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從屏東到奧地利,我學到了什麼?
2. 念書,只是學生生活中的一部分
「學生的本分與責任就是把書念好」、「學生就是應該要專心念書」,這些句子大家應該耳熟能詳,聽起來也似乎滿有道理的。
那麼,專心把書念好之外的其他時間呢?
「學生念書都來不及了,哪來的『其他時間』?」或許你心裡會這樣想。在奧地利,如何引導學子好好調配讀書外的時間,在老師、家長、孩子心中,都是十分重要的。
奧地利學生花多少時間在課業上?
中學一週五天約有二十八至三十二堂課,這裡沒有午休,普遍來說也沒有早自習(不過有的學校會做一些安排,讓成績較弱的同學,提早到學校複習功課。)每間學校第一堂課開始的時間都有些差別,因此下課時間也不盡相同。早上第一堂課如果是在八點左右,平均起來,每天差不多下午一、兩點就下課了。
我在中學時期最常遇到的就是一天六堂課,在我的母校,第六堂課結束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通常這個時間大家都餓昏了,不是趕快衝回家吃飯,就是相約去市中心吃午餐。
偶爾有八堂課的話,第七堂課就是自由活動,讓大家吃飯。學校的食堂雖然很便宜,但是東西實在難吃到了極點,福利社賣的麵包和點心種類又少,所以大家寧可餓肚子或是自己帶點心來,而且要在一堂課五十分鐘之內離校覓食然後趕回來,實在是太趕了,這時候就會很懷念臺灣處處有美食的無敵優勢啊!
二十多年前,我常常跟中學同學敘述在臺灣無所不在、迅速又美味的美食,也不免嘲諷麥當勞、漢堡王哪裡算是速食啊,臺灣的路邊攤才是真的快、狠、準!這時候大家就會超級羨慕,尤其聽我說到手搖飲料店裡琳瑯滿目的飲品,更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幾年奧地利出現了許多亞洲式的快餐店,也有臺式珍珠奶茶,常常看到金髮碧眼的中學生人手一杯,看了不禁會心一笑。
根據前幾年所做的調查與統計,一個奧地利國中生(相當於臺灣的小五到國二生)和高中生(相當於臺灣的國三到高三生)一週分別花約四十二.五到五十四.五小時,以及四十五.五到五十六小時的時間在課業上面,這個數據包含上課時數、上下學通勤時間、補習家教時數、做功課、準備考試的時間。
我們就拿高中生的最高值,一週五十六.五小時來看,他花在學校上面的時間平均一天不超過九小時,統計中也指出,扣掉這個數據中的上課時數、上下學通勤時間之外,學生在下課後花在功課上的時間,一週平均約為十小時。
看到這個數據大家可能會覺得訝異,時間也太短了吧!然而,奧地利社會普遍認為,學生在下課後不應該花太多時間在課業上。有的學校甚至實施「學校的事在學校做」方針,意思就是不讓學生帶課業回家,但是學校每天下午會安排一兩堂課,讓同學們做各科作業。
學生花這麼少的時間在課業上,可能有人會擔心,這個國家的人民會不會很懶?學生會不會都學不到東西啊?看看奧地利學生的外語程度,高中生最少都會說兩個外語(多半為英文、法文)。我的朋友彼得讀的中學學制是所謂的「人文中學」,這是以歐洲古典語文和哲學課程為重的學制,彼得在高中畢業的時候,一共會五種外語:古希臘文、拉丁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
事實上,雖然奧地利上課以及學習時數比臺灣的學生低很多,但是相對的,學校要求你在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全力以赴,而且奧地利的學校都是小班制,老師認識自己所有的學生,所以也必須仔細觀察學生平常的上課態度,因為平日表現被視為比考試成績還重要,這些都是會被列入成績裡面的!
放學後還得進補習班,不是很浪費時間嗎?
我在奧地利也教了快二十年的鋼琴,偶爾也赴學校演講,所以有許多與奧地利學子互動的機會。我的家鄉臺灣對學生們來說,是個很遙遠、很難以想像的國度,他們也都興致勃勃的想要了解臺灣的學習環境。
我跟他們提到,臺灣的學生必須念很多書,就連寒暑假有時候也得進學校複習功課,不少人在下課後還會去所謂的「補習班」上課,孩子們都難以置信。
奧地利雖然也有類似補習班的校外學習機構,老師會帶領著大家共同複習功課,但是規模都很小,提供的也是小班制,所以參加的人數極少,我自己沒有上過,周遭也沒有任何朋友去上過補習班。而且與其說是補習班,不如說是家教仲介,會幫學生安排家教老師。
我有時難免會對我的學生們曉以大義:「你們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只會一直抱怨學校考試太多、沒有時間練鋼琴,你們都不知道亞洲的孩子多麼辛苦⋯⋯」話聲未落,孩子們就開始追問:「那這樣,臺灣學生不就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了嗎?」
言語間,是濃濃的擔憂。
我解釋:「是比較沒時間,但是大家還是會想辦法擠出時間來,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因為家人也多半會體諒在學的年輕人課業壓力重,所以滿多學生在家不用做家事。」
奧地利學生聽到這個,眼睛都亮了:「那我也想要很忙,這樣就不用做家事了!」害我聽了差點跌倒。
奧地利人多半從小就得做家事,反正大人覺得孩子們時間多的是,因為中午就下課了!所以家裡如果是務農或做生意的,孩子從小在課後也都會幫忙。我就有好幾個學生,十幾歲就做的出一手好菜,日式海苔卷、壽司包得扎實道地,也有學生能夠做出一整桌正統到極點的法國料理,還知道要搭配不同的紅酒!
有孩子問我:「臺灣的學生上學一整天,下課後還要去補習班,會不會覺得很痛苦?」
我回答:「對有些人來說確實很辛苦,但對有些人來說,補習班老師會幫你整理重點,幫你釐清不懂的觀念,所以去補習班或許真的能夠幫助課業。另外,補習班也漸漸發展成一種學生的社交文化,可以在這裡認識其他學校的學生,附近也會有很多美食攤販,大家在去補習班前常會一起買各式各樣的食物。」
奧地利孩子的反應總是讓我啞口無言,也叫人深思:
「為什麼不自己整理重點?念書不是自己的事情嗎?」
「如果有不懂的觀念,不是應該去問學校老師嗎?他的責任不就是要把我教懂嗎?」
「如果補習班這麼棒,那為什麼還要去普通的學校上學?這樣不是很浪費時間嗎?一天上學兩次難道不會覺得很不划算嗎?」
奧地利學子的課外活動
奧地利的學生校外時間這麼多,那麼他們都在做什麼呢?這裡的孩子也「學才藝」嗎?是的,這裡的父母,也想讓孩子多學一些不同的事物,種類也是五花八門,只是他們不叫做學才藝,而是很饒舌的「空檔時間的布置」(Freizeitgestaltung),意即「休閒活動」。
歐洲人瘋狂迷足球,所以足球可算是最常見的「動態才藝」了,夏天在露天的足球草地上奔跑,冬天外面天寒地凍,就在室內訓練。然而以阿爾卑斯綿綿雪白山脈著名的奧地利,最風行的冬季運動應該就是滑雪了,國際各式滑雪大賽,前五名裡面有三個奧地利人也不奇怪。騎馬或是馬術 1也頗為流行,在郊外不時都會看到馬場,在鄉間也不時會看到有人以馬匹代步,其他如游泳、潛水、帆船等水上活動,也是極受歡迎的。
許多高中生也都會被爸媽送去上國標舞,也順便上社交禮儀課。因為在高中的畢業舞會上,畢業生都得開舞,所以國標舞學校都會把握這個商機,推出各式專門為學生量身打造的課程。
我看過最勁爆的才藝大概就屬賽車了,奧地利還出過三個「一級方程式賽車」的冠軍。我也看過有孩子沒幾歲就被家長送去學賽車,小孩坐在賽車裡面狂飆著,真心覺得家長的心臟實在好強啊!
以靜態的才藝來說,繪畫、音樂可算是最受歡迎的才藝!除了鋼琴、木笛、小提琴這些熱門樂器外,最常見的就是木管以及銅管樂器了。奧地利是個擁有許多鄉村的國家,而絕大多數的鄉村,都有自己的「管樂隊」,不然就是好幾個村莊湊在一起組管樂隊。奧地利全國上下有近兩千兩百個管樂隊,老少都可以參加,在村莊有節慶的時候,管樂隊就會穿著傳統服飾出來遊街,好不壯觀。
我在念中學的時候,校方也會為學生安排動態的休閒活動,我們的校外旅行多半以運動為主,學校就曾為我們安排過滑雪週、馬術週、網球週等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馬術週,每人分配到一匹馬,還要騎馬在森林裡面穿梭,聽起來似乎很夢幻、很浪漫,實際上卻讓我們叫苦連天,結束後,雙腿都是痛到幾乎不能動。
平日時,語言科的老師也不時會問大家,要不要在校外時間一起去看歌劇、音樂劇、話劇、電影等,因為可以正大光明的在晚上跟同學一起出門,加上學生的團體票價都非常便宜(有時比看電影還便宜),還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劇院,所以大家也都很熱中。
我自己的鋼琴學生們上了高中後,在排鋼琴課時,會很正經的跟我說,千萬不能撞上他們去做社會服務的時間。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許多中學會安排高年級的學生到社會機構觀摩,學生們藉由這樣的經驗,開始有自己是社會的一分子的意識,也真心參與社會服務的工作。看著我的學生們神采飛揚的對我說:「我覺得自己的休閒時間變得好有意義喔!」我理解到,這樣的課外活動還能培養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呢!
Part 2 奧地利,我的第二個故鄉
如果要我簡單總結奧地利人的家庭觀,那麼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奧地利人非常注重家庭生活,下很多工夫培養感情,為了累積家人間共同的回憶,也會花很多心思在全家出遊的旅行上。
奧地利人如果攜家帶眷出門玩,一次就是一到兩個星期,一年中全家多次這樣出遊是很常見的。奧地利家庭出門度假的玩法,最普遍的有三種方式:
第一種是開車或是搭飛機到某個海灘。奧地利是內陸國家,對海洋有著無比的眷戀以及渴望,一到夏天,大多數的奧地利家庭就是大包小包,把小孩「打包」在汽車後座,直接殺到南邊的斯洛威尼亞、義大利或是克羅埃西亞的海灘,全家在那裡泡上好幾個禮拜的海水,天天看著同樣的沙灘也不厭倦。許多歐洲海灘聖地的旅館,怕小客人們無聊,還會特別聘請工作人員,設計各式各樣的節目給小朋友們。
第二種是比較隨性、冒險式,但同時也是比較省錢的方式—全家開著露營車,享受奧地利的好山好水,去爬山或是在湖中游泳。不然就是乾脆直接開出國,一路在各個國家的露營區搭帳篷,或者是睡在露營車裡。
我大學時期的奧地利室友,曾經跟我去臺灣玩,那時候還沒有智慧型手機,汽車裡面也沒有導航系統,完全不會中文的她,竟然可以拿著臺灣地圖,毫無錯誤的繞全臺,完全沒有開錯路!而且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竟然也會搭帳篷和野外生火,我都看傻了。原來這是她童年時期留下來的技能,從她有記憶開始,每年的暑假,她爸爸就會帶著全家開遍全歐洲,在每一個歐洲國家露營,光是一個暑假就能開個上萬公里。她跟兩個弟弟,輪流坐在副駕駛座,拿著歐洲地圖做爸爸的導航員。
第三種就是所謂的「城市旅遊」,選擇某個歐洲國家的一個城市,訂機票和旅館,到了當地進行定點旅遊,這幾年來,也漸漸流行搭配租車,成為陸空旅遊假期。通常就是旅行社事先設計好路線,並在路線上不同的點訂好旅館,你飛到該國某個機場,領了車,然後照著路線,全家自己開車沿路旅遊,旅程的終點就是機場,把車還回去後,就可以上飛機直接飛回家了。
通常有孩子的家庭,多半會選擇這三種方式旅遊,尤其是前兩種。而跟團到他國去旅遊的遊玩方式,雖然也是頗熱門,不過大半是銀髮族才會選擇,家裡有學童的奧地利家庭跟團出國旅遊的例子,並不常見。
家長放下工作,孩子放下課業,全家放下平日所有其他的身分,就是專心做「家人」,出門玩幾個禮拜,一天二十四小時大眼瞪小眼,其實也不容易,這其實是一種訓練和家人好好相處的方式吧!把小孩交給電腦、電視、手機照顧,對父母來說,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但帶著孩子計畫旅行,是要耗盡很大的心力的。可是相對的,得到的家庭回憶,是無價的,更是無可取代的。
全家一起出遊,是休假的首選
你可能會想,全家一年可以出遊數次?哪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錢遊玩?難道都不用工作賺錢嗎?是這樣的,奧地利明文規定,有薪假為五個工作星期,你的行業是工作一週六天的話,你一年就有三十天的假期,而工作一週五天的行業則是二十五日。已滿二十六年工作年資的人士,每年還可以追加一週的有薪假。
此外,奧地利一年有十三天國定假日(如果剛好落在例假日,並不補假)。這些有薪假相關法令,適用於全國上下所有的公司行號和公家機關。假期並沒有規定一定要在一年之間用完,每一個有薪假都有三年的效期。
朋友蒂亞是個工作狂,從不放假。後來上司提醒她:「妳再不休假,妳第一年的假就要過期了!」所以蒂亞就乾脆休三個多月的假去環遊世界,一口氣把三年的有薪假用完!
許多公司行號也有實施所謂的「時間賠償」制度,簡單來說,就是加班不拿加班費,而是換取休假。打個比方,奧地利正常工作時間為每週五日,一週三十八.五小時,只要事先跟上司做好協議,便可在某週工作四天,前三天每天各十小時,第四天工作八.五小時,那麼第五天就可以行使「時間賠償」,換取一天的休假。對許多奧地利人來說,不拿加班費,拿休假,也是不錯的選擇。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也熱中在用「時間賠償」制度來換假期,拿來用在與孩子出門旅遊。
在奧地利人的觀念中,休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老闆也會有事沒事提醒你趕快把假用掉,這並不是奧地利老闆多麼人性、多麼愛才,而是老闆知道,身心都有休息到、家庭生活快樂的員工,生產力跟工作效率自然會提高,才會穩定。所以在很多公司,有家室而且家裡有學童的員工,都有優先權挑選排假的時段。
全家出門旅遊好幾個禮拜,也絕不是富裕家庭才有的特權。剛才提過,有薪假制度是全國上下所有的公司行號和公家機關都要遵守的法規。所以,就算是收入較低的勞工,同樣也受到這個法令的嚴密保護。家境較普通的家庭,或許無法到國外的昂貴度假勝地遊玩,不過歐洲有許多國家的物價還比奧地利國內便宜,帶著孩子到國外的露營區或是在海灘上耗個幾個禮拜,不花什麼錢,依舊可以享受全家一起出遊的樂趣,也是許多家庭的第一選擇。
就算不再相愛,我們都還是家人
我在中學時有許多要好的同學,加上在大學時期就開始擔任鋼琴家教,所以有很多機會可以看到不同奧地利家庭互動,從貴族後代到勞工階級的家庭都有。我深深體會到,奧地利人非常在乎家庭生活,也有很強烈的家庭觀。讓我很詫異的是,就算是婚姻破裂的家庭,也依舊有向心力。奧地利這些年的離婚率,大約在百分之四十到四十三左右。我的學生群中,占絕大多數的就是單親家庭和「拼組家庭」,意思就是離婚或分居後,帶著小孩與新的伴侶共組新家庭。
我的學生瑪莉從小就跟我學鋼琴,我跟她的家庭也建立了某種程度的情誼。瑪莉在念國中的時候,父母婚姻破裂,給她的打擊非常大,在學校的功課一落千丈,鋼琴也退步很多。當時媽媽跟我長談,其中的一段話,給我很大的撼動。她說:「我跟孩子的爸爸,不可能再回頭了。但是我們養育了三個孩子,我們會努力讓孩子了解,就算爸爸和媽媽不再相愛了,但我們依舊是一家人。」後來,我也看到他們夫妻倆,努力的實現這個諾言。瑪莉的爸爸在家裡為瑪莉的媽媽留了一間客房,讓她在「回家」的時候,還是有自己的空間。離婚後,夫妻倆都各自有新的生活了,但是每年,全家都還是會一起出遊,而瑪莉當時也感受到了爸媽的心意,總算又振作起來。
周遭的朋友群中,也有許多位面對了離婚與再婚。而我發現,奧地利夫妻感情破裂時,就算雙方破口大罵,只差沒有把對方的眼睛挖出來,但是絕大多數還是會想辦法,盡量不把夫妻之間的恩怨帶到孩子身上。
當各自有了新的對象時,如果孩子跟父母的新對象處不來,也會進行溝通。許多我遇過的奧地利家庭,在歷經離異的過程裡,都會努力不拿孩子做武器,也盡量不讓孩子在父母之間為難,這是需要很大的智慧、理智和體諒的,真的很不簡單啊!
視如己出的「新家庭」觀念
奧地利人在組織新家庭時,絕大多數的繼母或是繼父都會盡全力跟另一半的孩子建立關係,甚至視如己出。出發點很單純:我跟你的媽媽(爸爸)組成一個家庭,那麼我們就是一家人,不論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
我的學生媞娜,就來自一個大人們都很盡心盡力的拼裝家庭。我去她家上課時,通常都是她爸爸在家裡做家務,照顧她和她正在念幼稚園的弟弟。她媽媽是城裡有名的醫生,工作量非常大,常常早出晚歸。我當時單純的認為,她們家是女主外男主內。後來發現,家裡有時候會看到另一個男人走動,而弟弟會叫他爸爸。我完全混亂了,搞不懂這是什麼家庭架構。
當時八、九歲的媞娜,很有耐心的對我說明:媞娜的爸爸是媽媽的初戀情人,她是爸爸媽媽愛的結晶,但是後來爸爸媽媽發現彼此個性不和,也無法繼續相處下去,所以決定離婚,但是因為媽媽的工作量很大,爸爸就來幫媽媽照顧媞娜。後來媽媽有了新男友,媽媽帶著她,跟叔叔搬到新家,然後媽媽跟叔叔又生了弟弟。因為叔叔很忙又常出差,而且叔叔跟爸爸的感情又不錯,爸爸就說那他來照顧弟弟,所以只要媽媽還有叔叔不在的時候,就是爸爸來做媞娜跟弟弟的保母兼管家。
聽完媞娜詳細的解釋,我恍然大悟,也深深佩服這個家庭。後來過了幾年,媽媽和叔叔結婚了,那天,媞娜和弟弟是花童,而媞娜的爸爸,因為是他們家最親密的朋友,還當新人的伴郎呢!
在奧地利,單親媽媽帶著小孩,不會有人說她帶著拖油瓶,大家都知道單親媽媽的辛苦,多半會以體諒的態度對之。一位奧地利長輩馬丁有個在餐廳做大廚的兒子,在餐廳工作時,認識了一個帶著四歲女兒工作的單親媽媽,兩人正式交往後,兒子把女朋友和她的女兒介紹給爸媽認識,馬丁跟他太太沒多久就把這小女孩當做孫女疼愛,也很疼惜這個單親媽媽。
後來廚師兒子和單親媽媽結婚了,搬回來跟馬丁同住,將老家擴建,過著三代同堂的生活。過了幾年,家裡誕生了一個小寶貝,而馬丁的手機待機畫面,還依舊是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孫女的相片,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新生兒身上,他覺得,不能讓大孫女覺得被冷落,更不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外人。「她是我媳婦的孩子,所以,也是我們家的孩子。」
我學生時期的好友克利斯,一直抱著不婚主義,也信誓旦旦的說絕對不要小孩。偏偏克利斯長得很帥又有女人緣,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想要把他綁入教堂,都沒有成功過。
前些年,他突然很興奮的跟我說,他終於遇到真命天女了!她是一個離過婚,帶著兩個小孩的單親媽媽,一個在念國中,另一個在念小學。而他自己也沒料到,跟小孩們一見如故,去年克利斯跟真命天女結婚了。「買一送二,不用換尿布還有半夜起來餵奶,就得到了兩個長大的小孩,非常划算!」他笑呵呵的說。
Part 3 美麗景緻背後的沉重包袱
3. 面對自己國家在歷史上的不美好
著名的美國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在一九九三年推出了一部關於納粹德國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單》,故事是說一名叫做辛德勒的德國商人,運用工廠需要工人的理由,成功的讓許多的猶太人避難,免去被送進集中營的命運。
那年,我十四歲,我的德文程度已能應付一般會話,知道學校要帶我們去看這部片時,我有點擔心自己看不懂,網路還不盛行,當然也沒有有爆雷的影評部落格。班上幾位同學很體貼,提議先陪我去看,看完後,我們都哭成一團。
雖然我知道電影為了營造效果,勢必扭曲或是誇張部分事實,但是這部片子對年紀輕輕的我,實在太震撼了。這裡的外語片多半會被配上德文發音 5,這部片發生在德國,裡面的人物被加上了德語聲音,顯得更真實。
辛德勒到底出於什麼理由救了猶太人,一直受到很多的議論。真正叫我在意的是片中所描述的情景,對一個十四歲女孩來說,無法想像人類的歷史上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無法想像,原來人類可以這麼殘暴。
當時我也與一位奧地利長輩談到此片,我沒說幾句話,她就揮揮手,要我別再說下去。
「為什麼過去的事情要一直被翻出來呢?」她幽幽的望著遠方,「我已經無法忘記這些事情了,為什麼還有人要把這一切拍成電影,讓我更忘不了呢?我絕對不去看這部電影!」
她的兄長在二戰時被徵召上戰場。因為奧地利曾經被納粹德國占領,所以他雖然是奧地利人,卻是以德國兵的身分在戰場上陣亡。
也有德國來的同學說:「為什麼世人要不斷提醒,我們德國人到了今天還是多麼對不起猶太人呢?我們到底還要背負這個包袱多久?」她惡狠狠的說:「而且認真說起來,當初決定要殺害猶太人的希特勒,還不是德國人,而是奧地利人!」
當時的我,對於歷史發展的思考還不夠了解,也覺得他們說得頗有道理,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不斷被翻攪、他們不想去記起的回憶。但我還是覺得,對不了解這段歷史的人來說,有一道厚重的門擋在我們與這段歷史之間,而任何一種能夠打開門的鑰匙都很重要。我很慶幸自己看了這部電影,因為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集中營是這麼可怕的東西,也不知道,才不過在半個世紀前,這些悲劇就發生在我踩的這塊土地上,看完後,我實在不希望自己對這段歷史沒有任何概念。
我告訴我的德國同學,看完這部電影後,我並不覺得現在的德國人對不起猶太人,我只是覺得,人的心中原來可以裝載這麼多毀滅的想法,很可怕。更何況片中代表正義、人道主義的男主角,可不是德國人嗎?
對於德國大獨裁者希特勒的背景,我的德國同學完全沒說錯。是的,他並不是德國人,而是土生土長的奧地利人。當年,希特勒從一個潦倒的奧地利畫家一路攀爬德國的政治最頂端,在一九三八年,希特勒不花一兵一卒,就將他口中的「我的故鄉」納入德國領土。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德國戰敗,奧地利才從德國版圖被分出來,被盟軍共同代管,一直到一九五五年,才又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
我於一九九二年開始在奧地利上中學,那時奧地利的轉型正義才剛起步,開始面對自己於二戰時候該負的責任。原來,在二戰結束後,奧地利的教育偏向著重自己是納粹主義下的受害者、是被德國單方面「合併」的,如果有什麼不光彩的事跡,總是推託說:「都是德國逼迫我們的。」
而活過當代的人,大多選擇了集體沉默,許多在納粹時期活躍的納粹政治家,甚至在奧地利成為民主國家後,又在政府裡面得到職位,他們也對自己的過去絕口不提。許多歷史真相似乎就要這樣消失,二戰結束約四十年,奧地利政府才決定好好開始面對那被掩蓋住的歷史。教科書也變得比以前中立,開始用不同角度敘述奧地利在二戰前後的不光彩。
我們學到了,原來納粹主義成就了不少奧地利籍的投機分子,原來許多最殘暴的納粹軍官以及政治人物,都是奧地利人。
我們學到了,奧地利被併吞的時候,希特勒親自前往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市中心被擠得水洩不通,民眾夾道歡迎他,稱他是榮耀返鄉的奧地利之光。
我們學到了,原來當時有許多奧地利本地菁英不僅不肯服從納粹主義,更是挺身反抗德國政權,而他們的下場悽慘,不是受到迫害逃亡,就是被處決。
歐洲最後一個被解放的毛特豪森集中營
是的,我們學到了奧地利有集中營,而且還不少間。
我十六歲那年,中學導師安排我們去參觀奧地利最大的集中營—位於奧地利中部的毛特豪森。
這座集中營在短短幾年間,關了來自超過四十個國家,近二十萬人次的囚犯(異議分子、同性戀者、他國戰俘、身障人士、智障人士、猶太人、少數民族等),我們得知毛特豪森也有毒氣室、近兩百階的「死亡階梯」(直接把沒有力氣做工的囚犯丟下階梯摔死)、焚燒屍體室等。只有不到一半的囚犯,在二戰結束後活著離開,而實際的死亡人數更高,因為許多被屠殺的人數都沒有被記錄下來。
老師很詳細的為我們做準備,還看了一部才發行不到兩年的奧地利電影《獵兔行動》(Hasenjagd)。這部電影敘述毛特豪森集中營最聳人聽聞的大逃脫。一九四一年有四到五千名左右的蘇聯戰俘被送進來,他們是所謂的「K囚犯」(K-Häflinge),K是德文Kugel(子彈)的縮寫,意思就是這些人都是死刑犯。一個接一個被餓死、凌遲死,最後的數百名囚犯嘗試逃亡,一部分的囚犯甚至犧牲自己做人牆,撲在通電的鐵絲網圍牆上,讓夥伴們爬在他們的屍體逃出去。而外出圍捕逃犯的納粹士兵們笑稱:「兔子逃跑了,我們要去打獵了!」最後只有九名(也有數據說是十一名)生存下來。而其他的幾百名逃犯,不是被獵殺,或是在雪中被活活凍死。
我們浩浩蕩蕩的坐著遊覽車,開著山路,繞啊繞,一路到了毛特豪森。
一到那裡,就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凝重。我們這群吱吱喳喳的青春年華小女孩們,在聽到沉重的鐵門在我們身後「噠」的一聲被關上時,突然全都安靜下來。在參觀了集中營的設施,聽了許多肝腸寸斷的故事後,接著進去毒氣室,當導覽員把門關起來,我們彷彿聽見這裡曾有過的哀叫,也害怕的叫了起來,還有同學腳軟跌在地上。
在一個小房間中,我們看到了兩個如浴缸大小的焚化爐,牆上釘滿了香味濃郁的鮮花、紀念碑、泛黃的照片,許多小小的蠟燭放在各個角落,靜靜燃燒著。我們還反應不過來時,導覽員開口了:「因為許多人都是活活被餓死,死的時候都是皮包骨。一個爐子,一次可以塞進七具屍體。」他指著各處的蠟燭,告訴我們,這些蠟燭是為死者祈福而點的。
我們看了紀錄影片,其中有一幕重重的把我胸腔中的空氣全敲了出來,令我呼吸困難,那是被關在隔離室中的囚犯在牆壁上留下的字跡: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那麼祂必須向我請求原諒。」
影片中有一個當時解放集中營的軍官,這時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了,他幾度哽咽,不斷擦拭眼角,顯然軍人的節操使他不想失態。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說:「當我打開那扇門時,我看到的,不是人間,是地獄。」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毛特豪森是全歐洲最後一個被盟軍解放的集中營。許多囚犯還在美軍進來的當天暴斃(心臟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還有許多囚犯因為腸胃全損,甚至連盟軍發給他們的補給品都無法承受,就這樣死去。
回家後,我在日記裡寫著:「這是多麼悲哀,終於擁有自由時,卻無法享受自由了。但是至少,他們是帶著自由的靈魂離開的。」
過了二十多年,很多當時看到的聽到的,我都不太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直到今天,依舊牢牢的嵌在我腦海裡:那是一張照片。
在參觀所有的設施後,出口前有一個攝影展。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看起來就像一般奧地利農民家裡的庭園,角落整齊的疊放著許多不同尺寸的衣服。攝影展中模擬著照片的場景,也搭了一個庭園的角落,整齊堆放了一疊衣服。
原來這是重現當年「獵兔計畫」的一個真實情景。那是天寒地凍的奧地利深冬,集中營的管理階級要求附近村民,看到逃犯必須立刻通報。有的村民不願意配合,也不願見死不救,卻不知道如何幫助這些逃犯。而當時囚犯們都只穿著薄薄的囚犯服,在零下近十度的大雪中,生存機率根本是零,附近的居民就趁半夜把家裡不同尺寸的冬天衣裳放在庭園的樹叢中,希望囚犯躲到一般人家庭院的時候,能夠把身上顯眼的星條紋囚犯服換掉,甚至也有居民冒著生命危險,把逃犯藏在家裡,一直藏到戰爭結束。
心中的波濤洶湧在這時候整個淹出來。我站在那一疊衣服前面,淚水完全停不下來。我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都還可以自制。但是,看到在最黑暗的時候,還是有人,就算知道被發現後自己也性命不保,還是願意對這些逃犯伸出援手,那股力量太大了,徹底撼動了我。
踏出了出口,外面的太陽灼灼的晒著,我的眼淚還是一直流個不停,參觀的最後一幕,像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慰著一個年輕女孩的心,我漸漸平靜下來。
大家靜靜的坐上了遊覽車後,我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想著紀錄片中那位窩藏戰俘的奧地利農婦,被問及為什麼這麼做,她淡淡的說:「我是個母親,我也有孩子在戰場上。而這些孩子在家鄉,也一定有盼望他們平安回家的母親。」
當初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當居民們悄悄把衣物藏在花園,他們是否想著自己在遠方作戰的兒子、父親、兄弟?當戰俘們找到這些衣物換上時,他們的心,或許也悄悄連繫在一起了,而冒著生命危險藏匿戰犯的母親,在最黑暗的時刻,依然不肯放棄人性。
我之所以相信轉型正義的重要,也要感謝在奧地利中學裡所遇到的老師們的堅持,陪伴我們接觸相關知識。一顆又一顆的種子,就這樣靜悄悄的落在我心中,陪伴著我長大,對我的人生觀帶來的影響,蜿蜒綿長。
原來,轉型正義並不是要撕裂,也不是要翻舊帳,它是要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出口,也是要給予後來的人,新的力量以及希望。
釐清事實、進行補償的轉型正義
今日的奧地利,除了在憲法層面立法嚴禁納粹活動,也有許多轉型正義的企畫,除了大規模系統性的整理史資,製作展覽、出版書籍、在各中小學推廣探討二戰史實的活動外,我個人很推崇的是「國外服務」這個企畫安排奧地利年輕人(替代役或志工)到國外進行不同的社會服務,其中就有到全世界各地紀念二戰時期納粹受害者設施(比如說大屠殺紀念館、博物館、研究機構)擔任志工。一方面是為了面對歷史責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奧地利年輕人有機會實踐轉型正義,這個計畫在全世界二十二個國家都有定點。我有個鋼琴學生就到以色列進行了一年的國外服務,在位於以色列耶路撒冷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擔任德文翻譯和嚮導志工。
但是,在轉型正義的這條路上,奧地利人一路上也是跌跌撞撞。
在戰後,許多奧地利人就算知道真相,也因為不想面對羞恥和痛苦的回憶,不願去談。奧地利政府在一九八○年代,因為國際壓力和國內許多歷史學家的努力,開始面對歷史上的不光彩,遭到許多民眾的不諒解,尤其是戰後出生的奧地利人,從媒體和教育上接收到的,清一色是被扭曲、被美化的歷史觀,也壓根兒不想去了解真正的史實,當他們聽到二戰時期奧地利也是主動的加害者,無法接受,也不肯相信。也有人覺得這一切根本沒有必要,重要的是往前看、拚經濟、拚生活才對。也有民眾振振有詞的說:「有必要翻舊帳?有必要道歉?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一九八八年,維也納的市長赫爾穆特.齊爾克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後方的廣場上,搭了紀念納粹時期受難者的紀念碑,受到極大的輿論批判。甚至有人說,這是音樂之都維也納最有文化的地點,怎麼可以放這種東西!殊不知,就連舉世聞名的「維也納愛樂樂團」,也曾是納粹的幫兇,曾開除有猶太血統的團員(有些也死於集中營),而多名樂團成員也曾經是納粹黨員,樂團高層也與許多納粹政客掛勾。
我先生在二戰補償基金會工作了好一段時間,那時候我還在藝大念第二個碩士,我一位同學的房東是一位上流社會奧地利阿嬤,在某次的宴會上,我將當時還是我男朋友的先生帶上。阿嬤先是讚美我先生一表人才,對他和顏悅色,在聽到他的職業後,臉色大變,用著不以為然的語氣,輕蔑的說:「奧地利欠這些人什麼?這些不要臉又死愛錢的猶太人,連一根湯匙都想要回去!」聽到這樣標準的納粹言論,從一個現代人口中吐出來,我們周遭的人都傻了。而我先生,完全不為所動,微笑有禮的回道:「如果當初無緣無故就被抄家的人是您,我們今天不顧一切,也會把您的每根湯匙都還給您的!」老太婆面對這樣四兩撥千金的反擊,表情難看至極。
這些年回臺灣,總會看到許多關於轉型正義的努力,我聽著看著,眼淚直流。擦乾眼淚,我對這些努力是抱著感激的心情的。我年紀輕輕就離開臺灣,對自己家鄉的了解非常貧乏,經由轉型正義,我開始看到臺灣在近代史上所發生過的事情。心中曾經有過的一些問號,也慢慢得到了句號。
而我也看到許多抨擊和反對的言論,訝異的發現,許多說法跟奧地利反對者的說法,竟然幾乎一模一樣!我不禁想起,那次宴會後,我問我先生,聽到這個死老太婆(我氣壞了,所以口不擇言)這樣嗆他,聽了難道不生氣嗎?他聳聳肩說,這種言論他可聽多了,基金會的員工一天到晚被嗆,早就習慣了。他對我說:「如果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是該做的、絕對必須做的,你心裡自然有一把尺,就不會去理會這些言論。」
在轉型正義的過程中,總會因為回顧過去,讓加害者羞恥或想逃避,而被害者被掀開傷口而痛苦。但是唯有了解始末,才能釐清事實和追究責任,進而進行具體的補償。但更重要的是,防止相似的事在未來再次發生,才是轉型正義在追求的真正目標。奧地利在這條路上走了數十年,到現在還是一直有人持反對聲浪。但是,只要知道這是該做的、絕對必須做的,那麼,就不要因為被批評、被阻撓,而停下你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