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幫我們撐住天空
〈不要停止你的追求,直到生命的盡頭〉
二○一二年下半年之後,我常常想多知道關於魔羯座的種種,之前我對這個星座一無所知。應該說,我一直對星座沒有太大興趣。
有個每週都要看星座運勢的朋友告訴我說,魔羯座的人通常都是堅持到最後,異軍突起打敗眾人,贏得最後勝利的人。他說,如果天蠍座是魅力四射的明星或領袖,那麼魔羯座便是非常內斂、忍耐,最後打敗天蠍座的人。毛澤東便是這樣打垮蔣介石的。對了,還有李登輝。朋友分析說,看看他如何像乖寶寶一樣唯唯諾諾的坐在蔣經國旁邊,一旦坐上大位,幹掉政敵毫不手軟。天蠍座的人最怕遇上魔羯座的人。
朋友故意再強調一次,他知道我從小就是愛出風頭的天蠍座。他暗示我說,一路順遂的我,在人生的下半場終於要遇到勁敵了,而且一次就來兩個。
事情要回到二○一二上半年即將要結束的六一九。
那天下午接到女兒的電話,那種一貫的、沒有情緒的平淡口氣,喂,企鵝,你要當外公了。哦,我也回報以淡定的語調,哦?是嗎?幾個月了?她說,三個月吧。我努力壓抑著愉悅的心情,回答說,哦,恭喜。要保重。
我們父女之間習慣用這樣酷酷的語氣,連她去法院辦理公證結婚,也都是用簡訊報備一聲,反倒是我趕快打個電話去,連聲恭喜恭喜,讓自己活得像個爸爸,而不只是一隻企鵝。
做爸爸真的很難,才結束和女兒的通話,腦子裡閃過的竟然是兒子和媳婦安妮。做妹妹的後來居上,會不會給他們壓力?
當這樣的意念才閃過,手機響了,是兒子。企鵝,你要當爺爺了。口氣難掩喜悅。天哪!我叫了一聲。心理學家榮格的理論在這一瞬間又一次得到印證。幾個月了?企鵝的語言總是重複。兒子說,三個月了。春天播種,十月懷胎,次年一月收成。
兩隻皆魔羯座。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榮格到底說了些什麼呢?當許多人在駁斥他的理論太玄奧而不可測量時,我在漫漫的生命旅程中,卻常常撞見那些不可測量的巧合。他說的共時性對我而言幾乎經常發生,時間上的巧合都是有意義的,人與人的感應,事與事的因果,還有預感的奇妙。
就像六一九,每年的初夏,六月十九日都會發生一些有重大改變的事,像遞出辭呈之類的。
二○一二年下半年,我經常從手機或電子信箱收到兩個孫兒的X光透視圖,那是一種智力測驗,從各種角度預測,做出判斷。兒子會這樣形容:「那個白色的7是鼻骨,又高又挺,非常明顯!還有特大號的頭顱,太重了,都要用手支撐著!是我們家族的特徵!」女兒的口氣難免有些沾沾自喜:「手長腳長,連X光都拍不到!像他爸爸的遺傳,他舅舅有一九三公分。只有鷹勾鼻像你。」後來收到的幾張照片,簡直是達利的超寫實主義作品,被擠壓過的超大鼻子旁邊那條是臍帶!
猜。猜。猜。從夏天猜到秋天,冬天答案就要揭曉了。
二○一二年年底,我去美國的前六天,特別請女兒吃頓飯,父女倆討論從哪一天開始請產假比較妥當,當時行動敏捷的女兒輕巧地走動著,完全不像是孕婦。
沒有想到,就在我搭上飛機後,外孫比預產期提早了十八天,搶在射手座的最後一天出生,他有一雙超大的眼睛。女兒說這個孩子真體貼,頭朝下已經很久了,一下就溜出來,都還沒有用力呢。不久前我去京都旅行時特別替女兒和媳婦安妮求了兩個御守。女兒說她想要去京都還願,因為一切太順利了。半個月後,當我登上了加勒比海的迪士尼郵輪時,另一個孫子也提早出生了,據說哭聲超大,媳婦叫他「小喇叭」。不過他很快又有了許多新的暱稱,果子、果果,聽起來都很可口,像是沾了糖粉或是巧克力。媳婦安妮最愛吃甜食。
***
對我而言,世界是殘酷而溫柔的,每個父母親的教養態度都取決於自己的記憶和經驗,你得先摸清楚自己的成長,才能從容自在地面對你的孩子。
我曾經有十年的時間在家工作,有非常充裕的時間陪伴兩個孩子走過成長和叛逆青春期。我依舊不停地犯錯,但是也不停地反省和修正,在這過程中取得孩子們的信任,至少他們相信我是誠懇而認真的想溫柔的陪伴他們。而世界到底殘不殘酷,要靠他們自己來體驗。
孫子們的教養和教育是孩子們的事,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孩子們早已長大成人,他們會對未來的人生負責,我很有信心。
我希望,有一天,當孫子們長大以後,記憶中的「可愛阿公」是這樣的:「這個可愛的阿公很喜歡旅行,他常常一個人去旅行,有時候,他也會帶著我一起去。當他帶著我一起去旅行時,總是跟在我的後面,很開心而滿意地笑著,他總是拿著筆,記錄著我說出來的智慧語錄。」
我一定會很崇拜我的孫子們,就像過去我也很崇拜我的兒女一樣。因為我有一個簡單的教養哲學,就是順著孩子本來的樣子,陪伴著他們,讓他們慢慢地長大。只要真誠的崇拜他們,他們就會朝著你崇拜的方向,很有信心的走出自己的人生。
我將來給「孫子們」上的人生第一課是:「生命情境可以改變,人生夢想可以追尋,浪漫、快樂、幸福都是無罪的,而且不要停止你的追求,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最想做到的,就是孫子們長大後的記憶空白處,那道射進來的溫暖陽光。
〈占領二十三夜觀察筆記〉
想改變世界之前,先改變自己──一場由臺灣年輕人發動的思想政變
4.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占領第四夜,不要核四.五六運動第54集)
雖然太陽花學運正如火如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是我們溫柔堅定的「不要核四.五六運動第54集」依舊照常進行,由於我們的志工們全都去立法院幫忙了,主要講者也被困在立法院無法出來,我們這個活動差一點開天窗。
柯一正導演終於從立法院出來,向自由廣場的群眾們報告他那天晚上是如何跟著大學生進入立法院的。他獨自爬上了立法院二樓的燈光控制室,自己建立了最後的堡壘,他說如果警察最後攻破立法院,他會用攝影機拍下所有的過程。
他不參與學生的討論和決策,他說自己是個觀察著,好像在裡面又不在裡面。
他講了半小時後又趕回立法院,繼續守著他最後的堡壘,記錄每一天看到的事情,他還每天寫詩,記錄著這些美麗的畫面。
公民論壇時,我們的志工上臺分享他們這段時間參與公民活動的心得,她們說剛開始都不讓父母親知道,但是當她們知道可能會有危險時,只好告訴了父母親。父母親追問為什麼一定要去參加,她們竟然都哭了起來說:「因為我想當臺灣人。」
年輕人可以有自己的想像和創造,想像臺灣人的模樣和內涵,創造出自己的生活價值和文化。我懂,因為世世代代的臺灣人都在強權的夾縫中卑微地活著。年輕人不想當自卑的臺灣人。
節目結束前,我上臺講了一段話。我說羅大佑有一首歌叫做「亞細亞的孤兒」,其中有一句歌詞是:「⋯⋯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我說國與國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有權力的人和弱勢之間永遠不可能有平等的遊戲,這就是人民對於兩岸服貿協議的恐懼。
我又說,這個社會有四種人。當我們看到有個孩子掉進了河裡,眼看就要被淹沒了,第一種人毫不猶豫的跳進河裡救孩子。第二種人雖沒有勇氣跳下去,但是至少在河邊喊救人,或是去想辦法找別人來救這個孩子。第三種人是視若無睹,事不關己的冷漠大眾。第四種是對那些跳下去救人的人冷潮熱諷,甚至還嫌河水濺溼了自己的鞋子。
現在掉進河水裡的孩子就是我們的臺灣,我們臺灣的自由和民主,此刻正是這四種人之間的戰爭。學生占領了立法院是第一種人,守護學生們和他們並肩作戰的是第二種人,用各種方式攻擊學生的人是第四種人,而第三種冷漠的人永遠最多。我們要影響的就是第三種人。
活動之後,總教練吳乙峰把所有志工們留下來討論,如果發生了鎮壓的動亂,我們該如何做出反應?大家七嘴八舌的丟出創意,我也陪伴在旁邊。冷風直灌著我的後腦杓,我的頭好痛好痛,心裡卻想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民主臺灣,不可能發生坦克車開上天安門的事情,總教練真的有點杞人憂天。
我忽然丟出一句話,如果發生狀況,我們就讓導演們一人挾持一隻貓熊吧。我指的是那些正在中正紀念堂前面展覽的紙貓熊。我說的很輕鬆,因為,我打從心底相信臺灣的民主不可能倒退。這裡是自由民主的臺灣,是前人用生命血淚換來的。
5 司機說動手吧,今天晚上動手吧
(占領第五夜.之一)
當我忙完白天的工作後,匆匆攔下一輛計程車,我告訴司機我要去的地方,那個地方離立法院不太遠。氣溫直直下降,好寒冷的春天夜晚。
戴著一頂運動帽的司機大約五十來歲,他沉著臉,透過後視鏡只能看到一雙沒有表情的眼睛,和一張模糊的臉。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對話,我只是安靜地思考著,等一下進了立法院之後,要和占領立法院的學生說什麼。
車子在黑夜中疾駛,從城市的邊陲漸漸往城市中心靠近。我整理著原本紛亂的思緒,這是學生們占領立法院的第五個夜晚,立法院內混濁的空氣稀釋著學生們的意志和腦力,聽說裡面的學生已經減少許多,學生們可能又有新的行動。
車子從羅斯福路進入中山南路時,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個淒清的自由廣場,想著昨天我們留下焦慮地討論著警方的鎮壓和可能的暴動。
當車子更接近立法院時,司機終於打破了沉默。
一旦開啟了話匣子,我的耳朵再也無法關閉了。(他正是屬於我說的第四種人。)他說,你看看,人群散了吧?我就說嘛,這些小王八旦搞不了幾天的,別以為霸占了立法院就神氣,你看,整條街空空的,人都走光光了,根本不要動用警察。昨天還滿滿的,來湊熱鬧的人。湊湊熱鬧而已,還真以為群眾會聽你們這些小王八旦、小屁孩的屁話。大學生算什麼,一群心智不成熟的小屁孩,還包著尿布呢。大學生就該留在學校好好讀書,你說對不對呀?先生?我笑笑,心裡想,當然不對。
我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咦,真的沒有什麼人,前天來的時候還擠不進去呢。昨天人更多,都擠到忠孝東路上了。車子繼續往前行駛,人潮出現了,越來越多。原來剛才經過的不是青島東路,空蕩蕩的街道只是司機內心的嚮往和想像。
他的想像是,這些大學生都是隨興玩玩,成不了大事的爛草莓。但是越來越多的人潮讓他的想像落了空。
很快的,他又有了新的希望,因為一排鎮暴警察出現了,他們排成一隊接近立法院,滿臉倦容,士氣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