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賽局:我如何學習專注、掌握先機、贏得勝利
我們能掌握變化與運氣嗎?
「儘管昂貴與危險,最好的人生課程莫過於賭桌上傳授的,尤其是撲克賭桌。」──克萊門斯.法蘭斯,《賭博衝動》
在房間的另一端,我看到艾瑞克.賽戴爾的招牌棒球帽放在他身旁的座位上。我知道這是他的招牌帽,因為我已經研究他很久了。我以旁觀者的身分把他的性格(或至少似乎是他的性格)列成圖表。他不像大多數尋求注意的頂尖職業好手,那些人喜愛攝影機、喜愛觀眾、喜愛自己的特色,不管那是亂發脾氣、瘋狂強勢或在牌桌上說個不停。他很安靜、保守、極為專注,打牌時似乎充滿了考量與準確。他也是個贏家:擁有許多條世界撲克大賽的手鍊、世界撲克巡迴賽頭銜、數千萬美元獎金。我經過了精挑細選,畢竟我準備請他花一年的時間來陪我—這就像第一次約會就求婚,我的研究必須非常徹底。
我很久沒這麼緊張,真的緊張。我仔細挑選了服裝—高雅卻不乏味,嚴肅而不過度。讓人可以信任與依賴,但也可以一起吃喝玩樂。這將是一次很複雜的誘惑。
我們在一間好萊塢式的法國咖啡店見面。我提早到,但他甚至更早。他坐在房間遠端的右邊角落,小桌子對他瘦長的四肢與兩百公分的身高似乎太小了。他穿著暗色圓領衫,襯托著蒼白而專注的臉孔,正在看一本雜誌。讓我鬆了一口氣的是,那似乎是本《紐約客》,八月份的,封面是一幅海景水彩。讀《紐約客》的撲克玩家是我喜歡的撲克玩家。我有如一隻追蹤氣味的獵犬,不想嚇跑了眼前的獵物,朝桌子慢慢接近。
洞悉人性的撲克好手
艾瑞克.賽戴爾無疑是世界上最謙虛含蓄的撲克冠軍。除了他的撲克頭銜外,他悠久的職業生涯也超過其他高手:他仍然參與世界級的比賽,如他在八○年代剛開始時一樣。這並不簡單,過去三十年來,撲克有著極大的改變。
如現代生活的許多方面,撲克的質已經被量所取代。思考超過了直覺。統計超過了觀察。賽局理論超過了「感覺型撲克」。我們看到這種潮流也出現在心理學的領域—社會心理學讓路給神經科學—還有音樂的領域,演算程式與專家不僅量化了我們聆聽什麼,還有一首歌要具備什麼結構才有最大的流行效果,精細到幾分之一秒的時間。撲克也不例外。加州理工學院的博士們坐上牌桌,列印出統計數字,交談沒幾句就會提到GTO(game theory optimal,優化賽局理論)或+EV(positive expected value,正期望值),討論頻率勝過討論感覺。
艾瑞克的撲克風格屬於心理層面,比較不注重數學計算,而更重視對於人性的理解,儘管大家認為這種方式已經落伍,艾瑞克仍位居頂尖行列。在誇張、充滿睪固酮與自我情緒的職業撲克世界,艾瑞克的獨特不僅是他的謙虛。他可能是唯一擁有布魯克林音樂學院會員的職業撲克好手、願意搭飛機去看脫口秀,或對於世界各地的美食擁有百科全書般的知識。他當然是唯一喜歡紐約市勝於拉斯維加斯的職業撲克好手。除了拉斯維加斯,他在曼哈頓上西區也有住處,這是他長大的地方。他有真誠且無止盡的好奇心,對生命的熱情是有傳染性的。
大概跟許多撲克菜鳥一樣,我最早知道艾瑞克是透過一九九八年的電影《賭王之王》。在許多方面,《賭王之王》把撲克介紹給了大眾:故事中的傑出法律系學生(麥特.戴蒙飾)靠著撲克技術賺錢上大學,最後放棄了法律,成為職業撲克牌手。有一場牌局成為戴蒙電影角色的靈感來源,在電影中被大量分析,那就是一九八八年的世界撲克大賽,艾瑞克.賽戴爾與陳金海的最後對決。「陳他媽的金海撲克大師」,電影對白中不斷這麼說。而艾瑞克.賽戴爾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那是撲克尚未流行時最出名的一場對局。賽戴爾的一對Q輸給了陳金海的順子。撲克大師設下陷阱來捕獲生嫩的獵物。
陳金海當時是衛冕的世界冠軍。賽戴爾則是首次參加大型比賽,打敗其他一百六十五位參賽者,在決賽桌上成為陳金海的對手。那是難以置信的成就,也是難以置信的撲克事業起點。
那部電影上映於一九九○年代末,在大學校園深受歡迎。到了二○○○年代初期,所有學生都想靠撲克來賺學費。當時我不在乎撲克,不知道什麼是順子,或陳金海如何設下陷阱逮到賽戴爾;那彷彿是一種外國語言,我沒興趣學習。但當我在多年後終於看了那部電影後,有句臺詞讓我印象深刻,就是麥特.戴蒙思索著賽戴爾與陳金海對局時說的:「重要的不是玩什麼牌,而是如何玩對手。」雖然是陳腔濫調,但說中了我的興趣核心,反映我當時對於世界的想法。心理學、自我控制、如陳金海般願意用順子過牌到最後:偷偷地坐擁最佳牌型,用繩子套住你的對手,誘騙他們以為自己贏了,但其實你從頭到尾都勝過他們。你不需要知道順子是什麼,也都能明白這種策略的魅力。
現在主角之一就在這裡:孩子也成為了大師、撲克界的一位傳奇。我來這裡說服他未來一年收我為撲克學生,儘管據我所知,他從來沒收過學生,而我從來沒玩過撲克。我要艾瑞克教導我、訓練我參加終極的撲克錦標賽—世界撲克大賽。這項比賽在多年前讓他成為撲克傳奇。透過這趟旅程,我希望學習如何不僅在牌桌上,也在真實的世界中做出最佳決定。透過撲克,我想要馴服運氣,學習在命運似乎與我作對時扭轉情勢。
如何優化選擇?
這裡有個無情的真相:我們人類總是覺得自己掌握穩固的控制,其實我們是被運氣的規則所操弄。
我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擾。但解答是什麼?要如何實際運用理論知識來做出更好的選擇?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主要原因之一是:運氣與技術之間的公式核心是機率。
我們腦部有一個基本的弱點,就是不太能理解機率。統計數字完全是反直覺的:我們的腦部在演化上就是無法理解不確定的本質。在我們原始的環境中沒有數字或計算,只有個人經驗與道聽塗說。我們沒有學會處理抽象的訊息,例如:老虎在這個區域非常罕見,只有二%的機會碰上一隻,被攻擊的機會更低;我們卻學會用強烈的情緒來對應,例如:昨晚這裡有一隻老虎,看起來好可怕。
數千年後,這個弱點依然存在,名為「描述與經驗的差距」(Description-Experience Gap, D-E Gap )。許多研究發現,人們無法理解數字規則,做決定時是根據「內心感覺」「直覺」或「覺得是對的」,而不是根據已知的訊息。我們需要訓練自己用機率來看世界。但就算是如此,我們也時常忽略數字,而看重自己的經驗。我們相信自己想要看到的,而不是研究所發現的。例如最近很多人都會想到的:災難預防。
你如何準備應付颶風、洪水、地震等極端氣候,因為地球暖化而愈發平常?你需要擔心核子戰爭或恐怖攻擊嗎?有一些統計數字可以幫助你知道自己是否需要特別的居家保險,或是否可以在某些地方買房子,也有機率圖表說明,相對於洗澡時滑倒而致命或傷殘,你遭受恐怖攻擊的風險有多高。
但心理學家一再發現:就算是提供了所有的圖表,也不會改變人們對風險的認知或後來的決定。什麼會改變他們的想法?親身去經歷,或認識經歷過的人。例如,當珊迪颶風來襲時,如果你在紐約市,將來就可能會買洪災保險;如果你不在,則可能會投資海灘別墅,雖然數字顯示你的海灘可能不會存在很久,你的別墅也可能會跟著一起消失。如果你經歷過九一一事件,你對恐怖攻擊的擔憂會大幅暴增。在所有情況下,人們的反應都不會配合統計數字。紐約市不是每一幢房子都需要洪災保險,但你會過度反應,因為你有過惡劣的經驗;海灘別墅是很糟糕的長期投資,但你反應遲緩,因為統計數字沒有影響到你;你在洗澡時滑倒的機率要比遭遇恐怖攻擊大多了,但可以試試看說服別人這個事實,尤其是有朋友死於世貿大樓的人。
我們的經驗勝過一切,但大多數情況下,那些經驗都很偏頗:經驗教導我們,但教得不是很好。這就是為什麼在日常決定中,非常難以區分運氣與技術,這需要統計數字,而這種能力並非與生俱來。因此我找到了撲克:在正確的使用下,經驗可以成為有力的盟友,幫助我們了解機率。這種經驗不能是一次性的突發事件,必須是系統化的學習過程,例如牌桌上的環境。正確的系統化學習過程可以讓你把運氣與其他東西抽離開來,這是不管如何計算數字或研究理論都比不上的。
準確的機率思維
當然還有更深的道理。下注是很麻煩的東西,就算是想對最理性的頭腦解釋撲克的技術,「下注」也構成了很大的障礙。其實下注是讓撲克勝過其他技術性遊戲的核心:對於不確定的事情下注,是了解不確定性的好方法,也是克服各種困難決策的好方式。不需要是賭徒都可以了解為什麼。
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其著作《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到,下注是社會一種嚴重疾病的解藥:對於世界機率本質的無知所產生的虛假信心,渴望把灰色看成黑白分明,對於確定性的不適當信任。在我們心中,九九%或甚至九○%,基本上就會認為是一○○%,雖然其實不是。
康德舉例,醫生的診斷是根據知識,但結論並不一定正確。那只是醫生根據現有的資訊與他在這方面的經驗所能做出的最好判斷。但他會告訴病人,他並不確定嗎?也許。但更可能的是,如果他的確定到達了特定的程度(因醫生而異)他會把自己的診斷當成事實來陳述。
但如果他必須對自己的診斷下注呢?「經常看到有人大膽而確定地發表意見,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可能有錯。」康德寫道,「提出賭注可以驚動他,讓他暫停。」現在他就有真正的風險了,必須重新評估對自己的意見究竟有多確定。「有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說服力也許有一元的價值,但沒有到十元。」康德繼續說,「如果提議下注十元,他立刻就會覺察到他的錯誤可能性。」
如果賭注更高呢?突然間,我們有方法可以矯正人類思維的許多愚行。「如果我們必須把人生的幸福下注在任何意見上,我們的判斷就會少了許多豪邁之氣,我們會有所警覺,發現自我信仰的真實力量。」康德如此說。
你是否願意把全部家產下注在你花了數小時自信發表在社群媒體上的意見,完全不考慮任何錯誤的可能性?你願意賭上你的婚姻嗎?你的健康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深的信念突然都不是那麼確定了。
當然,對自己的意見下注跟批評他人有很大的差異。當我們自己犯錯時,我們會更為寬容。想想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所有媒體的民調都顯示希拉蕊會勝選—所有媒體都錯了。奈特.席佛因為這種錯誤而備受責難。他在過去的選舉預測很準確,這次的「錯誤」幾乎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但席佛究竟說了什麼?
在他的最後一次民調,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他給希拉蕊七一%的勝選機會,川普二九%。二九%是很大的數字,幾乎三分之一,但大多數人認為七一%就很篤定了。如果我們每次判斷時,都得思考替代方案的複雜性就太麻煩了。對大眾而言,七一%就是一○○%,希拉蕊贏定了。
但如果你必須下注,根據席佛的預測,你是否願意把七一%當成一○○%來下注?或者你會注意到誤差相當大?川普勝選的機率就跟德州撲克在翻牌圈中了一對差不多。只要玩過幾次就知道,在翻牌圈中一對的機率遠大於○。
奈特.席佛會玩撲克。事實上,他曾經玩線上撲克而過著還不錯的生活。撲克教導他,這個世界的某些本質是我們大多數人懶得去理解的。
撲克是非常有力量的窗口,它能讓人看到機率的思考,正是因為有下注的因素:撲克的下注不是突發事件,而是重要的學習過程。當我們學習的結果有真實的賭注風險,我們的心智就會真正學習。這就是為什麼孩子們的學習能力很強,也記得他們所學習的,因為他們知道如何與何時應用學到的知識。這是從經驗中學習機率的好處:我們不僅理解了二九%的感覺,現在也成為了知識,因為我們若不學習,就可能會受到傷害;如果我們繼續下注錯誤的金額,我們會被懲罰;如果我們繼續說「我覺得沒問題」,而不量化自己究竟有多少機率是沒問題,我們就會賠掉所有的錢。
但在生活中,我們經常這樣毫不思考:為什麼我要買這支股票?因為有另一位投資人說他覺得很好;我為何要賣掉這支股票?因為他放空了,我聽起來覺得正確。我們是情緒化反應,而不是查看統計數字:投資人賣出獲利股票來鎖住利潤,這樣感覺很好,雖然數字顯示股票短期將繼續上漲;他們抱住賠錢股票,避免鎖住虧損,那樣感覺不好,儘管數字說明應該停損出脫。事實上,很多研究顯示,專業投資人很容易忽略統計資訊,而重視自己的直覺。如果他們完全不交易,通常結果還比較好。
「對大多數的基金經理人,選擇股票就像擲骰子而不是打撲克。」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康納曼這麼說。不僅大多數基金的表現比股市差,逐年之間的連動關係也低到讓人難以置信。康納曼繼續說:「在特定一年表現成功的基金大多是幸運,擲出了好骰子。研究者大致上都同意,幾乎所有挑選股票的人,不管自己是否知道—少數幾個知道—都是在玩運氣的遊戲。」
這個課程很難在撲克桌之外學習到。就算似乎承受著後果的人(如買賣股票者),通常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那股確定感是錯誤的,但因為世界要比撲克桌更為複雜,所以可以很容易地怪罪其他事情。沒有立刻得到回饋時,很容易產生技術的幻覺。撲克可以革除這種習慣,這是其他事情無法做到的。撲克可以改善決策,遠超過了遊戲本身。
當我剛開始與我丈夫約會時,他常在談話時向我核對事實。我從來沒有做過投資,但我習慣對自己的發言投資了或許過多的確定。「你確定嗎?」他會問,「我想我要去查證。」他就會拿出手機或一本書來查證。我後來改善了一些,但無法革除這個習慣。直到我進入了撲克世界,那種過程才真正變得明顯。我沒有玩很久就發現自己會說:「嗯,我大概有七五%確定。」這種不適宜的確定感讓我的銀行戶頭承受了幾次後果,我知道只能怪自己技術不佳。
你個人該負責的,就不可能轉移到其他人身上,這是關鍵所在。事實上,有一種特別的律師,對於機率的思維比專門處理機率的專業金融人員還高明:負責處理和解賠償比率的律師。因為正確的計算關係到更高的個人風險,所以他們就會真正學習。同樣高明的還包括氣象學家與賽馬的賠率控制人員:他們的風險計算很準確,因為他們不僅是處理機率,他們的表現也有即時的回饋。如果預測錯誤只能怪自己。
在遊戲的領域之外,準確的機率思維是罕見的技能。撲克世界的一位大師丹.哈靈頓(Dan Harrington)多年前離開撲克,展開很成功的房地產事業。他告訴我關於一位表現不如預期的公司雇員故事:此人似乎很好,資歷足夠,但對事情的判斷需要改進,也完全沒有面試時那樣敏銳。此人與其他員工有個很大的差別:他有傳統的金融背景;其他員工則是來自於撲克與雙陸棋的世界。「我的合夥人告訴我,以後我們只雇用職業賭博好手,不然就立刻踢我一腳。」丹回想著,「成功的雇員了解賠率,了解所需要考慮的決策分叉,不會讓私人情緒介入。這是學習自賭博的,在生活上非常有價值。」他們從此再也沒有雇用無撲克經驗的人。
停止受害者思維
我走回阿麗雅賭場。艾瑞克在打參賽費稍高的二萬五千美元比賽,正好是休息時間,我開始描述自己的不幸遭遇。
「別說了。」他說,我還沒講完三條9推注後有人跟注。我停下來,有點困惑。根本還沒說到精采的地方(或糟糕的地方)。艾瑞克也很少打斷我。他是我所認識最好的聆聽者。我望著他,等他說話。
「你對於自己的打法有什麼問題嗎?」
「唔,其實沒有。」我回答,「我中了三條……」
「那我不想聽。」
我有點驚訝。
「聽著,每個牌手都會想告訴你,他們的一對A是怎麼被擊破的。不要成為那樣的牌手。」他繼續說,「在意爆冷門(bad beat)是很糟糕的心理習慣。不要耿耿於懷,那樣完全無法幫助你成為更好的牌手。就像把垃圾倒在別人的草坪上,只是很臭。」
好吧,這樣的確說得很清楚。但我不能發洩一下嗎?
結果,我不行發洩。
「專注在過程上,而不是運氣上。我有沒有打得正確?其餘一切都是我們腦袋在鬼扯。」艾瑞克告訴我,「那樣想無法讓你進步。你知道撲克的這種隨機性,但去想它完全沒有幫助。你要注意別成為撲克室裡大驚小怪愛抱怨的傢伙。那是其他人會幹的事。」
我並沒有這樣想過,但一如往常,他說得有道理。我們如何陳述事情,不僅影響我們的思考,也影響我們的情緒狀態。也許這沒什麼,但我們選擇的用詞(經過我們篩選,最後決定使用的字句)反映著我們的思考。清晰的言語是清晰的思維,表達了某種情緒。不管看似多無害,卻會改變你的學習、你的思考、你的心態、你的情緒、你的整個觀點。如奧登說的:「言語是思維的母親,而不是僕人;言詞可以讓你知道自己沒想過或感覺過的東西。」我們使用的言語會成為我們的心智習慣,進一步決定我們如何學習、如何成長、成為什麼人。不只是用詞上的問題:說爆冷門的故事是有影響的。我們對於運氣的思考會影響我們的情緒健康,影響我們的決定,以及我們對世界與自己角色的看法。
沒有所謂的客觀現實。不管我們經歷了什麼,我們都會自己詮釋。我們如何用詞(是主動或被動),可以決定我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或更高力量的棋子。我們把自己視為受害者或勝利者?受害者:紙牌與我作對。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不能怪我,我無能為力。勝利者:我做了正確的決定,結果不如預期,但我在壓力下的思考正確。那是我能控制的技術。
改變陳述的影響是值得考慮的。如果你對撲克爆冷門耿耿於懷,你仍然可以參加下一場比賽,在賭桌上大談撲克之神的不公平(你一定會很受歡迎)。如果你在生活中遭遇爆冷門,可能會對你有更大的衝擊,也持續更久。突然間,你的陳述就更重要。殘酷紙牌的受害者?我覺得這可能會有阻擋運氣的效果:因為你悲嘆自己的不幸,就無法看到可以克服不幸的做法,機會就此擦身而過;別人厭倦聽你抱怨,你的社交關係與機會也隨之減少;你甚至不想參與某些活動,因為你想著:「反正自己會輸,何必呢?」你的心智健康受損,繼續惡性循環下去。
如果你反過來想:你幾乎是勝利者,正確思考、盡力做對了一切,但碰上不好的波動。沒關係,你還有其他機會。如果你繼續正確思考,最後就會達到平衡。這是毅力的來源,能夠克服無法避免的爆冷門,讓自己的心智在下次有所準備。大家也會與你分享事情:如果你失業了,大家會在有新工作時想到你;如果你最近離婚或分居或分手,有合適的單身者出現,大家就會先想到你。我覺得,這種態度是運氣增強器。當然你無法改變自己的牌,波動終究存在,但你會覺得更快樂、更能調適,以承受生命的衝擊,你準備好的心智可承受遲早發生的波動變化,就算那是在很久以後的未來。
的確,很容易看到爆冷門如何感染一切。不只是抱怨爆冷門,而是一般的抱怨。一旦開始如此,就陷入了危險的心智漩渦。我的牌桌抽籤不佳:為何我這桌有這麼多高手,其他桌卻很容易?我的牌很冷:為什麼其他人都拿到高對,我卻總是拿到無法玩的爛牌?(稍後,艾瑞克在一場大錦標賽把我拉到一旁,說他擔心我的思維。我陳述事情時總是說我碰上了什麼,而沒有為我的行動負起責任。如果我不停止這麼做,我在這場賽事將撐不久。)爆冷門的陳述將決定我們對其他事情的看法。
好牌手不會這樣。這太耗費精神,而且讓自己成為受害者。受害者不會贏。牌桌抽籤不佳?表示這是一張具有挑戰性的牌桌,可以逼你玩得更好。你不能換桌,所以你最好喚起所有內在力量,打出最好的程度,並將這視為一次學習的機會。牌冷了?沒人看得出來。如果你的表情就是牌冷了,所有人都會輾壓你,你只能棄牌。如果你決定利用機會培養出保守的形象,然後適時詐唬,你就突然占了上風。高手不需要一對A才能贏。一切在於自己的認知。
這是典型的半杯水是半滿或半空的概念,只是我們在生活中一直面對這種情況而不自知。抱怨爆冷門會拖累你,讓你的心智專注在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紙牌,而不是你能控制的東西—決策。忽略了自己能做的,就是根據現有的資訊做出最好的決定;結果並不重要。如果你明智地選擇,會重複做出同樣的決定。專注於運氣不好的結果是有害的,就算你沒把垃圾倒在別人院子,你自己的心智已經被毒害了,讓你無法在未來做出清楚的決定。
「我們來約定,」艾瑞克說,「我不在乎牌局的結果。我不在乎你贏或輸。當你告訴我牌局時,不要說出最後的結果。我要你自己努力忘記結果。那是沒有幫助的。」
我點點頭。他誤以為我的沉默是因為被指正而不高興。其實我是在回顧自己的過去,我讓爆冷門拖累了我,早在我知道這個概念之前就是如此。想到我可以省下多少的情緒能量,用在更有建設性的地方,只要我能遵守這個簡單的建議:別在意爆冷門。完全忘記這件事。
「休息結束了。來吧,你可以看我們打牌。」我們回到了撲克室。
非理性堅持
丹尼爾.康納曼喜歡說他在以色列參與教育改革計畫的失敗故事。他與一群教育專家進行創造新課程的任務,包括了教科書、在學校裡教導決策過程。他與小組在一次會議中,決定嘗試課程中的一項預測方法:他要大家預測需要花多久時間來完成教科書。他收集了大家的預估(從一年半到兩年半之久),然後問當地的課程專家,過去類似的計畫花了多久時間完成。結果有超過四○%永遠沒有完成,完成的則花了七年到十年。
「我們那一天就該放棄。沒人願意花六年來進行失敗率四○%的計畫。」康納曼說。但他們沒有。他稱之為非理性的堅持:「面對抉擇時,我們寧願放棄理性也不願放棄計畫。」
這是所謂的「計畫謬誤」,我們在規畫時間、目標、遠景時會過於樂觀,只看到最好的情況,而不會用過去來推測更真實的情況。在某方面,不能怪我:我的冒險沒有基準案例可以參考。我不知道任何人從零學起、沒真正玩過撲克,並把目標設為世界撲克大賽。我是唯一的基準。但我有錯,因為我剛有這個念頭時是估計一年時間(我從一開始就太樂觀)。一年後是嚴冬,沒有任何世界撲克大賽。如果我連一年的開始都沒弄對,不難想像訓練本身也沒弄對。我怎麼會認為七個月的時間足夠?
我最初的計畫謬誤把目標從本來就很短的時間又提前了半年,而我沒有學乖,變本加厲堅持到底。我有計畫、有特定的目標,雖然情況有所改變—而且改變很大—我還是堅持到底。這是維持現況的成見:繼續已經決定的行動,不管新的資訊。艾瑞克警告過我,好撲克牌手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要保持彈性、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接受任何決定之中的不確定性。「較少確定,較多探索。」他的話不能更直接了。
玩一手牌永遠沒有單一的正確方式,當然也沒有單一正確的方式來達成目標。為何不延後一年?或改變六個月後的目標,維持時間表但改變賽事?為何不發揮一些旅程的創意?我太執著於「應該」的樣子,而沒有思考我之前是根據不完整的資訊做了決定—現在我知道更多了,應該改變路線。沒人說要放棄撲克,只是重新評估我的位置。
但是不知如何,我說服了自己,變卦不意味我的思考有彈性,而會傷害到我的名譽,是無能失敗的表現。這是典型的沉沒成本謬誤:繼續保持路線,因為已經投資下去了。我經常描述這種情況。只是到頭來我沒有應用在自己身上。在我心中,沉沒成本應該是實質的。我沒想到它也可能是無形的。正確的自我評估應該可看出我完全沒準備好去實行我的計畫,保持路線可能會有更大的名譽受損。無所謂。
我們很容易看到別人的沉沒成本。這個人抱著賠錢股票太久、那個執行長沒有針對新的市場情況改變他的經營策略、那家公司沒發現他們的明星產品已經過時。對自己則比較困難,尤其是面對著不是具體的行動,而是暫停行動。
撲克策略中非常重要的一項,與自我評估息息相關:有時候,你不玩的牌讓你贏得冠軍。我們都記得英雄跟注(Hero Call),那麼英雄蓋牌(Hero Fold)呢?你沒有做的可以帶來偉大,而不是你有做的。放手的藝術才是屬於強者。承認自己落後,而不是繼續砸錢下去。承認情況已經改變,你自己也需要改變。
在我們生活中常見這種事。我們發現自己處於有利的情況,然後就緊緊抓住不放,就算任何客觀的旁觀者都可以告訴我們,情況早已不利。我們從事有希望的職業,但是升遷一再被跳過,我們還是認為這份工作很棒。我們展開一段有希望的戀情,雖然發現與伴侶越來越不同調,還是勇往直前,拒絕承認原本看似正確的現在已經錯了。
有時候,最困難的就是停止繼續玩下去。我們總是堅持已見,其實早該棄牌。
不管你的牌在一開始有多好,你都必須願意解讀訊息來放手。你不是在真空中玩牌,你面對著對手,你必須觀察牌局。我的牌不能更好了:有艾瑞克當教練,我又有決策心理學的背景後盾,還有各種的專家建議與資源可運用。但是,在世界撲克大賽之後的自我評估中,我發現遊戲已經改變了。不只是單純練習看自己能有多進步。在那趟旅程中,我已經學到了好好打的重要性—意味著要正確選擇我的戰場。我知道至少在目前是蓋牌的時刻,而不是加注。我知道,我思考過了,但不知為何,我無法這樣告訴自己,而最後我選擇了加倍下注。
這種謬誤與固執的思考方式,正是我在大學研究所時觀察到的錯誤投資者—他們想出了策略,然後堅持執行,就算情況已經惡化。因為他們很聰明,對自己的能力很樂觀,不輕言放棄。現在我也完全一樣。
當然,康納曼不會感到驚訝。他在一九七七年給國防部的備忘錄中,談到如何達成特定的軍事目標。他警告:雖然知道有成見,並不表示能避免成見,成見仍然極有吸引力:「謬誤的直覺與視覺幻覺有很重要的相似之處:就算當事人完全了解其本質,兩種謬誤仍非常具有吸引力。」我也許明白自己的思考有所謬誤,但我仍然喜歡自己的計畫,我可以說服自己相信這仍然是好計畫。當然有一些計畫上的失誤、維持現狀的成見,但我都看到了,也都列入了考慮,而我仍然認為這是個好計畫。
我當然很容易可以修正自己的幻覺,不管那看起來有多美麗。「在可能產生視覺或直覺幻覺的情況下,」康納曼繼續說,「我們必須讓自己的信仰與行動是根據對於現實的判斷與評估,而不是我們的第一印象,不管那有多麼迷人。」啊,但如果我的第一印象實在太美好了,我就是不想修正呢?
我發現自己是這麼想:我已經可以跟頂尖高手平起平坐,這不正是蒙地卡羅的收穫嗎?(好吧,收穫之一,但誰要計算?)我沒有搞砸,我進入錢圈。我玩了六場賽事,半數進入錢圈。如果這樣不好,怎樣才算好?在蒙地卡羅之前,我不是贏過一場錦標賽嗎?我不是在另一場進入決賽桌嗎?我不是很短時間就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我一直非常努力,這一切是我掙來的。我甚至有三場世界撲克大賽進入錢圈的紀錄(輸掉的很順便地遺忘了)。
我應該知道這聽起來多麼地過度自信—畢竟這是我的研究、我的專業領域。我簡直就是非理性地興奮過度。訊息並不足以支撐我:我眼前就有黑白分明的試算表。我一直在虧損中。這裡有一些沙發哲學家效應:越不稱職的人就越可能高估自己的能力。越不懂就越認為自己懂,只要知道足夠言詞來流暢表達就好。我從來沒想到這種成見可以用在我自己身上。老天爺!我可是有心理學博士學位啊!但我仍然在剛嚐到了一點成功滋味,就感覺可以挑戰全世界。
這就是我的想法,我不想被勸阻。人們經常主動避開能幫助他們做決定的訊息,因為他們的直覺或內心偏好已經做出決定了。例如,他們不想知道某些迷人甜點的熱量。他們心中知道,這些資訊可能會改變他們的決定,所以他們就選擇忽視。
這樣會不會比較合理:我去問問艾瑞克對於我現在是否該打主賽事的意見?當然合理。就像我應該告訴他,我在巨人賽打了五發子彈,而不只是討論有趣的牌局。但我的非理性部分想要獲得他人讚美我的錢圈獎金與進步,而不是理性的聲音,說最低額的獎金並不足夠,我不應該再買入,我應該重新考慮。所以我沒有徵詢我不想聽的智慧建議,我決定告訴他我要去打。這樣會不會比較合理:我進行客觀的分析,使用艾瑞克給我的工具,分析我的資金庫、我的成績、我的投資報酬率?但我卻決定這些數字並不重要。我感覺很好,難道我不該順著感覺走嗎?
甚至在主賽事當天早上,我還有機會收手。
艾瑞克一再強調,絕對不要感覺必須打某場賽事。「看看自己早上感覺如何」是我耳熟能詳的艾瑞克忠告。他的理由很簡單:只有當你打出最好的狀態,你才有優勢。要打出最好的狀態,你就必須是最好的狀態。充分休息,敏銳專注。如果狀態不佳,原本應該贏的就會突然輸掉,原本有把握的也會變成一場賭博。
我以為他這麼說只是為了讓我好過些,以免我對於大型賽事過於緊張—但並非如此,他自己也這麼做。我看過他放棄了一場五十萬美元買入的重要錦標賽(有很崇高的頭銜),只因為他感覺自己狀態並非最佳。他做了自我評估,決定他當時並不是自己應該有的狀態,於是平靜地買機票飛到紐約,在錦標賽的那個週末去看最新的百老匯秀、欣賞藝術展覽,完全不後悔。他身體力行自己所說的話。絕不要因為別人期待你去做就感覺非做不可,就算那個期待的人是你自己。知道何時該後退,知道何時該重整,知道何時該重新評估自己的策略,之前的計畫作廢。大家都以為他會去比賽。我以為他會去,他也以為自己會去,結果他沒去。沒有關係。他翌年參加了那場錦標賽—這次他覺得狀態很好—結果打到第四名,獎金超過一百二十萬美元。
「看看自己早上感覺如何。」這句話在我腦中迴響,我準備出發時,感覺到後腦上方有些微的搔癢,那裡正是我偏頭痛發作之處。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搔癢。這些年來,我會很注意可能的發作,以免讓自己處於不愉快的情況。但我聳聳肩。我睡得很好,有運動,有吃東西,我不應該會偏頭痛。當然更重要的是,我不要偏頭痛,所以我決定那是不可能的。期望將與現實結合。我蹣跚地前往里約賭場。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真相。
我沒有修正自己的決定,不是因為我做不到,而是因為我不想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