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寞的夜裡提起筆【《被討厭的勇氣》作者,寫給所有人的理解自我之書】
第1章 「想」與「思考」哪裡不同?
為什麼一說出口就會覺得暢快?
在這個分不清是大海還是屋子的無邊黑暗裡,叔叔的話讓我難以消化。
我確實走進了叔叔的貝殼屋沒錯。
在小小水母的邀請下進來了。
但貝殼裡有個「比大海還遼闊」的空間,然後叔叔說這裡也是他的腦袋?
「章魚次郎,你應該還覺得很困惑吧?」
叔叔溫柔地對我說著。
「你本來就已經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了。」
對了,剛才我躺在岩石上自言自語,結果心裡想的那些事全都被聽見了。那塊石頭其實就是叔叔背上的殼。
「你最後是這麼說的吧:『好希望自己乾脆就這樣消失不見。』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
「也沒有啦,嗯……那是……」
「沒關係,不用勉強。你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多問。」
腦子裡轉個不停,亂成一團。既不想說,也不願再去想。說真的,究竟該從何說起,我也搞不清楚。
「覺得好像……變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什麼事怎樣都無所謂?」
「全部……」
不對。完全不是這樣。說話的同時,我心裡也這麼想著。但我找不到其他的話來表達。
「沒關係,從哪裡開始說都行。枝節片段也可以,想到哪說到哪也沒問題。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我就會聽你說。」
在叔叔沉穩和緩的語調鼓勵下,我開了口。
「嗯……那個……
「我只要一緊張,就會滿臉通紅。要是更緊張的話,嘴角還會滲出墨汁。所以我一直被大家取笑、欺負。老師和媽媽其實都知道,可是他們都當做沒看到。然後昨天啊,要決定運動會選手宣誓代表的時候呢,大家串通好選我出來。到真的要宣誓的時候,我一定會變成水煮章魚的。根本就是打算在全校所有人面前嘲笑我嘛! 飛魚同學他們都計畫好了,就連鯙魚同學和星鰻同學也聽他們的。然後,今天原本打算要上學,但我沒勇氣下車,旁邊的金眼鯛奶奶還為我擔心,我來到這個公園,貝殼機響了好幾次,我已經受夠了,好想就這樣消失不見,所以、所以、所以……」
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充分表達出心裡想說的。淚水一湧而上,喉嚨深處像是被勒住似的,沒辦法好好說話。越是想說出口,聲音就越容易失控;而且墨汁果然又滲了出來,覺得自己越來越淒慘。
「謝謝你。這些事想必很難受。謝謝你告訴我。」
直到我雜亂無章地把話說完為止,叔叔都只是靜靜聽著,並沒有插嘴打斷我。即使說到一半卡住了,他還是耐心地等我繼續往下說;就算離題了,也沒有試圖糾正我。絲毫沒有給人敷衍、隨便聽聽的感覺。我想我應該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大人。
「呵呵。」
我不自覺笑了出來。
「怎麼了嗎?」
「就是……我竟然像這樣,對著頭一次見面的人,把『所有的事』說出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哈哈哈,的確是才剛認識沒錯。關於把所有的事情說給我聽,你覺得後悔嗎?」
「不會。反倒有一種暢快的感覺。」
這完全是我的真心話。我把那些只能說給自己聽的事,全都告訴了叔叔。說的過程很痛苦,腦子裡也亂七八糟的,但在我把話說完、稍稍冷靜下來的現在,心裡卻覺得很爽快。
「呀──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問題解決,是不是讓你覺得一切都沒事了?」
「呃,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當然的。我只是把話說出來而已,問題完全沒有解決。只要去了學校,就會遇到飛魚同學那些人,我又會被欺負,我的臉一樣會變得紅通通,被迫在運動會上代表選手宣誓,然後在全校所有人面前成為笑柄。但就算是這樣,我現在的心情還是變輕鬆了。
「很可惜,叔叔無法介入你和朋友之間的關係。要是我有什麼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聽你說了。現在,你將自己的事說給我聽,光是這樣,心裡就能變得輕鬆一點,那種想消失不見的心情也沖淡了。」
「嗯,可能和剛才不太一樣了。」
「你不覺得很神奇嗎?現實狀況明明沒有任何改變,問題也完全沒有解決,心情卻有了這樣的轉變。這是怎麼回事呢?」
「應該是……有叔叔聽我說話,讓我覺得很開心的緣故吧?因為平常沒有人會這麼做。」
「嗯,應該也有這個原因吧。有人願意聽自己說話是很開心沒錯,要是對方能表示贊同,或是親切友善地給予回應,就更令人高興了。不過,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章魚次郎,『能把心事說出來』這件事本身應該就足以讓你開心了吧?也就是說,在『有人傾聽』之前,你其實已經先感受到『轉換成話語』的喜悅了,不是嗎?」
「轉換成話語的喜悅?」
「是啊,我是這麼想的。只要把話說出口,就會感到暢快。這不就像是在腦中好好進行一番大掃除後感受到的清爽嗎?」
「未成話語的泡沫」和語詞水母
「在腦中進行大掃除?」
「對。實際讓你看看應該比較快吧?」
叔叔一說完,便拿起背上的手電筒,按下開關。
手電筒光線的前方,有顆乳白色球體正漂浮著。大小應該和學校教室差不多吧。但因為太遠了,無法明白到底有多大,整體輪廓也不明顯。
「那個……是什麼東西?」
「是在我腦子裡打轉的『還沒組成話語的念頭』。我姑且稱它為『未成話語的泡沫』。」
「未成話語的泡沫?那是泡沫?」
「是啊。從這裡看的話,感覺像是一團渾濁的東西,但只要靠近點看,就會知道是一堆小泡沫聚集在一起。我們靠近一點吧。」
在叔叔的慫恿下,我往球體的方向靠近。的確是各種大大小小的泡沫聚集在一起,而且也如同叔叔所說的,那些泡沫像漩渦般不停打轉;更令人吃驚的是,有好多水母鑽進那團漩渦裡,努力將泡沫搬運出來。
「那些水母在做什麼?」
「啊啊,那些可不是普通的水母喔。他們叫做『語詞水母』。」
「語詞水母?!」
「對。我的腦子裡,還有你的腦子裡,都有很多『還沒組成話語的念頭』變成的漩渦。這些就是未成話語的泡沫。而且那些泡沫──也就是念頭──要是放著不管的話,會不斷增加,而且會增加到讓整個腦子都變成一片渾濁,霧茫茫的什麼都看不清楚。所以才要像這樣,交給語詞水母去整理乾淨。」
「等一下等一下,我聽不懂欸!」
打轉的念頭?未成話語的泡沫?整理念頭的語詞水母?叔叔到底在說什麼?
無視於我的滿頭霧水,泡沫持續形成巨大的漩渦,水母再將泡沫運送出去。
「你會覺得困惑也是很正常的,因為大家都沒看過自己腦袋裡到底是什麼樣子。不過,你的腦子裡也有一片像這樣的景色喔。」
「有泡沫?也有水母?」
「是呀。剛才你把自己的事說給我聽,對吧?」
「嗯。」
「在那個當下,你的腦中就有許多語詞水母正努力地把泡沫運出去,把你的念頭轉換成叫做『話語』的東西。多虧了他們,腦袋裡的渾濁才稍稍變乾淨了一點。所以說,你會覺得暢快,其實是那些『打轉』的東西消失不見的結果。」
像是被一場大型魔術表演唬得一愣一愣似的,我心裡充滿疑惑,叔叔所說的話也完全進不了我的腦袋。我倒不認為叔叔是在開玩笑或說謊。事實上,我覺得用「打轉的東西」來表示那些難以言喻的心情,其實是非常貼切的。
「可是,如果叔叔的話都是真的,那麼語詞水母要把泡沫搬到哪裡?」
「好吧!能讓我坐在你背上嗎?我們一起跟著水母去瞧瞧吧!」
「想」和「說」之間的距離
我背起叔叔往前游。看似小心翼翼捧著泡沫的語詞水母們,全都游向上方的某處,在那裡列隊。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小小的亮光。所有語詞水母似乎都朝著那個光點游去。
「要送去很遠的地方呢。」
我對背上的叔叔說。
「是啊。『想』和『說』之間的距離,出乎意料的遙遠呢。」
「距離?『想』和『說』之間?」
「對。譬如說,你們班上應該也有那種很愛說話的同學吧?就算在上課,也會不斷發言,想展現自己的領導能力;連下課時間都會說些有趣的笑話之類的。」
「嗯。飛魚同學就是那這樣。我覺得,如果有辦法像那樣說話,心情應該會很好吧。」
「章魚次郎,這麼說來,你應該是話不多的類型吧?」
「該說是話不多,還是不擅長說話……應該是我的腦袋不靈光吧。很難好好表達自己想說的話,就算被欺負也沒辦法回嘴。因為回不了嘴,所以只能保持沉默,結果就更讓人看扁了。」
「章魚次郎,事情不是那樣的。之所以沒辦法好好表達想說的話,並不是因為腦袋不靈光。像飛魚同學那樣的孩子,不過就是『想』和『說』的距離比較近而已。」
「……啊。」
和叔叔對話的當下,我們已經游到光點附近。只見黑漆漆的牆壁上突然裂開了一個大洞,刺眼的光線從那裡照進來。語詞水母們很有規矩地排著隊,把泡沫往外推。
「語詞水母就是像這樣,幫我把念頭釋放到外面的世界去。多虧了他們,我們才能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那些泡沫變成話語後被送出去?」
「那邊裂開的大洞,你可以把它想成是我的嘴巴。」
「嘴巴在那麼遠的地方?」
「是呀。我所說的話,全都是從這個洞出來的。至於章魚次郎你呢,在距離腦袋中心較遠的地方,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洞,而且說不定比我這個洞的位置更遠。」
「那我……」
「只是『想』和『說』之間的距離遙遠罷了。不過就是把話語傳送出去比較花時間而已,絕對不是什麼腦袋不靈光。」
我往發光處一看,那些語詞水母正在雜亂地重新整隊。
「……那是在做什麼?」
「在思考釋放語詞的順序,也就是說話的順序。在思考的過程中,語詞難免會塞車,不過這也是試圖把話說得小心謹慎的證明喔。」
「語詞會塞車?」
「像飛魚同學那樣的孩子,是一想到什麼,就會劈里啪啦說出來的人吧?另一方面,像我或你這樣類型的人,想說的話有時會塞車。這不是怎樣比較好的問題,而是性格或個性的緣故。因為說話沒辦法滔滔不絕,所以如何如何的事,根本沒什麼好在意的。」
我的確常常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該說些什麼才好。語詞水母在洞口附近塞成一團。該怎麼說呢,這種感覺就像被迫透過鏡子,看著那個沒辦法把話說好的自己。
「好了,讓你一直這樣背著很辛苦吧?我們差不多可以下去了。」
「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事」要向誰說?
「……可是啊,叔叔。」
我一邊背著叔叔往下游,一邊說著。
「我剛才把心裡的話說給你聽了,對吧?我覺得這應該是自己頭一次像這樣全部說出來。至於為什麼能全部說出來,應該是因為叔叔你很有耐性地等我把話說出口,而且很認真聽的緣故。」
「原來如此。然後呢?」
「可是啊,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不是反而很讓人絕望嗎?因為沒有任何人會像叔叔你這麼有耐性地聽我說話。不論是學校的朋友還是老師,大家都把我當成笨蛋,連一句話都不會聽我說。到最後,我只能一直抱著那些『打轉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你是要說這個啊!」
叔叔從我背上下來,緩緩踏在地上。
「的確,必須有個聆聽的對象,『說話』這件事才有可能成立。擁有能聽自己說話的朋友,確實是件很棒的事,對吧?但遺憾的是,我們並非隨時隨地都能找到這樣的對象。我自己也一樣,要找到能讓我對他說出所有心事的好朋友,真的很難。」
「叔叔也是嗎?」
「當然。烏賊同學或飛魚同學他們應該也一樣吧。就算是朋友,也不是都能無話不談。我認為,即使是他們,應該也有『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事』。」
「那要怎麼辦才好?難道就這樣不對任何人說、沒辦法跟任何人商量,也沒辦法組成話語,只能抱著那些未成話語的泡沫不斷忍耐嗎?」
不。叔叔搖搖頭。
「遇到沒有商量的對象,或是不能跟別人討論的內容時,只要跟自己商量就可以了。」
「跟自己商量?」
「對。就拿你為學校的事煩惱來說吧。當你察覺到這樣的自己時,可以輕輕地對自己說:『怎麼了?可以的話,我願意聽你說喔。』」 這時,好多語詞水母衝進漩渦,將未成話語的泡沫運送出去。雖然我不明白這整個架構是怎麼運作的,但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叔叔正在思考很多很難的事,並打算轉換成話語的緣故。這讓我害怕問下一個問題。
「呃……那個『對自己說』,是要怎麼做?」
「用寫的呀。」
叔叔微笑表示。
「所謂的書寫呢,其實就是跟自己對話。」
第3章 就算是自己的日記,也有讀者
將分散的我們連結在一起的東西
「我念國中的時候,絕對不會踏出這裡一步。」
叔叔說著,「叩叩」地敲了敲背上的殼。
「從自己的屋子嗎?」
「對。你看嘛,背上就有一間這麼方便的屋子,把自己關起來再適合不過了,對吧?」
「……叔叔討厭上學嗎?」
「是呀。只要被欺負,就躲進殼裡;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走不出去了。就那樣在裡面躲了一年左右,某天我去了市立圖書館=- =- 畢竟還是要讓自己練習走出去,而且功課實在落後太多了。」
「哇=- =- 叔叔你好了不起。」
「有一天,我在圖書館裡寫題庫的時候,有位海龜叔叔來跟我搭話。他問我:『一個人用功嗎?』我嚇了一大跳,心想他搞不好會通知學校,所以打算趕快收拾東西逃走。不過海龜叔叔完全沒提起學校的事,只是用很平常的樣子繼續跟我說話。」
「我好像可以體會那種慶幸的感覺。」
「之後,我每次去圖書館,都會跟海龜叔叔見面、說很多話,也讓他教我很多事。不管是吃午餐的時候,或是回家往車站的路上都一樣。」
「那個叔叔教你功課嗎?」
叔叔搖搖頭,微笑說道:
「不,是比學校功課更重要的事。」
「比功課更重要的事?」
「關在自己的貝殼裡時,我完全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關在家裡的那一年,我和家人以外的人說過的話,我想幾乎是零吧。」
「……覺得寂寞嗎?」
「倒也不會。我的朋友本來就很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什麼朋友。只要不跟任何人見面,不跟任何人說話,就能減少受傷的可能,不是嗎?所以,就算自己一個人也完全沒問題。不過……」
「怎麼了嗎?」
「我覺得自己和海龜叔叔似乎有種『連結』存在,那是過去與其他人之間不曾感受到的一種關係。不論有沒有跟海龜叔叔待在一起,我都會覺得很安心。我不斷思考,將我們串連起來的那條『繩索』究竟是什麼東西。後來,我找到了真相。」
「是什麼?」
「──是話語。」
「話語?」
「對。我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裡,一邊思考各種零零碎碎的事,過著各自的日子。即使是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家人,這樣的原則還是不會改變。」
「……嗯。」
「於是,我們將想法寄託在話語的繩索上。自己丟出去的話語,由某人抓住;某人拋出來的話語,則由自己緊握。如此一來,分散的我們終於能連結在一起。不論是颳著暴風雨的夜裡,或是寂寞的夜裡,都不會被海浪沖走,可以安心地迎接朝陽──在那之前,我不曾對任何人拋出繩索,連求救用的救生索都沒有。可是我和海龜叔叔有了很多話語交流,因此連結在一起。而且是出乎意料的自然而然。」
叔叔背後那根長長的白珊瑚枝條看起來就像繩索,像是一節又一節、朝各個方向伸展出去的話語繩索。然後,再匯聚成一座大森林。如果我是白珊瑚的話,自己到底伸出了幾條繩索?又試圖與大家建立起多少連結呢?
「章魚次郎,你昨天和今天都跟我說了很多自己的事。」
「嗯。」
「多虧這樣,我才能知道很多關於你的事,能跟你成為朋友。」
「朋友?我們是朋友嗎?」
「我是這樣想的喔。聽好了,將我們串連在一起的就是話語。如果當時你保持沉默的話,我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所以將自己轉化成話語,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