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好好活到死:一位腦科學家對抗大腦病變的奇蹟之旅
在視線中消失的右手
在事業、家庭兩得意的情況下,我能夠花更多時間在自己的興趣上,尤其是運動這方面。我總想著要練出一身精壯、結實的肌肉,不僅是為了身體健康,也因為我很喜歡這樣強健的外貌。我的身體健康狀態良好,但為了迎接替自己設下的巨大體能挑戰,我迫切希望自己的體能狀態能更上一層樓。
新的一年開始沒幾天,我就請了一位教練,開始為我的半鐵人三項做準備。我還買了一臺夢寐以求的加能戴爾高性能公路單車—由白色碳纖維製成,能十一段變速,還裝配了應用碳纖維科技的輪胎。由於游泳是我最不擅長的運動項目,所以我決定花整個冬季好好磨練泳技。每週有好幾天,我都會在天亮前起床,到附近的游泳池游個八十到一百趟(約兩到三公里),然後再去上班。
一月底的某個星期四早晨,在我結束游泳訓練從泳池裡起身時,突然一陣頭暈目眩。
我一定是操過頭或是血糖太低了,我心想。
多采多姿的一天即將展開,而且明天早上,我要去蒙大拿州開一場大腦研究的研討會,在那裡我也會見到維特克和他的女友夏安。我們相約要一起去滑雪,所以不論於公於私,我都相當期待這趟出差。然而,就在我開車去上班的路上,突然有一股好像哪裡出差錯的奇怪感覺,因為我發現自己車開得不太穩,卻搞不清楚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到了辦公室,我坐在桌前開始享用從家裡帶來的燕麥粥,然後伸出手,想將電腦開機。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胃揪了起來。
我的右手不見了。
我把手移向左邊。
它出現了!我又看得到它了!
可是,只要我將右手重新移到位於視野右下方的電腦鍵盤上,它的輪廓就會再度消失在我眼前。我反覆測試著移動自己的手好幾次,都得到相同的結果—
每當我將手放到視野右下方,右手就會徹底消失,彷彿被人從腕部切斷。
恐懼幾乎癱瘓了我整個大腦的運作。我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奪回自己消失的右手,但這隻手只要一進入視野右下方,就會自動消失無蹤。這一切就像是個弔詭的魔術戲法,既迷幻、嚇人又讓人摸不著頭緒,可以解釋這個現象的原因大概只有……
腦瘤。
我立刻想要將這個想法從腦海中推開。
我心想,不,不可能,不可能是因為腦瘤。
我很確定自己已經分別在二○○九年和二○一五年前,戰勝了第三期乳癌和第1B期的黑色素瘤。話雖如此,乳癌和黑色素瘤卻常會轉移到大腦。我知道長在枕葉的腦瘤,是最能解釋這種莫名其妙視力缺損的原因,因為這個位在大腦後方的腦區掌管了視力。我也知道,任何因癌細胞擴散所導致的轉移型腦瘤,是多麼可怕的消息。
腦瘤太惡毒、太致命了,所以「一定」是其他地方出了狀況。或許是抗生素的副作用,我最近正因為感染有服用一款抗生素。我迅速上網查了「強力黴素」(doxycycline)這款抗生素的副作用。果然,它有可能會產生幻覺或視力方面的副作用—雖然機率很低,但文獻記載顯示仍有發生的可能性。
我告訴自己,顯然,這就是問題所在。
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後,我起身前往會議室,準備和一小群來訪的科學家會面。等所有人都到齊,我們就開始討論研究成果,說明基因對思覺失調症患者的前額葉皮質有何影響。
不過,我發現自己無法專注在簡報上,因為不論看著投影屏幕或是同事的時候,都會發現他們有某部分消失不見;我的整個視野猶如超現實主義的畫作,或者是缺了一塊的拼圖那般詭異、破碎。雖然我只有單側的四分之一視野出現問題,但那塊視野中的空洞仍讓我害怕。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腦袋破了一個洞。龐大的恐懼感再次向我襲來,讓我的腦海裡重新浮現不久前不願多想的可能原因:
腦瘤。
我死命地想要假裝自己正專心參與會議,但腦子裡卻不斷迴盪著這樣的聲音:腦瘤。腦瘤。腦瘤。
在歷經一個鐘頭的折磨後,我突然起身離開會議室,跑回我的辦公室,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把額頭靠在冰涼的桌面,試圖冷靜地釐清眼前這個奇怪的狀況。遺憾的是,就算反覆思索再多次,再怎麼仔細地檢視每一種可能性,到最後,我的腦海中都只有一種答案能解釋這個症狀,而這個答案正是最讓我驚恐的腦瘤。
我必須離開這裡,我必須回家。我跑到停車場,找到了自己的車,急速駛向安嫩代爾。一路上,我的心臟都在胸腔中快速地跳動……
大腦造成的大混亂
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身邊也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但在我的腦袋深處已經爆發了一場全面性的戰爭。大腦裡經放射線處理過的腫瘤,正在漸漸凋零成死細胞,並產生一些廢物和壞死組織。就跟艾瑟醫師在我參與這項臨床試驗前不久發現的那三顆新腫瘤一樣,這些舊腫瘤也會受到免疫療法的攻擊。在我戰力提升的T細胞攻擊下,從一月到四月間發現的六顆腫瘤都受到致命的傷害,讓這些腫瘤中的癌細胞都變成了微小的屍體。可是,想要把這些癌細胞的屍體透過血液和淋巴系統從腦袋裡移除,必須先將它們分解得更小。因此,此刻我整顆大腦的組織,正因為放療和免疫療法的雙重夾擊,加上轉移癌細胞屍體的任務而出現激烈反應和腫脹。更重要的是,正常情況下,我的血腦障壁會防止在體內循環的毒素和其他物質進入大腦。但現在因為免疫療法的關係,這項功能受到干擾,開始讓體內循環的液體透過小血管和微血管滲漏進入大腦。這些液體就這麼蓄積在腦袋裡,刺激著腦組織並導致腫脹,這種情況即所謂的「血管源性腦水腫」。
這一切對大腦造成的大混亂,就如同我的行為對家人造成的一樣。雖然先前我就知道為了活下去,可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卻不曉得它將有多大。我的大腦—尤其是額葉,儼然成了一個超級大戰場(這也就是艾瑟醫師之前特別擔心的部分,因為額葉掌控了較高等的認知能力)。
現在我的生命正處於令人憂心的危險之中。由於頭顱是由硬骨組成,所以毫無彈性可言;換句話說,它不可能藉由向外擴張,釋放大腦的壓力。一旦大腦腫脹,唯一能擴張的地方就只有一個:枕骨大孔,它位在顱骨的基底,腦幹就是從該處進入脊髓。大腦裡最原始的部分就是腦幹,它掌管了人體最基本的功能,包括呼吸、心跳和血壓等。萬一腦幹因為大腦腫脹受到擠壓,或是因其他原因受到傷害,此人就可能出現心肺驟停(停止心跳和呼吸)並死亡。
如果那時候,我可以察覺到自己的額葉遭到攻擊,而且影響了個性,或許我就會發現自己跟費尼斯.蓋吉這個著名個案的相似之處。
費尼斯.蓋吉是名鐵路工人,在十九世紀中歷經一場可怕的意外事故,此後他悲劇性的人生就成了大腦研究領域上的一個重大轉捩點。事發當時,蓋吉正用一根長鐵棍,猛力將火藥粉塞進一塊巨石裡,卻一不小心引爆了火藥。巨大的爆破力瞬間讓鐵棍如標槍般,貫穿了他的頭部。這根鐵棍從他的左頰穿入,經過左腦,削去他大半的額葉,最後從顱骨上方穿出,掉落在距離蓋吉所站之處二十五公尺遠的地上。不可思議的是,這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活下來了。他帶著頭上巨大的洞,還有產生巨大變化的性格,又活了十一個年頭。這名曾經討人喜愛的小夥子,開始出口成「髒」,無法完成工作上最基本的任務,變得唯我獨尊,不顧任何人的感受。後來,他如此負面的行為轉變讓他丟了工作,開始過著漂泊的生活,最終他在一連串的抽搐中死去,而誰也不曉得死因跟他毀滅性的腦傷有無關聯。
蓋吉的不幸說明了一件事:額葉和我們的心智之間有某種重要的連結—雖然當時的人並未馬上從中了解到這一點。當代的科學家推論,蓋吉在意外中被破壞的大腦部位是負責掌管性格的腦區;但現在我們知道,真相其實更為複雜。雖然科學家曾一度這麼認為,但情緒(構成我們性格的基礎)並非是由單一腦區掌管,而是由分布在整個大腦裡的一套複雜網絡所操控。這部分現在仍尚未完全破解。
不過,顯然額葉和性格呈現的樣貌有著錯縱複雜的連結。額葉受損的人—不論是因頭部受創,如蓋吉;因癌症破壞,如我;或是因神經退化性疾病,如阿茲海默症患者—往往會出現顯著的性格變化。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改變確實很奇怪,例如患者抑制不合宜舉止的能力會明顯降低,幾乎不會正確評價或是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更極端的例子可能還會頻繁地大聲口出穢言,或是從事不恰當的性行為。
絕大多數的精神疾病—舉凡阿茲海默症、思覺失調症、雙相情緒障礙和憂鬱症—多多少少都會造成患者在情緒方面的某些改變,從而影響到他/她的性格。不僅如此,無論是什麼時候,若是某人的性格大變,特別是在相對短的時間之內,可能也要歸咎於前額葉出了問題,比方說該處長了腫瘤,或是受到傷害。
就如我的頭痛,性格的轉變暗示著大腦正發生了什麼大事。因為顱骨裡腫脹的大腦,就像被擠壓在罐裡的果醬,亟欲找到釋放壓力的出口。所以,我的額葉皮質根本無法執行它的督導功能,告訴我行動前必須三思而後行。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大腦的這個重要部位回歸到一個比較早期的狀態,其運作模式就跟還沒學習該如何行使自制力,或駕馭微妙社交場合的小朋友差不多。
我完全不曉得這件事正在我的腦袋裡進行。就算我有注意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也僅是歸咎於煩躁的情緒—因為天氣太熱、因為旅途勞累、因為孫子的吵鬧和活潑好動。此刻我最想要做的就是:回到自己家,重拾日常,這比跟他們在一起清淨多了。我渴望寧靜、我想念米瑞克,而且等不及要回家與他相聚。
病覺缺失
這類日常行為的轉變,往往表示大腦發生嚴重的損傷。我的情緒過度反應—憤怒、猜忌、不耐煩—暗示著額葉正歷經災難性的變化,可是我卻完全感受不到這些警訊。身為一名精神疾病專家,我比絕大多數的人都還明白這些轉變背後的意義,應該要能看出自己行為上的古怪之處才對。但我無法。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腦袋裡有六顆腫瘤,而它們與其周邊的腫脹組織正壓迫著額葉皮質,使額葉無法執行自省的工作。矛盾的是,如果我要認知到自己的異常,一定要仰賴額葉皮質的這項功能。
無法認知自己出現異狀的事實,是精神病患常見的現象,醫界稱之為「病覺缺失症」,即患者欠缺洞察自身病態的能力,許多神經和精神疾病都會出現這項病徵,不過目前學界還不太清楚喪失洞察力與大腦哪個區域有關。部分研究認為,這或許是區隔左右半球的大腦中線功能異常所致。除此之外,亦有研究認為,這或許涉及右腦的受損。
在診治思覺失調症和雙相情緒障礙的病人時,患者無法洞察自身病態的這種狀況,通常不會被視為否認或調適身心狀態的心理防衛機制,而是被看成一項診斷標準(雖然乍看之下,他們的表現可能會很像前者)。大約有五○%的思覺失調症者和四○%的雙相情緒障礙者,皆無法理解自己生病的事實,所以他們才會對自己的狀況沒有任何實際的體悟,也不會接受醫師對他們的診斷。
如果這些患者出現了幻覺或妄想,他們不會認為這是自己大腦出狀況;即便出現最戲劇化的症狀,例如幻聽或自詡為神,他們也無法區分這些症狀的虛實。再者,由於思覺失調症者和雙相情緒障礙者對自我的病態缺乏自覺,不認為自己生病,所以常常會極度抗拒精神治療。可能不按照醫囑服藥,或是不願接受行為治療。遺憾的是,醫界截至今日尚對精神病患的這種「病覺缺失症」束手無策。
就跟思覺失調症患者一樣,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嚴重的問題。我認為自己的精神狀態非常正常。就算察覺到任何異樣,也只會認為自己是壓力太大或太累,所以才會被設計不良的醫院設施、醫院等候區嚎啕大哭的孩子,以及站在我家門前糾纏不休的陌生男子磨光耐性。我沒有把這些線索串連起來,或從中推斷出之所以會有那些感受,是因為腦袋裡的問題,而非其他事物出了什麼差錯。我沒有理由會知道自己對這些事件的反應,有可能是跟腫瘤和癌症治療有關。我身邊也沒有任何人想到—那時候,我沒有再去做任何核磁共振造影檢查。如果有,它一定會揭露我大腦裡正在發生的事情。
正因如此,隨著腦袋裡的混戰越演越烈,我失常的大腦也就自動用陰謀論去填補我對周圍事件產生的認知落差。於是,我對家人和同事越來越疑神疑鬼,對每人的表現也越來越不滿。就算只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會挑動我敏感的神經。我認定大家正在密謀暗算我,尤其是我的家人。
卡夏不再真心喜歡我了。我不認為米瑞克也會這樣。他們為什麼要談論我?我看得出來他們有事瞞著我。但是為什麼?他們在隱瞞些什麼?
我的疑心病—有時候會嚴重到近乎偏執狂的狀態—是許多精神疾病可能出現的症狀,包括阿茲海默症。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病人或許會指控伴侶的欺騙,或是照護者偷竊財物,抑或是想傷害、甚至是想殺他們。雖然神經學家還不太清楚偏執狂與大腦哪個部位或神經網絡有所關連,但就某些個案來看,這種偏執的狀態可歸因於顳葉受損。
話說回來,儘管我的過度反應有可能是大腦裡的混亂造成。但就現實面來看,我會有這些感受並非全無道理可言,我有很充分的理由變得疑神疑鬼。畢竟,我憂心忡忡的家人正在談論我的舉止。他們感到驚慌的是,所有我最不討人喜歡的人格特質—凡事講求組織性、固執己見—都隨著時間變本加厲。我正在轉變成我最糟糕的模樣:自私又不顧慮他人感受。我失去了同理心,這是過往我最強烈的特質。以前當卡夏在電話裡描述自己的工作情況,或是帶孩子時遇到的挑戰,我總是會耐心傾聽,但是現在我會打斷她的話。我漸漸喪失了與親人之間的感情連結,尤其是我親愛的丈夫。
為什麼有些人很有同理心,有些人卻非常自私?這就跟這麼多有關人類的行為一樣,目前我們對此還不是很了解。同理心,就如其他複雜的行為,不是單一腦區就可以掌控的,而是需要靠許多腦區之間串聯起的龐大網絡來調控。除此之外,基因和環境因素彼此錯縱複雜的交互作用,也可能對這方面造成影響。例如每一顆大腦的結構和內部連結、一個人被撫育長大的方式,以及生長的環境和文化背景等等。總之,每個人的性格,都是由無數會影響大腦功能的因素,在經過複雜交互作用後所造成的結果。
話雖如此,還是有一些科學家認為,同理心或許與部分腦區的運作狀態有比較大的關聯性。這些腦區包括:額葉皮質、顳葉皮質和腦島(大腦深處的皮質區域,位在額葉和顳葉之間)。假如這個推論成立,也許就能解釋為什麼喪失同理心,常常是額顳葉失智症(失智症的一種,由漸進式且致命性的神經退化性疾病造成)患者的核心症狀了。
失智症是個廣義的醫學名詞,意指某種精神衰退的狀態(如流失記憶力、社交力和認知力等),且該狀態會嚴重到足以干擾日常生活,並持續長達一年以上。最常見的失智症類型是阿茲海默症,大約有六○%到八○%的失智症患者都屬此類。
阿茲海默症患者的主要特徵為:喪失記憶力、語言力或執行力等。其他特定的神經退化性疾病也會造成失智症,另外,中風、創傷性腦損傷和感染症(如梅毒和愛滋病)亦是造成失智症的因素。根據世界衛生組織估計,全世界約略有四七○○萬人患有某種失智症,同時每年皆有近一千萬例新確診的個案。
由於我的症狀十分新奇又短暫,所以並未符合失智症的標準。不過,我去紐哈芬小旅行期間所出現的某些性格轉變,確實跟那些額顳葉失智症患者很相似,而額顳葉失智症顧名思義,就是與額葉和顳葉有關。
一般來說,這類病患的年齡層比阿茲海默症年輕,有六○%的個案都在四十五歲到六十四歲間發病,也就是所謂的中年人。因為該失智症跟額葉的失能有關,所以患者常會無法抑制不合宜的舉止,並失去判斷力;令人難過的是,有時候這種病又被稱為「中年危機疾病」。有些人會開始從事不當性行為;有些人則會瘋狂購物、變得對財務毫無責任感;也有些人會放縱地大吃垃圾食物。他們的舉止或許會表現出其超我(編注:心理學用語,由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的結構理論所提出,是精神的三大部分。其中本我〔完全潛意識〕代表欲望,受意識遏抑)已蕩然無存,正瘋狂地任憑自我(id)主宰他們的一切衝動和欲望。額顳葉失智症患者通常欠缺同理心,同時也堅信自己沒有任何問題。缺乏洞察力是此疾病的核心診斷標準,也是許多其他精神疾病的診斷標準,包括思覺失調症—我花大半輩子研究的疾病。
雖然我沒有額顳葉失智症或思覺失調症,但大腦裡腫脹的組織正讓我表現出猶如精神病患者的舉止:我的外貌沒變,但心智卻慢慢走樣。身邊認識我的人覺得我變了,並努力想要了解讓我舉止變得如此奇怪的原因。只不過,我對他們的擔憂毫不知情。
葡萄乾麵包的麵團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三。卡夏、米瑞克和我一起來到阿特金斯醫師的辦公室,準備一起了解我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滿心好奇會聽到醫師說些什麼。類固醇給了我滿滿的活力,我覺得整個人的狀態好多了,我知道不管有沒有什麼新的腫瘤,我的病情都正在好轉中。
報到的時候,我對櫃檯的接待人員親切微笑,但卡夏和米瑞克可沒這樣的好心情。在阿特金斯醫師的護理師來等候室找我們之前,他們倆一直都一臉嚴肅地坐著。
「哈囉!」我歡快地和她打招呼,「很高興再見到妳!」
她給了我一個苦澀、一閃即逝的微笑,然後就領著我們進入檢查室。
阿特金斯醫師進入診間時,表情極為沉重。他請我們坐下,他的三名護理師凱莉、布莉姬特和陶樂西則站在他的身側,面帶哀愁。
「午安!」我語調輕快地說,想要大家開心點,「你要說的消息到底有多糟?」
「如妳所知,」阿特金斯醫師說,「妳的大腦裡長了新的腫瘤—」
「我們只需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好了,」我打斷他的話,「我先前就長過新的腫瘤。它們最後都會萎縮、消失,相信我。」
布莉姬特,最靠近門邊的護理師,終於克制不了自己的淚水,流下兩行淚。她把臉轉向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匆匆用手抹去滑落臉頰的眼淚。
「真的!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要他們放心,「我告訴你們—」
「從核磁共振的影像看起來,妳的大腦裡現在至少有十八顆腫瘤。」阿特金斯醫師說。
卡夏倒抽一口氣。
「就跟妳知道的一樣,妳在加入這個試驗之前,就已經有了三顆腦瘤。」阿特金斯醫師說,「而在妳接受最後一次核磁共振造影之後,又再長出十五顆新的腫瘤。」
「十八顆?」卡夏說,她的聲音在顫抖。米瑞克神情緊繃地坐在我身邊,但一句話都沒說。
「噢,我不認為有這回事。」我說,「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東西,像是發炎的組織或是—」
阿特金斯醫師打斷我的話,請我們一起到他隔壁的辦公室看我的掃描結果。卡夏跟著他走了出去,但我沒有追隨他們的腳步,米瑞克則是在我身邊陪著我。他們從隔壁辦公室重返檢查室時,我看見卡夏的雙眸淚光閃閃。
掃描影像顯示,我的大腦裡散布著許多細小但明確的黑點。阿特金斯醫師告訴我們,這十八顆腫瘤就跟葡萄乾差不多大。他還說,其中比較大的腫瘤都長在我額葉和頂葉的位置,但也有少許腫瘤潛伏在顳葉、枕葉和基底核(一群位在大腦基底的大腦結構,有助於協調動作)的位置。後來卡夏跟我提起那次掃描結果時,她說我的大腦在影像裡就像是一團葡萄乾麵包的麵團。
阿特金斯醫師說,最大顆的腫瘤位在額葉上,有杏仁粒這麼大。
「難怪妳變得這麼不像妳。」卡夏輕輕地說。
「哪有,卡夏!我一點都沒有變!」我說。
阿特金斯醫師對卡夏點了點頭,繼續說:「這份掃描顯示妳的大腦裡有大片的模糊、發白區域,表示妳有很大一部分的大腦組織正處於非常腫脹的狀態。」
「媽,我愛妳。」卡夏用波蘭語說。
「但這些類固醇藥物會停止腫脹的情形!我已經覺得好多了!」我說,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看向米瑞克,他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看向護理師,她們的眼眶全都再次蓄滿了淚水。
為什麼他們都這麼悲觀? 實在太大驚小怪了。實在是沒有必要用這麼低落的情緒看待這些現象。
「我很遺憾這套免疫療法沒有發揮效用。」阿特金斯醫師又對我說了一次。「我真的很希望它能對妳的病情有所幫助。」
再也沒有人開口說話,沉重的氛圍開始在整個空間裡蔓延。但我才不會就此放棄。
「好吧,我了解了,所以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問。「我們能做些什麼?」
「我們會先以放射治療處理這些腫瘤,」他說,「我們的放射腫瘤專科醫師尚恩.柯林斯醫師會盡速跟妳連絡。」
可是我們都知道放射治療並無法根治。
「然後呢?」我問。「如果它沒辦法消除我的腫瘤呢?」
阿特金斯醫師欲言又止。
「拜託,請坦白跟我說。」我說,「之後我會怎麼樣?」
我不帶任何情緒發問,口氣就像是一名科學家在詢問一個裝在罐子裡的標本一樣平靜,彷彿現在我們在討論的問題跟我的生死毫無關係。
「萬一妳大腦腫脹的比例越來越高,腦部受到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之後妳很可能會陷入昏迷。」阿特金斯醫師說。
昏迷? 我不覺得昏迷有什麼可怕。它聽起來很舒服,就像睡覺一樣。
「然後呢?」我問。
「然後—最終妳會死亡。」他悄聲地說出這句話。
「了解。」我說,「那麼在這段期間我該做些什麼?我能先做些什麼準備?」我繼續以不帶任何情緒的口吻問著這些問題,宛如我現在只是在徵詢如何改善露臺防水防風的係數。
他看起來一副不太確定該怎麼回應的樣子。最後,他開口,「是時候該做出最壞的打算了,妳應該開始安排妳身邊的事務了。」
他說完這句話後,除了我之外,房裡的每一個人眼裡都泛著淚光。
我一點想哭的感覺也沒有。
「了解。」我點點頭。「我喜歡依計畫行事。我會先安排好自己的相關事務。」才剛說完,我就立刻想到,我根本不需要再去安排什麼,因為實際上,早在幾個月之前,我初次被診斷出罹患腦癌的時候,我就已經整頓好這些事了。了解到自己早已做好萬全準備的事實後,我整個人瞬間覺得既平靜又安心。
不過其他人可不是這麼想,他們看起來全都身心交瘁。
他們想得太糟了。我很好。之後他們就會明白,我真的很好。
開車回家的路上,卡夏、米瑞克和我都沒有再談到與死亡有關的話題。老實說,一路上我們根本沒說什麼話。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腦袋裡一直想著先前在科學期刊上看到的那些免疫療法資訊。我很確定不論是大腦的腫脹,或是新長出的腫瘤,都是治療過程中暫時性的結果,這些都是贏得成功療效前必然需要經過的。我想起某份研究描述的個案—那些個案的腫瘤會先脹大,接著就會萎縮並消失。我記憶的能力尚未完全喪失,所以我的態度一直因為那些曾看過的成功個案而保持樂觀。
就我研究思覺失調症的長久經驗來看,我知道大腦的問題會導致患者缺乏判斷力,以及無法辨別自身的精神缺陷。然而,就在此時此刻,我多年的專業經驗全都派不上用場,它們並沒有幫我看清楚事實的真相:我正漸漸喪失了心智—還有我的生活。
熱情擁抱生命之餘,同時坦然面對死亡
這是一段緩慢推進的過程,但在這段期間我的記憶依然不停地逐漸回歸腦中,尤其是二○一六年春天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試著將這些零散的記憶片段拼湊在一塊,然後常常在東拼西湊之下,就突然回想起了整個事件的始末。
當然,還是會有些我想不起的空白記憶,所以我有時候會尋求家人的協助。只不過,他們通常都不太想重提往事。多半會說想不起來了。我想那或許是真的。畢竟對他們來說,那段日子實在是太痛苦了,如果一直記著肯定很難受。另一方面,他們可能也擔心我會再變成那個刻薄的樣子,成為他們記憶中對我的最後印象。
二○一七年春天,卡夏問塞巴斯蒂安還記不記得我之前凶他的事。此時距離發生這件事已經兩年了,塞巴斯蒂安已經長成十歲的瘦高男孩,並且展現出極佳的跑步天分。他說不曉得媽媽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完全不記得有發生過這類事情。
坦白說,要我想起那些事件的情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現在,我還是對自己初次進行物理治療時,如此無禮對待泰瑞莎的行徑感到羞愧;即便後來再次相遇時,她馬上就原諒了我。我對自己在大腦失控時,對塞巴斯蒂安、卡夏、維特克和米瑞克做出的苛刻行為同樣感到汗顏,尤其是那時對米瑞克的態度更是讓我格外心痛。我心中依舊有道揮之不去的瘡疤:我憂懼自己的病情隨時會再次毫無預警地爆發,變成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蠻橫傢伙。我身上潛伏著無數難以預測的變數,它們就跟我擔心未來會無法控制自己舉止的想法一樣,時時刻刻糾纏著我,讓我不得不接受它們會是我餘生不可擺脫的一部分。
即便上次參加超市開幕活動、觀看妮娜西蒙紀錄片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但最近只要一想到當時的光線和聲響,我仍會被記憶中的巨大樂音、耀眼生命力和晦暗死亡威脅,撼動到渾身顫抖。在觀賞那部充滿情感的電影時,死亡的念頭就像是頭飢餓的猛虎,驀然朝我撲來。
在我身處這段磨難的整個過程中,我從未因死亡感到恐懼。因為我認為死亡只不過是一場不受夢魘侵擾、感受不到任何喜樂的長眠。然而,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很訝異自己當時竟然能如此淡定、冷靜地看待總是遊走在死亡邊緣的日子。事實上,此刻我可以很肯定的說,那時之所以會這麼常搞不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可以算是一種自我的防禦機制。儘管那段期間,我偶爾還是會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的事實,但我知道自己已經過了一段很充實的人生。這樣的見解,無形中給了我很大的力量與平靜。今日,往昔這份信念仍存我心,讓我能在熱情擁抱生命之餘,同時坦然面對死亡。
不置可否,我還是會擔心自己的心智狀態。因為不論從意象上或實際面來看,我的大腦在經過這一連串的折騰後—腫瘤、放射治療和藥物治療—早已傷痕累累,永遠都不可能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也就是說,在我大腦已不同以往的前提下,我的表現也不可能跟生病前一模一樣。可是,奇怪的是,我卻覺得自己跟以前沒什麼不同。這或許是我的大腦已經重新修復其受損的區域或連結,讓它們恢復原本的結構和功能。也或者,其實我只是沒有發現自己的轉變,便全然擁抱這個全新的自己。我的家人認為,我的狀態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但真相究竟為何,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至少,在某個層面上,我的思想確實跟以前有所不同:我更懂得生活。現在我每天都會很用心感受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當我看到樹頭的枝枒隨風搖曳,花瓣從院子裡盛開的花叢中散落地面,我會想:「這個世界真美麗。真開心自己能夠死裡逃生,欣賞這一切。」
在可預見的未來裡,我可能必須接受更多的大腦掃描和檢測,並且焦躁地等候檢查結果。說不定哪天我又會被檢查出某些意想不到的病變,需要接受更多治療。我面對的疾病就像特別強勁、難搞的對手,要擊敗它除了需要最新的醫療科技,還需要我在參加鐵人三項比賽時的必備條件—鋼鐵般的意志以及身心。這是一場永無終點的長期抗戰,在這場競賽中我不會贏得任何獎牌、榮耀和歡呼,但能與我深愛的人共度每一天,就是我在這場戰役中最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