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羅家客廳
外頭哪有風狂雨大?
外頭風平浪靜,只有我們家在暴風圈內。
燈亮之前已經有電視颱風消息報導的聲音,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有點歇斯底里的腔調,以及吸塵器的聲音,燈慢慢亮,我們看到羅大德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報紙,望向電視。
美枝:(OS)羅處長啊,都幾歲的人了,連尿尿都尿不準,每次都要尿幾滴到馬桶外才高興……你以為你是狗狗在占地盤啊?
大德:(近乎自言自語) 那是我胖,肚子擋住,看不見,對不準,可以嗎?
美枝:(從畫外音開始,吸著地出來)廁所的磁磚早晚會長香菇啦,我跟你說……
連放尿都放不準,莫怪最大做才到處長……(美枝出來,看著發呆的大德)
你是在看電視,還是在給電視看?這個新聞從昨天晚上播到現在都一樣,我就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還開那麼大聲,你臭耳聾哦?(從他手上拿起報紙,瞄了一眼日期)人家送報紙的不怕風狂雨大,啊有人是放颱風假,在家蹺角看報紙,真正是 一人一款命。
大德:(喃喃自語)外頭哪有風狂雨大? 外頭風平浪靜,只有我們家在暴風圈內。
美枝:你實在是人大塊,神經也跟著大條呢,我是故意在講給你聽的啦!……一天到晚跟佛公同款坐在這,等人燒香等人拜, 看我從起床忙到現在,也不會出個腳手幫忙一下。…… 日本人說退休的男人像一個巨大的家具,我看一點也不像,家具起碼還有一點價值一點用處……啊你像什麼你知道嗎?你就像巨大的標本,有體無魂,歹看又陣位!你的象腿不會抬起來一下啊?
大德:(忽然拿遙控器把電視關掉)你不能安靜一點嗎?
美枝:神經病,電視是你自己要開自己要看,還跟它生氣?
大德:我說的是你,你能不能不要一大早就這麼吵?
美枝:我吵?(把吸塵器關掉)這樣安靜了吧?你有沒有高興一點? 你以為我喜歡七早八早就這麼吵哦?好啊,賣做啊,(一邊走過來坐在沙發上)大家都來好命,讓這間厝變豬窩!(把茶几上吃剩的零食包拿起來,撿東西吃)
大德:我說的不是……(放棄解釋)孩子呢?
美枝:你問我,我問誰? 孩子是我跟別人生的哦?(又打開吸塵器)平常都叫不起來了,何況是放假…….這兩個哦,好的不傳,歹的不斷,跟你一樣,一出門就不知返,一入門只會吃便領清……我好像前輩子欠你們的。
大德:(無奈地看看老婆之後,大聲喊)老大,老二!
……………………
大德:(情緒慢慢起來)這樣的人……勞苦了一輩子,孩子們好不容易拉拔到大學畢業,各自獨立,才剛卸下擔子,就走了……就這樣走了。那天在告別式裡我一直在想,這樣的一生……這個人最後給自己的結論會是什麼?後來……後來看了他的遺容之後……我就懂了。
他安靜地躺在那兒……那麼瘦小,一頭白髮……一臉皺紋,法令很深很深,像用刀子刻出來的一般……嘴角往下拉……鼻孔外張,那表情就像他隨時都會哭出來,哭出聲音來的那種。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讓別人看到的笑容……都是裝的。
美枝:(也被感動了)好淒涼……
大德:我也覺得……因為我好像看到自己,不久之後的自己。
美枝:哪像啊?你這麼大一隻。
大德:(從哀傷的情緒裡拉出)老大,你去拿一支筆,一張紙來……粗一點,大張一點的。
美枝:你幹嘛?
大德:有些事,得讓你們明白。
美枝:喂,你可不要跟我說你要預立遺囑什麼的哦……(大德沈默,美枝望向女兒,女兒做了一個我哪知道的手勢,繼續看手機,兒子拿東西出來)
兒子:這張可以吧?
美枝:你什麼紙不拿拿麻將紙,這要花錢買呢!
大德:可以啦,錢,身外之物了。
美枝:講到這麼大扮……歸傢伙仔,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打算!
大德:老二,幫哥哥拉著!老二!(女兒這才驚醒似地,放下手機過來幫忙,大德在上頭畫了一個大圓圈,然後畫兩個十字分成八等份)
美枝:這什麼?
女兒:Pizza啦!
大德:什麼Pizza,這是我的人生……假設我可以活到八十歲,當然這要運氣好加上健保還沒倒的話。而,我今年六十六了……(把六格又一半畫黑) 所以……我只剩下這一小部分,睡覺的時候什麼事都不能做,再扣掉三分之一!(又畫掉)
女兒:如果這樣的話,還可以扣掉打麻將和看政論節目的時間……
大德:算你狠,不過,也很實際。(又畫掉一小部分)然後,這就是我目前所剩下的可憐又微薄的人生……
美枝:(恍然大悟)真的剩下不多呢。
大德:是真的不多,轉眼就到盡頭了。最近我很認真、很誠實地回顧了我這一生……發現,雖然不像我那個同學那麼蒼涼,但,從某種角度來看,其實也很像……他是承擔責任,我是聽命於人……念書的時候,聽父母、聽老師的,工作後……聽上司、聽長官的,有了家庭之後……(抬頭看看大家)被生活押著走……好像從來沒有一點點空間,一點點權利和餘力去想、去問自己真正的需求,真正的快樂是什麼!而且,生命已經到了黃昏的此刻,環顧左右,才發現……我根本一無所有! 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我一生的結果……,而這間房子銀行的帳戶,還都是你的名字……好像不用等到最後,我已經可以結論我這一生了,我只不過是一個長工,一個已經臃腫、無力的長工!
美枝:你這樣講不公平哦?你是長工,那意思是我們是專門吃你血汗的頭家娘?那我還替你生了兩個小孩,那我們兩個是什麼關係?通姦哦?通姦一輩子哦?
(兒子女兒不約而同地鬆手讓紙落下,兒子安撫媽媽)
兒子:爸,所以呢?
大德:我只是想在這所剩不多的生命裡,可以自由,可以離開……這裡,過自己的生活,無牽無掛地去尋找一點自己存在的價值。
女兒: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美枝:一定是!
大德:為什麼跟這麼親近的的人……說一說一個老人家心裡一點小小的願望,就馬上要被附加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這也太可怕了吧?而且……你什麼時候又對我這麼有信心了?你覺得……有誰會對一個「歹看又陣位」的標本有興趣?
美枝:不然你怎麼會想要拋棄我們?
大德:如果我還有能力、有資格拋棄誰、拋棄什麼,說不定,我就還看得到自己的價值……
美枝:你不要一直講價值,我這一生跟著你,難道沒有勞苦、沒有犧牲、沒有壓力?我就活得很有價值,很有自己哦?
大德:所以,你也可以在生命僅存的時光裡,好好地試著找找看……
美枝:我才沒像你這麼自私,這麼絕情絕義!
兒子:如果這樣……那我們呢?我們是跟媽媽還是跟你?
大德:你們什麼時候站在我這邊過?包括現在?(兒子想靠過來,看媽媽,猶豫)我只想自己一個人……什麼都不帶走,包括房子,存款什麼的。
女兒:那你要靠什麼生活?
美枝:我之前就懷疑過,他外面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財產和存款!
大德:天啊……我還不知道我們竟然真的是這樣在過日子,一個好像老是活在被迫害的妄想中,而另一個卻不知道自己一直是活在莫須有的罪名下……
女兒:(走向哥哥,小聲地)媽的,我說我們家好像正在破碎中,竟然有三十幾個人給我按讚!
兒子:我可不可以問你們一個問題? 你們兩個..到底多久沒做愛
美枝:你問這是啥?你沒見沒笑,你問這是啥?
兒子:還是,你們之間根本早就沒有愛了?因為聽起來你們兩個怎麼好像都在互相忍耐?
美枝:你問他啊,是他說不要我們的!
大德:兒子問得很嚴肅,所以,我也應該很嚴肅地回答他。都要到一個年紀之後,我才清楚,當初會和你結婚,是心存感激。那時候,你明知道我被王君蕙甩了,不嫌棄我這個被人看衰的二手貨,還肯接近我,安慰我,陪我去看電影,去公園被蚊子叮,甚至還帶我去你家吃拜拜……你爸媽,你所有親戚都那麼熱情,那麼以禮相待……
美枝:那是我傻,是眼睛去糊到屎……還有我媽媽說,外省人比較疼太太!
大德:結婚之後,孩子出生……從感激變成欣喜,然後是責任……日子一天一天過,婚姻和生活……慢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道義。如果,比較起和王君蕙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心靈上的感受,我必需承認,我好像沒有真正地 愛 過你!
兒子:(喃喃地)出代誌了,出代誌了!
美枝:(站起來,暴怒,從小聲到大聲)你出去!你出去!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燈暗。
燈慢慢亮。
羅大德站在已經暗掉的羅家之外,拖著一個大行李箱,看著裡頭,然後慢慢走過舞台。
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