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最後一次音樂比賽前夜,三月初的乍暖還寒。
約莫六十個人集合在團練室裡做最後的彩排,成員從大一新生到博士候選人都有。
所有人坐在坐慣的位子上、指揮站在最前面,指導老師則斜靠在一旁的長桌前。團練室、座位、身旁的團員都是熟悉的,指定曲和自選曲也都是練習了好幾個月的,一切,都是為了明天短暫的二十分鐘。
「走一下指定曲吧。」老師說。
指揮舉起指揮棒那一刻,空氣很明顯變得不同;或說,團員們的呼吸變得不同了。沒有慣常比賽前特有的興奮浮動,而是安穩、彼此信賴、準備就緒,連呼吸的換氣點和長度幾乎一致。等到最後一個音結束,最後的殘響和餘韻消失,指揮終於放下指揮棒,所有人安心地「呼」地鬆了一大口氣,相視而笑,不敢相信我們剛剛共享了一段魔幻般的時刻--極度專注,不僅聽著自己的聲音,也好好地聽見了別人的聲音,樂器、人和樂團完全合而為一。
那短短幾分鐘裡,我忘了擔心寫不到一半的碩士論文、手指因傷而不靈活的動作、某些還練得不熟練的樂句……那或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藉著音樂心靈相通」是怎麼回事。即使事過多年,一旦想起那瞬間,還是忍不住全身發熱、眼眶泛紅。
於是第一次讀到上那句「一旦嘗過『那瞬間』的滋味,便無法逃離那股歡愉。因為『那瞬間』如此完美,只能用至高無上的體驗來形容」時,顧不得自己身在咖啡店裡,忍不住涙流滿面,幾乎要哭出聲:原來那個晚上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並不是錯覺,它是真實存在的,而且竟然有人把它訴諸文字了。
對我而言,書中有太多能產生共鳴,甚至垂淚之處;不論是身為業餘愛好者的意氣用事、面對天才時的排斥與疑惑、每每和音樂「交手」時彷彿打近身肉搏戰的感覺(通常是被打得跪地求饒)。我邊讀邊哭,心裡還不斷冒出「就是這樣」「我也想碰到這麼溫柔的人」「這舞臺監督真是超專業的」……
這些念頭很快變成欲望,龐然熾熱:我想編這本書。我要編這本書。
從許多方面來說,《蜜蜂與遠雷》都是部特別的作品。
首先,以鋼琴大賽為舞臺可說是項大膽的嘗試,。為了「寫好」這座舞臺,作者花了長達十二年,四度至做為藍本、於靜岡縣濱松市舉辦的濱松國際鋼琴大賽取材(而且據說跟評審一樣從早聽到晚,聽好聽滿),執筆超過七年,說是「用生命去寫」也不為過。
再者,和其他以音樂為主題的小說不同的,是本書將一般做為配角,甚至是背景的音樂拉到前臺,完全依靠文字,讓理應只能用聽覺理解的感受具體展現出來;即使對書中所提及的曲目陌生,也完全無損音樂(文字)帶來的趣味(是的,我第一次閱讀原文時,刻意不去找音源來聽,完全無礙)。
敘事線的安排也十分特別。四個主要角色,卻不是慣常「男一,男二,女一,女二」的安排,也不是「主線─支線」的寫法。不論把誰當主角,故事仍然毫無破綻、完整可讀。更進一步來說,這幾個角色之間就像一道道「波」,各有自己的波長和頻率,相遇後,或是產生共振,或是互相干涉,原有的波長、頻率和行進方向都產生了改變,且彼此間的交互作用仍不斷持續。
一舉奪得直木賞和本屋大賞這兩項日本文壇大獎固然令人意外,卻也打從心底覺得實至名歸。
至於中文化的難度,最大部分仍是在於必須對古典樂及音樂用語有一定的認識,並能掌握全書充滿詩意與想像的語句。幸好我們有明綺這位譯者,以及許多在過程中提供協助的人們,即使我們甚至未曾謀面。
對於許多人而言,古典音樂恐怕是極度疏離且不熟悉的範疇。儘管我們對身處這個世界的人有各種想像(家庭富裕、飽受呵護、天才早慧、父母的虛榮……),然而對於置身其中的人而言,別說成為「音樂家」了,光是要成為「專業人士」就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這些努力可能包括每天練習超過八小時帶來的肉體負荷、思考樂曲涵義與樂句功能所消耗的腦力,以及各種「人外有人」「投入的心力未必能得到相應成果」等讓人忍不住喪氣的情況。
這一點和從事任何工作、身處任何領域的人並無二致;只是對古典樂界而言,其中的競爭也許更早來到也更尖銳。決定成為什麼樣的人、以什麼身分活在這世上、希望自己活出怎樣的人生、如何貢獻一己之力……那些我們不論到了幾歲都一樣在乎、名為「安身立命」的功課,說開了也許就是「要不要」與「能不能」的「選擇」。為了有能力做出選擇、為了擁有更多可能選項、為了將來不致後悔、為了相信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斷煩惱、不斷思考、不斷在錯誤中學習,也不斷流著悔恨的淚水和露出愉悅的笑容。
《蜜蜂與遠雷》想要傳達和談論的,或許終歸是「人生的選擇」。
另外,在日本讀者間廣泛討論的一個問題是:書名為什麼要叫「蜜蜂與遠雷」?
這一點,就留待各位讀者自行發掘吧。祈願大家都能發現充滿整個世界的美好音樂,也都能在此等繆斯之賜中踏上自己想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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