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證明:一位哈佛神經外科權威醫生的瀕死體驗
5. 親友都趕來醫院
被送入重症區後,我的情況持續惡化。
昏迷指數為八(格拉斯哥昏迷指數滿分為十五),顯示大腦嚴重受損,在接下來幾天中,情況持續惡化。急診室幫我做的急性生理及慢性健康評值為十八(滿分為七十一),顯示我在住院治療期間的死亡率為百分之三十。更準確來說,由於我的檢查結果呈現急性的革蘭氏陰性菌腦膜炎,且神經功能迅速惡化,被送進急診室的我,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有百分之十的存活率。如果抗生素沒有發揮作用,接下來幾天內,死亡機率會持續增加—直到機率變成百分之百、無法挽回為止。
醫生幫我施打三劑藥性強烈的靜脈抗生素,接著把我送進新家:一間個人的大房間,是加護病房區,就在急診室樓上。
身為外科醫生的我,以前時常進出加護病房檢查病患。會住在加護病房的患者,幾乎都是瀕臨死亡邊緣的重症患者,所以醫護人員可以同時兼顧多名患者。但是像現在,有一組醫護人員攜手合作,要救回集各種奇怪症狀於一身的我,這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畫面。以往在加護病房進出時,我的心情總是夾雜著無比的榮耀與殘酷的沮喪,心情的起伏完全取決於手中盡力搶救的病人,最後到底是撐過去,還是生命從此在自己的指尖消逝。
在這種情況下,布里南醫生與其他醫生都跟荷莉一樣,希望對我的病情保持樂觀態度,但現實卻不允許他們如此。現實的情況是,我短時間之內死亡的機率很高。就算沒死,我的大腦皮質可能也早已被入侵的細菌侵蝕殆盡,大腦也無法再進行任何精密運作。我昏迷的時間越長,下半輩子變成植物人的機率也越高。
幸運的是,除了林奇堡總醫院的同事外,其他親友也紛紛趕到醫院幫忙。在荷莉抵達醫院一小時後,麥克爾.蘇利文也趕來了,他是聖公會的教區牧師,也是我們的鄰居。就在荷莉衝出門跟上救護車時,她的手機響起,是她的多年好友希薇亞.懷特。希薇亞有種不可思議的能力,總能在重大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準確得知消息。荷莉認為她有通靈能力(我則傾向選擇較為合理的解釋方式,就是她善於猜測罷了)。荷莉簡短告訴希薇亞事情發生的經過,並且打電話通知我的至親:住在附近的妹妹貝西和住在波士頓、四十八歲的小妹菲莉絲,以及大姊珍。
那個星期一早晨,珍從位在德拉瓦州的家,一路開車南下,穿越維吉尼亞州。巧的是,當時她正準備到溫斯頓—塞勒姆去幫忙母親。珍的手機響了,是她的先生
大衛來電。
「妳過了里奇蒙沒?」他問。
「還沒,」珍回答,「我還在九十五號州際公路的北邊。」
「那妳改走六十號公路往西的方向,接二十四號公路到林奇堡。荷莉剛打電話來說,伊本被送到急診室了。他今天早上發生痙攣,現在已經沒反應了。」
「天啊!知道是為什麼嗎?」
「他們還不確定,不過可能是腦膜炎。」
珍及時改道,順著起伏的六十號西邊公路雙線道柏油路面,往二十四號公路與林奇堡的方向駛去。
當天下午三點,最先抵達急診室的菲莉絲,打電話到德拉瓦大學的系辦公室,請系上通知我的大兒子伊本四世。電話響起時,他正在走廊上做科學作業(我的父親曾是神經外科醫生,大兒子對此領域也極感興趣)。菲莉絲迅速告訴他當下的狀況,並且要他別擔心,一切都在醫生的掌握之中。
「醫生怎麼說?」伊本問道。
「嗯,他們有提到革蘭氏陰性菌和腦膜炎。」
「我這兩天還有兩場考試,那我趕快先去跟老師說一聲。」伊本說。
伊本事後告訴我,一開始他還有點懷疑,我的情況是否真如菲莉絲所形容的那麼嚴重,因為她和荷莉常會「小題大作」—更重要的是,因為我不曾生病。但是當麥克爾.蘇利文一小時後也打電話給他,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得立刻開車上路。
在伊本開往維吉尼亞州的途中,開始下起了冰雨。菲莉絲六點左右就已經離開波士頓,而正當伊本朝I-495環城公路前進,經過波多馬克河,進入維吉尼亞州時,她正好經過這片雲層下方。她抵達里奇蒙後,租了車,自己開車從六十號公路趕過來。
伊本在距離林奇堡不到幾英里時,打電話給荷莉。
「邦德呢?」他問。
「睡著了。」荷莉回答。
「那我就直接去醫院了。」伊本說。
「你確定不要先回家嗎?」
「不了,」伊本說,「我現在只想去看爸爸。」
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伊本出現在加護病房區。通往醫院的道路開始結冰,當他進入到燈火通明的入口處櫃檯時,只看見一名夜班護士。護士帶他到我的加護病床邊。
那個時候,稍早前曾來過的親友都已經回家了。在這寬敞卻昏暗的病房中,唯一的聲音,是來自維持我身體機能運作的機器所發出的嗶嗶聲。
伊本看到我時,整個人在門口僵住了。在他過去二十年的成長記憶中,我連感冒都不曾有過。但此刻,雖然有機器維持我的生命跡象,他卻覺得自己看到的人與屍體無異。雖然我的肉體躺在他的眼前,但他印象中的父親已經不在了。
或者,換個較貼切的說法:是去別的地方了。
6. 黯黑的地底世界
眼前一片黑暗,是那種看得見的黑—就像被埋在泥漿中,但還是能看到眼前的東西。或者用髒掉的果凍來形容會更貼切—有點透明,但又有些朦朧模糊,身處其中令人有種窒息感,像是罹患幽閉恐懼症的感覺。
置身當下的我雖有意識,卻不帶記憶或個性,就像在夢中,可以感覺到周遭發生的事情,可是摸不清自己究竟是誰、是什麼角色。
聲音也一樣—遠方傳來帶有節奏的重擊聲,距離雖遠,音量卻強而有力,聲聲都足以穿透人心。像是心跳聲嗎?有點類似,但那聲音更深沉、更機械化—像金屬碰撞的聲音,像是在地底下有個鐵匠巨人,在遠方的某處打鐵;其力道之大,足以使撞擊聲穿透世界,抑或穿透泥漿,穿透你當下所在之處。
我沒有身體—至少我感覺不到。我單純就是⋯⋯在那裡,在一處傳來有規律性撞擊聲的黑暗之中。那當下的感覺與環境,我應該可以用﹁原始﹂來形容。但在事情發生的過程中,我的腦子裡並沒有這個字。事實上,那時候的我,根本就無法用任何字來形容。我在此所用的形容詞彙,都是在我回到這個世界之後,以文字記錄回憶的過程中所想出的文字。在那個世界裡,語言、情緒、邏輯統統都不存在,我就像退回到生命的起點,退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而遠古時代的細菌,此刻接管了我的大腦,並且終止大腦運作。
至於我在這底下的世界待了多久?我也不清楚。當你身處在一處跟普通世界迥異、沒有時間感的地方,真的很難找到能正確描述當下情況的字眼。當事情發生之際,當我在那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管這個「自己」究竟是誰)好像已經存在於此很久,而且還會一直待下去。
不過我也不介意,至少一開始是如此。畢竟,我知道的只有當下,所以有什麼好擔心的?沒有記憶也不錯,至少不必努力拼湊過去的經驗記憶,擔心自己是否能存活下去,而這種豁然的態度,也讓我覺得自己不會受到傷害。對那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我毫無頭緒,但我也不急著去了解。畢竟,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無法確切描述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但在某個特定時刻,我察覺到周圍有東西出現。它們細微如植物的根莖,又有點像遍布在子宮的血管,而該處十分廣大而混濁。那種東西帶著暗沉的髒紅色,從上方的某處飄落下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就像深藏在地底的鼴鼠或蚯蚓,看著這些飄落的東西之外,也能清楚看見周圍盤根錯節的植物根莖。
這就是為什麼在事後回想起該處,我決定稱它為﹁蚯蚓之境﹂。我曾一度懷疑自己會有這種記憶,是因為當下有許多細菌在我的大腦中竄行。
但這種解釋方式,只要我仔細思考,就會知道不合理(我要再次強調,仔細思考已經是事後的事情了)。因為—如果你沒有身歷其境,真的很難想像那畫面—當我身處其中,我的意識是清楚、沒有受到扭曲的。我甚至不是動物,而是某種比動物更早存在的原始生物。我只是在這片時間靜止、紅棕色的大海中,一個孤單的意識覺罷了。
我在那裡待越久,感覺就越不舒服。一開始我只是沉浸其中,覺得﹁自己﹂與周遭半恐怖半熟悉的生物毫無差別。但漸漸地,這種深沉、永恆、無邊境的沉浸感,逐漸被另一種感覺取而代之—覺得自己並非這地底生活的一部分,而是被困在此處了。
奇形怪狀的動物臉孔紛紛從淤泥堆冒出,或是低吟,或是尖叫,然後又再度消失。偶爾會聽見不明的嘶吼聲,但這種嘶吼聲有時又會轉為朦朧卻帶有節奏的曲調,音調之間雖令人感到恐懼,卻又帶著莫名的熟悉感—彷彿聽著聽著,在某個點之後,我會知道該如何接著哼唱下去。
但我沒印象自己之前有過類似經驗,在這個王國中,我的時間早已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是數月?數年?還是永恆?不管答案為何,這毛骨悚然、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已經遠壓過如家舒適的熟悉感。
隨著「我」的感覺越強烈—就像跟周遭陰冷潮濕的感覺有所區隔—那些從黑暗中冒出的動物臉孔就越顯醜陋與恐怖。而遠處傳來的重擊聲節奏也變得加劇尖銳,像是在地底下的苦力,做些永無止境、殘忍卻單調的工作。而我對眼前動靜的感知能力,逐漸由觸覺取代視覺,就像是大群的爬蟲類動物從我身邊爬過,三不五時還會用那濕滑或帶刺的外皮磨蹭著我的身體。
接著我聞到一股味道:有點像排泄物,有點像血腥味,又有點像嘔吐味。換句話說,那是一種生物的味道,一種死亡的生物,沒有生命的生物。隨著這種認知越來越強烈,我開始緊張了。不管我是誰,不管我是什麼東西,我都不屬於這裡。我得離開此處。
但是我該往哪裡去?
就在我反問自己的同時,黑暗空間上方出現了新東西:不是冰冷黑暗或死氣沉沉的東西,而是正好與這些形容詞相反的情景。就算終其一生,我也無法找到精確的詞彙,描述此刻靠近我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更無法以文字形容那景象有多麼美麗。但我要放手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