吃飯就會被罵。我想起自己切短烏龍麵,一條一條吞下肚的記憶。雖然麵條堵在喉嚨,但我還是勉強吞進去。菜奈也做著同樣的事情,我覺得她好可憐。 「晚上看著女兒的睡臉,我總是很後悔。」

那天診察時,優希的語調透露出不同於以往的平穩。她說話的方式也一點一滴地改變了。我沒有聽到如同被追趕般的焦慮,也沒有持續自責的緊張,給人平淡的印象。

「前天,女兒從托兒所回來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於是我問她:『怎麼了?發生什麼不開心的事嗎?』菜奈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自然而然抱住女兒的頭,摸著她的頭安慰她。我最近都沒有這樣安慰過她。 

「但是那天我自然而然就這樣做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女兒把頭埋進我的身體。 

「我只是摸摸她的頭,什麼話也沒說。結果我突然就放鬆下來,心情變得不可思議地溫暖。當時我心想:『這樣就夠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情好像獲得認可。我有那樣的感覺。 「菜奈需要我。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自己是被允許存在的,我是可以存在的⋯⋯那時我的焦慮消失,只有時間緩緩流逝。」

菜奈傳送了訊息給優希。媽媽將接收到訊息的心情回應給女兒。 

優希與菜奈之間的親子交流,來來回回持續著。 

優希的緊張、焦慮與憤怒。 

僵住不動的菜奈。 

封閉情緒、失去表情,只是機械化行動的菜奈。 還有頂嘴、不聽話的菜奈。 菜奈天真地抬頭看著媽媽時的小臉。 

以及有時候會撒嬌的菜奈。 

兩人在「這個世界」的相遇持續下去。

優希小時候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孤零零地生活過來。她累了。湧現「夠了吧⋯⋯」這種想要放棄的心情。她想靜悄悄地消失。

但是菜奈需要自己、承認自己的存在。女兒讓她想起長期以來遭到壓抑的「撒嬌任性」心情。過去她不允許這樣的自己,但現在覺得「菜奈很可愛」的心情,緩解了她的緊張。當她允許菜奈撒嬌任性時,也開始允許自己撒嬌任性。

優希過去遺忘的溫柔之心、緩慢的時間,更重要的是自己得到認可的感覺,就在她心中開始生根。自己可以活下去、可以撒嬌任性,不需要那麼緊張,菜奈在「這個世界」歡迎她。

「可以活下去」這種根本的存在感,只能在親子之間傳遞。一般由父母傳遞給孩子,但在優希這對母女之間,卻是由孩子傳遞給母親。

父母如果肯定自己,就不會否定孩子。 

父母如果肯定孩子,也不會否定自己。 

虐待消失了。

優希與菜奈,一點一點地變成「普通的」母女。菜奈變得更愛撒嬌,優希也一直保持穩定的情緒。

親子關係建立了「這個世界」的心理系統,其頂點存在著善惡的倫理觀。孩子從小就一直與父母在一起,與父母肌膚相親、吃著相同的食物。對孩子而言,與父母一起生活是善,反之則是惡。所以孩子接受了與父母共通的想法,擁有相同的價值觀,在同樣的基礎上生活。

受虐兒為了與父母一起生活,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反轉的善惡觀。他們為了生活壓抑著善、忍受著惡,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模式。如果想要再度反轉這樣的心理系統,使其恢復正常,最重要的關鍵就是親子關係。

孩子的笑容,能讓父母回想起一直以來壓抑的善、失去的善。孩子還不理解「這個世界」是善還是惡,所以他們能夠毫不猶豫地以笑容回應。

孩子還擁有父母為了活下去而早在過去就封閉的事物。

他們將成為父母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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