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1日,星期三。浦安,灣岸醫療中心〉
LED無影燈下,藍色的無菌單已鋪在患者身上。早年用的是熱得嚇人的鹵素燈,每每令施術人員滿頭大汗,如今再也無此困擾,更可以視情況調整燈光色彩。
躺在這塊無菌單底下的,是位年近五十歲、任職於厚生勞動省,名為柳澤昌志的官員。但此刻透過無菌單上面的開孔,僅能窺看到病患的部分軀體,絲毫看不見其性格或人品。
時至今日,癌症已非罕見;若能早期發現、早期治療,更不是令人聞之色變的絕症。像柳澤這樣透過影像醫學診斷發現初期肺癌的病例與年俱增。
灣岸醫療中心有一套獨創的「癌診」療程,標榜能提早發現癌細胞,自開發以來,已取得相當程度的成果。儘管此項療程所費不貲,但許多政商顯要、藝人,甚至連黑社會大老也趨之若鶩,柳澤就是其中之一。
現代的日本,幾乎每兩人就有一人罹癌,而且一輩子至少會得一次;肺癌在男性人口的發生率更高達一成。話雖如此,以柳澤這樣未滿五十歲的年紀就被檢查出肺癌,仍不是什麼常見的事,應該是因為這家醫療中心的檢查精密度夠高,才能提早發現很小的癌症病灶,否則應該會再晚一些、腫瘤長得再大一點才會發現。除此之外,柳澤也要為自己的公職身分感到慶幸,因為灣岸醫療中心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為有錢人、政府官員等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客群提供「醫療服務」。
「冷凍切片的結果出來了。」
病理科醫師的聲音透過擴音器響起,手術檯旁的大型液晶螢幕隨即顯示出畫面──是採樣自柳澤肺部腫瘤的顯微影像。這是在手術中將病灶組織取出、可在短時間內看出腫瘤惡性程度的術中快速診斷。
病理醫師熟練地透過麥克風描述起病理學上的觀察。不過,宇垣一看畫面就已然明白,這是惡性肺腺癌。
聽完擴音器那頭的說明,宇垣對著螢幕發問:「判斷為野口分類的D型肺腺癌是否適當?」
短暫沉默後,病理醫師嚴正回答:「有破壞性增生、細胞低分化。可以歸類為D型。」
很好。宇垣心想。
「謝謝您。」她對著螢幕道謝,接著向手術團隊宣布:「術式改為胸腔鏡右肺上葉切除及淋巴廓清。」
就術前取得的CT影像來看,患者肺部的陰影約有一公分大小,邊緣模糊,因此懷疑是肺腫瘤。良性的肺腫瘤很少見,惡性的可能性較高,但還是要經過病理醫師檢驗、確切診斷才能算數。
病理醫師的那句回答宛若福音。她一邊開始進行截斷上葉肺靜脈的必要處置,一面心想:這名男子的人生將因為這場肺癌而改變。
就這個病例來說,幾乎沒有轉移的可能性;當然,她也衷心祈禱不要轉移到其他地方。外科醫師當然都希望手術成功。但她心想,又有多少外科醫師會像此刻的自己一樣,誠心期盼癌細胞不要轉移呢?
這一刻的期盼,代表了內心的不安,她甚至提早徵得柳澤同意,在術後將為他進行輔助性化療。一般來說,兩公分以下、無轉移疑慮的肺癌是不必在手術後進行輔助化療的,因為這種療法只是用來清除潛在且極微小的轉移病灶;而在以往的臨床試驗中,也未能證實它對極初期癌細胞的有效性。
話說回來,即使無法從統計上證明有效性,在術後進行輔助化療仍能稍稍提高病患的術後存活率。對於無論如何都必須防止癌症轉移的宇垣來說,就算只是求心安或圖個好運,這項輔助化療也有實施的價值。
除了輔助化療,宇垣還做了另一件事來預防轉移。
有一種稱為「術中擴散」的假設,認為癌細胞會在手術過程中流入血液而轉移至他處,但目前尚未獲得證實。為了避免這種可能,會先將腫瘤周圍的靜脈結紮,以期降低術中擴散的風險。
有些人批評這麼做毫無意義,卻也很難提出科學證據來反駁。即便如此,宇垣同時採用輔助化療和靜脈結紮,正是表明連一丁點轉移可能性都不放過的決心。
宇垣操作著自動縫合器,將肺靜脈、肺動脈、支氣管一一切斷並同時縫合,接著切除右肺上葉。不一會兒,被切下的肺葉就從十公分大小的開胸口被鉗子拉了出來。肺臟為左右成對,由肺葉構成,右肺分上、中、下三葉,這次手術摘除的便是檢查出有癌細胞的上葉。
像這種程度的初期癌,大多數醫師會採用侵入性低的全胸腔鏡手術,也可以進行範圍更小的局部切除,而非切除整個上葉。
同樣的,在這次手術中,胸腔鏡只做為輔助,重要的操作仍以肉眼進行。宇垣在意的是能否根治,不願為了計較手術侵入性高低而有一絲妥協。
全胸腔鏡手術所留下的傷口比這樣的小開胸手術更小;當然,早年的開胸手術必須把整個肺露出來,動不動就弄出幾十公分的大傷疤。宇垣認為,和舊式開胸手術相比,這次所進行的已是侵入性非常低的手術了;而就此次的病例來說,小開胸手術的安全性和可靠性也比較高。
宇垣接著廓清周圍的淋巴結。癌細胞不只藉由血管轉移,也會從淋巴管轉移。預先切除病灶附近的淋巴結,阻斷癌細胞外移的通道,對於防止復發也有幫助。
結束了胸腔內的洗淨和其他必要措施後,宇垣將兩根引流管分別設置在肺的上方和後側,用以排出多餘的空氣和血液,這才開始縫合傷口。若是復原順利,大約五天後就能拔掉這兩條管子。
她又在心裡默禱了一次:希望不要轉移到其他器官和淋巴。一旦發現轉移,這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手術到此全部結束。宇垣一邊確認柳澤逐漸恢復意識,一邊在他半醒之際,親口告訴他手術已順利完成,再向助手們指示完後續處置,便走出了手術室。
脫下手術衣、換回診察用白袍的宇垣,看著映在置物櫃鏡子裡的自己。
宇垣平日不但注意飲食,也定期上健身房。前幾天在藥妝店做的肌齡檢測,顯示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店員直誇她保養有方。
然而,此刻映在鏡中的那張臉卻疲態盡顯。剛剛的手術並不算困難,但由於仔細關注許多額外細節的緣故,產生某種程度的疲勞也是理所當然的;只不過,她隱約覺得這種疲勞是來自於某個更長期的原因。
宇垣一直對自己和團隊所做的事引以為豪,也認為他們所做的是正確的事。但實際上,那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為。
──倘若有一天,我被司法判定為罪犯,我的家人必定會受到很深的傷害;到那時候,如果我有孩子,只怕他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犯罪者之子」的枷鎖。不知幸或不幸,此刻的我並沒有這般親近的家人,若是就這樣一輩子單身,倒也不用為家人擔憂。
又或者,只要一輩子都不被揭穿就行了?
但是,這有可能嗎?
計畫一向審慎執行,所有知情者也都是經過嚴格審查才選進來的,不太可能會有內部的人去告發,外人更不可能知道我們事實上究竟在做什麼,自然也不會多疑心;就算有個萬一,我們還有這一路建立起來的人脈和靠山可用。
話又說回來,世事無絕對,更別提我們面對的是人類這種生物。生物是一種具有許多不確定性的存在,因此醫療是不可能做到一百分的。既然如此,這麼篤定這一切不會被揭穿,豈不是太過樂觀?
那不如趁早向醫院遞辭呈?
辦不到。我做不出背叛「老師」的事情。
況且,老師不可能放過背叛者,就算是我也一樣。
叛徒必須被排除。並非因為憤怒,而是為了排除任何妨礙計畫遂行的風險。我有多少背叛的可能性,老師大概早就考慮過了。當老師抱著自我犧牲的決心投入其中時,實際上也視自己的人生為終結──
當意識終於從深沉晦暗的思緒中浮上來時,宇垣被自己映在鏡中的表情嚇了一跳。
那張臉左右不對稱,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妙地抽動著。她慌張甩上櫃門,更衣室裡迴盪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巨大響聲。
刷過門禁卡,宇垣從院區的三樓走進研究所,站定腳步,做了個深呼吸。
還是在這裡才能冷靜下來。走在鋪有白色油氈的長廊上,宇垣這麼想著。
灣岸醫療中心附設有研究所。雖說是附設,但其實是在原有建築物旁再增建的,除了一樣是五層樓,外觀上也無分別,從外面看來,只會覺得是原有大樓的一部分。但事實上,從內部空調到水管及下水道系統,都是各自獨立的。即使想從院區進入研究所,也必須有具備特別權限的門禁卡。
片刻前的心慌早已消失無蹤,就像不曾存在過似的。宇垣對自己這樣的轉變感到些許疑惑,但另一方面仍向自己喊話:心慌是難免的,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如此責任重大,要是沒半點不安,那才不自然。
不久前,老師向宇垣談起一項研究,如今想來,倒像是預見了她的不安。
「曾有人做過這樣的心理研究。」隔著茶几,老師坐在理事長室的沙發上,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直視著宇垣說道。那澄澈的程度,讓她甚至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映在老師眼裡。「受試者分成兩組,讓他們分別向群眾發表演說。這兩組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分到哪一組,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實驗。演講過程中,A 組講者得到聽眾肯定的回應,看到他們點頭或鼓掌;B組講者則只看到聽眾搖頭或皺眉。」
宇垣點點頭。
老師接著往下說:「演講完畢後,再讓他們用剪紙進行有關獨創性的測驗。這是心理評量常用的基本測驗。妳認為哪一組在獨創性的分數比較高呢?」
宇垣心想:答案顯而易見,甚至不需要什麼複雜的推理思考。自己只要全心信任老師就行了。因為老師的計畫如此縝密,由許多證據奠基而成;假如A組的得分較高,那我們的計畫豈不是無法將人們導往更好的方向嗎?答案當然不是A 組。
「B,是嗎?」
老師點頭,表情甚是滿意:「憂鬱可以增加人們的創造力──亞里斯多德在西元前四世紀就提出這個說法,認為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偉人都具備憂鬱氣質。再說到近代,梵谷或太宰治那樣自絕性命的天才也不在少數。米開朗基羅、達爾文、巴爾札克、托爾斯泰、海明威、宮澤賢治,還有柴可夫斯基與舒曼也是如此,他們都有憂鬱症傾向。就連林肯和柴契爾夫人等名留青史的政治家,也都有憂鬱傾向的相關紀錄。妳知道這麼多心懷苦惱與不安的人們為何能成就豐功偉業嗎?」
宇垣雖然思考了一下,但這次卻得不到答案。她覺得自己彷彿能理解,但無法用言語表達,索性搖頭,回答:「不。」
「答案其實沒那麼複雜。」老師微笑道:「其實,我覺得妳應該很能體會那種感覺,它跟情緒與認知也有很深的關係。悲傷和不安總是會讓我們對細節特別關注,也關注得特別深入。」
這段話猶如一記驚雷。跟老師對談時經常像這樣,不斷帶來驚嘆。「悲傷和不安能深化我們的注意力」,這是多了不起、多麼能安撫人心的說法。
「常聽別人說,不要太拘泥於細節。」
老師表示同意。「人們大多誤解了這裡所謂的『細節』,以為就是『不需要思考』的意思。而在鼓吹以快樂開朗為人生至高無上課題的現代社會中,人們竟放棄了細緻的思考,甘於愚鈍,真是可悲可嘆。」
宇垣用力點頭。
老師又說:「在幸福至上的社會裡,苦惱和不安就這樣被視為一種疾病了。現在的人們認為罹患重大疾病或憂鬱症的患者是不幸的,是脫離社會常軌的邊緣人,但以前並不是這樣。在日本文化裡,苦惱、擔憂、死亡和毀滅本來就是宿命觀的一部分;尤其我們所生存的這個國家,一次次受到地震及伴隨而來的海嘯、火山噴發和洪水等各種災害侵襲。『毀滅』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讓我們將它當成一種美學來接納,而日本人特有的民族情懷也是在這過程中形成的。」
「是。」
「阪神大地震讓許多人直接面對生命中的重大危機,而三一一大地震發生後,許多當年的災民都志願前往災區,以過來人的經驗和心情去幫助災民,體諒並分擔他們的痛苦,成為救災的最佳助力。後來的熊本地震也是,許多三一一大地震的災民也都前去支援,盡自己的力量。」
「那麼,非自然天災所造成的死亡,例如疾病,應該如何面對?」
老師露出了惡作劇般的微笑:「疾病當然跟天災不同,更接近個人因素。只是就取決於命運這一點來看,依然不是人能做得了主的,還是得算在老天爺頭上。話說回來,就目前的科學發展而言,控制天災還需要靠幾分非現實的力量,但控制疾病倒是有可能的。」
「是啊,那正是醫師的職責。」
「多虧患者口耳相傳,來我們中心要求就醫的人越來越多了,要請妳主刀的初期癌症手術,今後應該也會增加吧。」
「這是因為我們能比其他醫院找到更小的病灶,即使發現有所轉移,我們特有的療法也能阻擋它的發展。能夠長期展現如此優越的治療成果,好名聲自然宣揚開來了。」
「只是要多付點錢罷了。」老師樂呵呵地說。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宇垣篤定地說:「因為我們所做的,是完全為患者量身打造的醫療服務嘛。」
量身打造。走在研究所的長廊上,宇垣這樣想著。沒錯,我們為病患提供的是全套量身訂做的醫療服務,所以才敢擔保治療成效;而且就連一般都認為沒救的末期癌症都能控制。
她停下腳步,左手邊是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子另一邊便是研究室。室內排列著一張張無塵操作檯,為了防止雜菌由外部侵入,操作檯周圍都裝有玻璃。
作業員站在偌大的玻璃箱前,將消毒過的雙手從縫隙中伸入,在箱中進行操作。會在無塵工作檯進行的作業項目眾多,這間研究室主要是培養從病患體內採樣而來的癌細胞。
在無塵操作檯進行作業的人員全是女性,大半都未受過這方面的專業教育。這裡所進行的研究是奠基於生物學從古至今所累積的成果,如果想要了解背後的原理,高度的專業知識是必須的;但即使不了解研究內容,也可以進行操作。好比觀眾就算不懂得電視播放影像的機制,也能憑簡單的操作欣賞電視節目。
看著她們默默工作的背影,宇垣這麼想著:比起專業知識,細胞培養的操作更需要專注力和細心──不如說,專業知識反而不利於守密。從作業性質來看,若是在別的醫院,這些操作本應由醫事檢驗師在檢驗室裡進行,但我們並不要求操作者的專業素養,索性就以研究助理的名義僱用她們。從以往的經驗得知,女性比男性更適合進行這類操作,而且法律也沒有規定這些檢驗作業需要職業證照,就算聘用不具專業資格的人也無所謂。
宇坦心想,今天該做的事都確實做完了,心滿意足地走進正對面的電梯,按下最頂層的五樓按鈕。
電梯來到五樓。宇垣出了電梯,用感應卡解除另一道門禁。這一層樓隔成五個房間,包括她自己的在內,這裡全是研究所的主管辦公室,但每個房間都沒有門。能上五樓的只有主管,想要和部屬會面的話,主管得和他們約在其他地方才行。
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宇垣打開電子郵件信箱,先寄了一封信給老師。
主旨 Re:柳澤昌志案
內容 承蒙指導,柳澤昌志的手術已順利完成,特此報告。此次以小開胸手術切除右肺上葉。腫瘤正交由研究所處理中。術後將採用輔助化療。
確定內容妥當後,她才將郵件寄出。
接著,她開啟一個名為「諾恩」的程式。啟動畫面是一幅北歐系金髮女子側臉的插畫,接著便顯示出系統主畫面。諾恩和院區的電子病歷及其他管理軟體並不相通,是一套完全獨立的系統。
就操作介面來看,比起其他醫療資訊系統,諾恩感覺起來更像是商用日程管理工具;而不只看起來不一樣,在功能上,它的確也是一個特殊的日程管理軟體。
宇垣叫出柳澤的檔案,將今天的手術資料新增進治療歷程的欄位裡。柳澤的分類才剛更新為「厚生勞動省任務群」,狀態欄則顯示著「not yet recruiting」──也就是「尚未吸收為成員」之意。不過,既然今天的手術如此完美,那麼這個狀態變更為「資產」、為我們的計畫效力的日子也不遠了。
她再打開柳澤的個人資料,確認內容:柳澤昌志,四十七歲,東都大學畢業後,即進入厚生勞動省。初期負責醫藥品查驗審核業務,現在則調派至獨立行政法人綜合醫藥品醫療儀器機構。已婚,妻子是全職主婦,育有二女,分別就讀大學和高中。一家四口住在三鷹區的集合式住宅。
資料中另外附了幾張照片,是柳澤在臺上演講的模樣,都是從主辦單位的活動網站下載來的。照片中的柳澤西裝畢挺,流露出十足自信與活力。
然而,接獲「癌診」的複診通知而來到診間的柳澤,看起來不過是個憔悴至極的中年男子。但即便如此,從過去的實績來看,柳澤毫無疑問是位優秀的厚生勞動省官員。
柳澤在厚生勞動省的工作目標,是盡力解決日本藥事行政的各種問題。從檔案中的資料看來,他在提高新藥認證程序效率等方面雖然有不錯的成績,但能發揮的空間還很大。
你可得更努力才行。對,只要拚死努力,就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想到這裡,宇垣對著螢幕輕輕一笑,在以北歐女神為名的系統中,開始輸入下一步的計畫。
她決定等一下去病房看看柳澤的情況。他是位特別的病患,絕不能有任何一丁點閃失。
這時,接收新郵件的系統提示音響起。宇垣確認了一下標題,是技術人員寄來的信,便立刻點開來看。這是她等了好久的郵件。
主旨 DNA鑑定結果
內容 致宇垣醫師。
承蒙委託。
隨信附上您所委託的DNA鑑定分析結果。
有關此次您所提供的樣本,經比對後,確認不屬於同一人。
如有任何指教,還請不吝告知。
宇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次又沒中。
她打開郵件的附檔,畫面上顯示出許多尖尖的訊號波峰,看起來就像平地上長出一片銳利的荊棘。
老師正在尋找害死他女兒的凶手。
這回送去的樣本屬於一名男性犯人,他因連續襲擊婦女遭到逮捕,最近才服刑期滿出獄。老師動用自己的黑道人脈去取得男子的髮根,但那幫人採取的手法有點粗暴,宇垣當時就在一旁看著。
老師的女兒體內殘留著凶手的DNA。宇垣受老師的囑託,要找出這個DNA的主人。
那男人是最有嫌疑的。男子遭逮捕後,曾供出自己的所有犯行,被害者中並未包括老師的女兒,但搞不好他並沒有全部招供。
虧我們等了這麼久,總算等到他出獄,結果卻不是害死老師女兒的凶手──宇垣想著,下意識咬著嘴唇。
老師知道這結果後會怎麼想呢?覺得失望嗎?還是老師早就料到了?
不論如何,她總得盡早通知老師才行。
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現在是十二點十八分。老師應該在辦公室。
她拿起電話,按下理事長室的號碼。
就和平常一樣,響了三聲後,老師接起了電話。
聽見裡面回應了敲門聲,宇垣才打開門、走進理事長辦公室,便看到老師已起身走來。老師身後的大片落地窗有著東京灣反射而來的燦爛陽光,背著光的老師便成了一團暗影。
宇垣不由得瞇起眼睛,耳邊聽見老師勸坐。
「說吧。」老師慢條斯理地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表情一派沉穩,嘴角的微笑也一如往常。
「是。從結論來說,片山良二並非殺害惠理香小姐的凶手。這是分析結果。」宇垣從紙袋中拿出資料,放在桌上。
老師微微頷首,拿起資料,很快瀏覽完後,又點了點頭:「我了解了。這個DNA樣本確定是片山的吧?」
「是的。採樣時我也在一旁看著。」
「聽說是這樣。」
「您已經聽他們說過吧?我以前也跟您提過,我對那種人一向是不太信任的。」
「主治醫師怎麼能不信任患者呢?」老師說著,苦笑起來:「互相信賴是良好醫療的必要條件。」
「是這樣沒錯。」
「雖然妳說不信任他們,但直接跑去現場實在太冒險了。我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會阻止妳。」老師露出苦惱的表情,接著搖了搖頭:「⋯⋯所以妳才會瞞著我。」
「請您見諒。」宇垣低下頭。
「事情過去就算了。總之,現在確定這個片山跟惠理香毫無關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了。」
「很遺憾。」
老師大大搖頭:「不,沒什麼好遺憾的。這是很一步一腳印的工作,我們也只能一一刪去可能性。」
「是。」
「事件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久,情況或許很不利,不過我們最近在警界的有力人脈變多了,如果有那邊幫忙穿針引線,再配合我們的私下調查,我認為總有一天會抓到犯人。只是我的私事卻把宇垣醫師拖下水,除了心裡真的很過意不去,同時也十分感謝妳。這種事可不是能隨便拜託誰幫忙的。」
宇垣低頭致意。
「對了,有個好消息。」老師說著,起身走到辦公桌,從信封裡取出一份文件交給宇垣,坐回沙發時,表情有如將孩子渴望已久的玩具交到他手上的父親。
宇垣瀏覽文件,立刻明白裡頭寫些什麼,睜大了眼睛抬頭看著老師。
「最大的收穫是日本癌症中心對吧。」
「是。」
「大概是妳去年治療的那位厚生勞動省官員鼓吹得當,順利讓職員們定期去那裡做健康檢查。」
「令人期待。」
「以前應該跟妳提過,我有個學生在癌症中心。」
「夏目醫師對吧?」夏目在癌症中心的腫瘤內科服務,而宇垣曾遵照老師的指示,安排多名病患前去。
「對。就像我說過的,他這個人有點特別。是位值得信賴的腫瘤內科醫師,有點頑固、某些方面不講情面,不過也不是個會拘泥於細節的人,我想他應該不會成為我們這個計畫的障礙。」
「癌症中心的醫師都很忙,多半也不會想這些與治療沒有直接關係的小事,就算被保險公司問到,應該也只會以為是偶然吧。即使有所懷疑,也不可能知道怎麼回事。」
老師的嘴角泛起微笑:「救援計畫的技術面也總算接近完成了。目前為止,我們只能被動進行,但是⋯⋯」說著,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海灣,瞇起了眼睛。「今後,我們能更主動地推動它──我們要拯救這個國家,進而拯救世界。剩下的時間雖然不多,但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們仍然要竭盡所能去做,妳說對吧?」
〈2016年9月28日,星期三。丸之內,大日本人壽〉
「又是夏目送來的短期出險?」
「對。審核系統認為有問題。這次不只是太早出險,還投保了癌症險。」
水嶋瑠璃子說著,將文件放在主管森川的辦公桌上。森川很快地瀏覽完,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敲呀敲的。
「生前需求給付三千萬圓,癌症險是上限的五百萬圓?」
「之前三件短期出險案,附上的也是這位夏目醫師的診斷書。您說他是您的朋友,是吧?這是第四件了。不過,前三件查不出異樣,所以都已核准,即將發放生前需求給付。」
水嶋不帶感情地說著,簡直就像電腦讀稿機,加上她站得挺直,更有幾分機器人的調調。
森川所任職的大日本人壽總公司調查部,會以電腦系統進行部分理賠業務的審核。
由於大多數理賠案件屬於常規申請,審核程序的半自動化可大幅縮短等待時間,提升顧客滿意度,在競爭激烈的壽險業界自然貢獻不少。
另一方面,這套系統也會在察覺異常時自動發出警告,就好比水嶋向森川報告的這起案件。此案屬於短期出險,指的是從投保到申請理賠(出險)的期間太短。
被保險人的姓名是小暮麻里,八個月前投保,前幾天送來罹癌診斷書,經診斷餘命只剩下半年。就常理而言,才剛投保就罹病的可能性極低,這麼看來,投保時隱瞞病情的嫌疑很高。除此之外,保險費比要保人收入高出許多,甚至高到令人警戒的程度;而以平均罹癌年齡來說,被保人的年齡也偏低。
單一個案可以說是偶然,問題是接連幾年都出現同樣的案件,而且還有增加的趨勢──投保後或保額提高後的短期出險、與收入不相襯的高額保費,以及生前需求給付附約的理賠。
調查部早就強烈懷疑有詐領之嫌,也做過確切的調查,卻未發現任何不法情事,最後還是依照合約出險理賠。森川也私下找夏目談過,但夏目笑說只是巧合。說起來,像夏目這樣擇善固執的人,森川並不認為他會成為詐保的幫凶。
再怎麼可疑,既然沒有不法情事,也只能歸類為偶然了。森川是這麼想的,水嶋卻似乎無法認同。
再將文件看過一遍後,森川開口:
「核保時也做過了嚴格審查。哎呀,保費高於收入也有可能,當事人在投保時一定不認為自己得了癌症嘛。我看問題大概出在餘命診斷吧。不過,夏目絕不會做非法的事。」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我知道。」
「請課長再去跟您朋友談談吧?」
「找夏目談談是無所謂,但公司的正規調查也要安排。診斷保戶餘命的人,跟進行調查的人是老朋友,這調查還算什麼客觀?」
「我倒不認為課長您有協助不法行為的勇氣。」
森川苦笑:「妳對『勇氣』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那就更正。我不認為課長有那個膽量。」
森川搖了搖頭:「好啦,隨妳怎麼說,總之,我下次跟他碰面時會問問。」
「麻煩您了。我會另外發文申請正式調查。」
「可是呢,我覺得這次也不會找到疑點。核保時的審查既然沒問題,進行診斷的那傢伙又是眾所周知的死硬派──他可是我學長啊;我敢斷言,他跟違法行為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是。我相信。」
「那妳在糾結什麼?」
「女人的直覺。」水嶋一臉嚴肅。
「女人的直覺?」森川扯了扯嘴角:「我倒不曉得妳也配備了這種東西。」
「不知道辦公室性騷擾該去找哪個部門申訴才好呢。」
「饒了我吧。雖然我也想知道法庭上怎麼處理『女人的直覺』。」
「那是開玩笑。」
「一臉認真地開玩笑會嚇死人的。光是現在這樣都讓人猜不透妳在想什麼了。」
「我父親教我,說笑時要一本正經。」
「這也是說笑的嗎?」
「不是。」
森川再度搖頭:「妳還覺得這案子有哪裡不對勁是吧?」
水嶋將另一份資料放在桌上。
「這是用公司格式做成的診斷書。」
森川很快又看完了診斷書。長年從事這份工作,讓他的閱讀速度越來越快。
「這又是一例有肺內轉移的瀰漫性肺腺癌。這種轉移據說稱為粟粒狀肺部轉移,因為它看起來就像四散的穀粒;不過,肺腺癌的粟粒狀肺部轉移非常罕見。」
「功課做得真足。」森川往椅背上一靠。「不過,這也可能碰巧發生吧。」
但水嶋動也沒動。「請您記得問問夏目醫師,看他對這些罕見的癌症型態連續發生有何看法。」
「好啊。但我猜夏目也只會說是巧合而已。我會記得問,妳就先別記掛了。」
「我明白了。」
「很好。妳還有資料沒給我看吧?全部拿來就好。」
於是她把剩下的文件擺在森川面前,低頭行禮,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真是個人才。看著她的背影,森川這麼想著。雖然他不欣賞這種報告風格──不將所有資料一次全端出來,而是講一點給一點──但他更不喜歡自己此刻的樂在其中。事實上,他從以前就隱約擔心自己對水嶋可能抱有好感。
森川又把水嶋準備的資料讀過一次。腺癌的粟粒狀肺部轉移的確很少發生。不過機率就是這麼回事,希奇事件接二連三發生總還是有的。
應該只是巧合。森川心想,將文件全數放進資料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