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遷河道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年)夏天,豐臣秀吉爬到相州石垣山的山頂上解手。
除了秀吉以外,當世第一大名當屬德川家康。秀吉俯視著下方的小田原城,對一旁的家康說道:
「你看看下面。」
聽得出來,秀吉的語氣很歡快。
「那座城就快打下來了。遙想戰國梟雄伊勢新九郎(北條早雲)叱吒風雲,北條家五代基業將近百年歷史,如今就要屈服在我軍之下了,痛快、痛快啊。」
在一旁跟著解手的家康也附和道:
「是啊,痛快。」
「家康大人,這場戰事一結束,我把北條家的關東八國都給你吧。相模、武藏、上野、下野、上總、下總、安房、常陸這幾個地方,生產力高達兩百四十萬石,這可是天下第一廣大的領土,你就收下吧。」
「承蒙大人厚愛,在下就心懷感激地收下了。」
據說,家康二話不說就接受了。這個故事,後來演變成關東孩童傳唱的一則典故。
──關東解手定江山。
當然,這是後世的說書人編造的故事。事實上,秀吉在攻打小田原的時候,的確有意把關八州讓給家康。不過,家康當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
聰明如家康,也沒辦法馬上答覆這個問題。
他先回到駿府城,跟自己的家臣商量。家臣異口同聲地表示:
「主公,一定要嚴正拒絕才行。」
每個人都強烈反對,還有人盤坐在地上,用力敲打地板。
「要是憑白給我們也就罷了,竟然要我們交出現在治理的駿河、遠江、三河、甲斐、信濃地區,關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家臣氣到哭。
「表面上這是賞賜我們征伐小田原有功,其實真正的用意是剝奪主公的領地,肯定是這樣錯不了。領地裡的武士和百姓,從父執輩那一代就對主公心悅誠服,現在關白大人要奪走那些領地,無非是要削弱主公的勢力。果然狡猾,真是不懷好意的臭猴子。」
家康認真聽完每一個人的意見。
「唔嗯,你們說得都有道理。」
可是,他做出了一個很果斷的決定。
我打算答應關白大人的要求。」
「主公!」
家臣都被這個決定嚇到了,家康倒是面露微笑,彷彿看到什麼很好笑的東西一樣。
「畢竟是關白大人的要求,拒絕的後果不堪設想。況且,關東確實頗有發展性。」
「關東哪有發展性可言?」
另一位家臣否決了家康的說法。
「確實,關八州幅員遼闊,生產力自然不在話下。問題是,安房的里見氏、上野的佐野氏、下野的宇都宮氏、常陸的佐竹氏都尚未歸順。」
「主公馬上能拿到的,只有餘下四國而已。」
「而餘下的這四國,長年來臣服於北條家,我等舉著德川的大旗進駐,別說他們不肯聽從號令了,甚至還有可能激起民變啊,經營起來絕非易事。」
這種時候,家康懂得以退為進。
「諸位的憂慮,我很清楚。」
他先讚揚家臣的勞苦與忠義,接著說道:
「不過,還是按照我的意思來吧。我再說一次,關東前途不可限量。」
――主公失心瘋了。
每個家臣都認為家康瘋了。當年家康已經四十九歲,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回顧以往的生涯,把該清算的事情清算完,並且準備好自己的身後事,以保子孫安泰。
所謂的放眼未來,不過是年輕人用來逃避現實的藉口。
「唉、德川家大勢已去。」
最後,此事就這麼拍板定案。
家康決定獨斷乾坤。
他回到石垣山的軍陣中,對秀吉表明心意。
「替換領地一事,在下就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此話當真?」
「在下豈敢虛言。關白大人賜予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在下只有感恩戴德的分。」
秀吉也五十五了,聽到家康的答覆,他開心得手舞足蹈。把礙眼的傢伙趕到邊陲之地,就是讓他這麼愉快。
「既然都說定了,那麼家康大人,你就盡快動身吧,趁這個月你看怎麼樣?」
「在下正有此意。」
「那好,你要在哪裡安頓?」
這是在問家康,他要先入哪一座城。
「這個嘛……」
「來人啊,拿酒來。」
都還沒入夜,秀吉就命人拿酒來喝,還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說到關東的中心,當然就是小田原了嘛。不管是城池或市鎮的大小,還是通往京城的距離,從各個角度來看都非那裡莫屬。不然鎌倉也不壞,那裡現在雖是無城之地,過去可是幕府的根據地呢。號稱源氏後裔的德川家,很適合那塊地嘛,城池再蓋就是了。」
不過,家康說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地名。
「江戶。」
「啥?」
「在下打算遷往武州千代田的江戶城。」
秀吉愣得張大眼睛,不再手舞足蹈。
「這樣啊。」
周圍的其他人也大感意外。
經家康一提,大家想起來確實有這麼一座城。百年以前,扇谷上杉家的家宰太田道灌曾經以江戶城為根據地,過去也被喻為關東名城。但現在頂多是小田原的旁支小城,說是鄉下小城也絕不為過。
秀吉一臉狐疑,卻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家康大人都這麼說了,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
在小田原被攻陷還不到一個月的舊曆八月初一,家康第一次踏上江戶的土地。
一看到江戶城,家康只說了一句:
「……天啊。」
他整個人傻住了。
(看來,我是真的失心瘋了。)
江戶城破敗的程度,遠超乎他的想像。
沒錯,江戶城是有一道大手門,內部也有本丸8,本丸周圍的雙重防壁就像城郭一樣。但防壁本身不是石材構成的,而是長了草皮的土堤,上面還有雜亂的樹木和竹子。
「看上去就跟無人的破廟一樣對吧?」
家康向背後的家臣搭話。
在他身後,約有三十名家臣。
其中包括榊原康政、本多忠勝、井伊直政這些心腹中的心腹。他們會聚在一起,大概是不想錯過德川家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吧。
本多忠勝率先開口。
「請命令在下修繕江戶城吧。」
看他拍胸脯主動要求重任,家康不解地問道:
「修繕?」
「這座城不值得主公入住,應該先整頓好城內土地,建立堅固的石牆,重新打造主公的起居之所。那座形同廢墟的東西要盡快拆除,最好蓋一座有天守的豪華大城……」
「不,這份工作應該交給在下。」
土井利勝推開本多跳了出來,平常他的工作是照顧家康的世子•秀忠。
「主公,請命令在下修繕江戶城吧。請給我半年的時間,不、三個月我就能完成大略的整修工作了。本多大人似乎沒想到壕溝的問題呢。」
「小鬼頭,別胡說八道。壕溝的問題我怎會沒想到,只是這點小事不值一提……」
本多和土井的年紀差距有如父子,每次碰面卻都要鬥嘴。井伊直政也出來插一腳,他可是重臣中的重臣。
「我從十五歲就服侍主公,主公對屋宇的品味我比誰都清楚,修繕人選除我之外不做他想。」
家康勸眾人稍安勿躁。
「修繕之事先不急。」
「咦?」
「當務之急不是整頓城內的土地,而是整片江戶地區。城池嘛,晚點再說。」
「整頓江戶地區……」
家臣們面面相覷,家康說:
「跟我來。」
說完,家康帶領眾人前進。
一行人走進大手門,爬上本丸。本丸位在小丘上,可以瞭望周圍風景。
「這就是江戶。」
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灰濛濛的土地。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形容方式了。
江戶城的東邊和南邊是大海,退潮露出的沙地,上面插著幾十根竹棒,不曉得是用來掛網捕魚還是收集海苔。沿岸有一些稻草搭成的民房,想必是漁民的小村落吧。
西邊是蒼茫的茅草原。
北邊比較開闊一點,翠綠的台地座落著零星的農戶,算是唯一心曠神怡的光景了。
不過,農戶也才七、八十左右,不到百戶的規模。跟駿府或小田原的城鎮比起來,簡直是落後了五、六百年的古代聚落。
「我要把這裡打造成大坂。」
家康提出一個很不切實際的願景。
家臣們一臉哭笑不得,大坂是豐臣政權實質上的首都,那裡聚集了無數的財富、數十萬的人民,因此有各種最新的技術和文物,堪稱世界首屈一指的國際都市。要把江戶打造成大坂,無疑是痴人說夢。
(怎麼可能呢?)
家臣心裡都是這麼想的,但本多忠勝又搶著開口了:
「請主公下令,讓在下完成主公的夢想吧。乍看之下,江戶幾乎都是低窪濕地,挖幾座山來填地,整地之事可成。」
「誇口。」
這一次,土井利勝又打岔了,他用年輕世代常有的浮誇口吻說道:
「這一片土地豈有這麼容易填成。你們看北邊,有好幾條河流向這裡,一下雨肯定要淹大水,應該先建設堤防……」
「我已經有腹案了。」
家康打斷土井利勝的發言,對眾家臣發表他的決定。
「江戶整地,我打算交給這個人來辦。伊奈忠次,上前來。」
家臣們一時沒有反應。
潮濕的風勢吹拂著腳邊的雜草,家臣們交頭接耳:
「伊奈?」
「哪個伊奈?」
家臣們感到意外又疑惑,家康又一次催促道:
「不必拘禮,快上前來。」
「遵、遵命。」
一位矮小的男子現身了,答話聲跟蚊子一樣小。他擠過重臣身邊,來到家康面前。
「伊奈忠次,參見主公。」
「打造江戶所需的基礎建設,你可得辦好了。這比單純蓋一座城池更加困難,也是一份相當光榮的差事,你就欣然領命吧。」
忠次低著頭,非常沒有自信地說:
「主公有命,在下無有不從。」
「且慢。」
井伊直政反對家康任命忠次。他自詡為首席家臣,其他人也認同他的地位,因此他不能諒解家康的安排,講話絲毫不顧及禮節。
「伊奈大人至今有何功勳可言?他非但沒有功勳,當初三河國一向宗的門徒煽動民變,他可是幫著叛軍對付主公的。」
「那都二十年前的事了。」
家康不當一回事,井伊仍舊不肯罷休。
「那好,咱們不提這件事。伊奈大人只懂計數,沒有征戰沙場的經驗。至今也只處理過田地測量和兵糧盤點的工作,我不認為他有足夠的膽識擔此大任。」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看法。」
家康笑著回答。
「不過,我提拔他整頓江戶,就是看上他的膽小怯懦,怯懦有時候比勇氣更加管用。我說伊奈啊,說出你的想法給大家聽聽。」
伊奈忠次比家康小八歲。
四十一歲,照理說也是見過世面的年紀了,但他就像一個初上戰場的年輕人,怯生生地說道:
「有數條河川從北邊流入,使江戶泛濫得遍地稀泥,連走路都有踩水的聲音。不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江戶永遠談不上文明發展……」
「這番話,在下剛才就說過了。」
土井利勝的語氣頗為不屑,忠次的聲音變得更小了。
「呃,是的……其實,用不著蓋堤防。」
「你是說蓋堤防沒用?」
「是不至於沒用,但蓋幾座小堤防,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的做法。要從根本解決,還得看後方那塊地。」
「後方那塊地?」
「北邊的廣大原野。」
忠次指的是關東平原。土井不耐煩地問道: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土井的催促下,伊奈忠次朗聲說出一個比誰都有遠見的看法:
「在河川流入江戶之前,我要改變其流向。」
†
伊奈忠次,天文十九年(一五五○年)生於三河國幡豆郡小島城。
在他十四歲那一年,一向宗的門徒煽動民變,他的父親伊奈忠家是家康的臣子,本來應該率先趕往家康身旁,幫忙平定叛亂才對,結果忠家卻待在小島城靜觀其變。叛亂平定後,忠家的行徑令家康大為光火。
「民變時毫無作為,無異與我為敵!」
家康盛怒之下,驅逐了伊奈父子二人。
伊奈父子流浪各國,最後前去大坂中部的堺,投靠叔父伊奈貞吉。這位叔父是交易各地物產的商賈,忠次也很自然地幫叔父經商。當時上一珠、下五珠的算盤才剛開始普及,忠次對這種最新的計算工具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常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這裡的算盤才是最快的。」
忠次的心算能力超群,卻也是個桀驁不馴的人。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年),家康來到了堺這個地方。
自一向宗民變爆發後,已經過了十九年,忠次也三十三歲了。
(這是回歸德川家的好機會。)
忠次懷著這樣的企圖心,拜訪家康的心腹。這位叫小栗的心腹,爽快答應忠次的請求。四年後,忠次已不受小栗管轄,他當上了家康的直屬近侍。
用現代的說法,就是子公司的職員升任母公司的高級幹部,也稱得上出人頭地了。
只不過,家康打從一開始就不期待忠次立下戰功,有一則故事是這樣的:
某一年,忠次被派往甲斐國。
甲斐國本來是武田家的領地,武田家滅亡後,經過一番波折才歸德川家治理。農村的治安並不好,忠次前往其中一個村落,向當地百姓打聽現狀,他們害怕地告訴忠次:
「這裡有山賊為患。」
那時候忠次還年輕,正值血氣方剛。
而且一個新加入的臣子,或許也想要顯而易見的功勳吧。忠次聽了村民的說法,整張臉頓時被熱血漲紅,還用力拍打刀柄。
「好,我這就去討伐他們。」
忠次帶了一批人馬進入山中,找到山賊的根據地,等入夜後發動突襲。一行人潛入山賊的巢穴,看到一個身穿鎧甲的高大男子,正拿著大杯子飲酒。
「賊人報上姓名。」
忠次詢問山賊首領的名字,對方咬著杯子答話:
「我乃威震近鄰鄉野的大盜,大藏左衛門是也,你也報上名來吧。」
「山野匹夫,沒資格問我姓名。」
忠次拔刀上前,直接砍下對方的腦袋。由於事出突然,其他嘍囉一看到首領人頭落地,紛紛嚇得四處逃竄。
「哇,快逃啊!」
有些嘍囉鑽過牆洞逃到屋外,殊不知外面已有武士好整以暇地等著。大藏左衛門率領的山賊――在這一帶確實頗負盛名――而今山賊團瓦解,村民又能安心過日子了。
說巧不巧,家康也正好來到甲斐。
他是來放鷹狩獵的,忠次擺出自己砍下的人頭,向家康報告事發經過。沒想到,家康聽了很不高興。
「你好歹也是一個領袖。領袖親自上陣與賊人相搏,這只是血氣方剛的蠻勇。」
(糟了。)
忠次馬上就領悟到自己在德川家的立場。
(主公不希望我當一個武人。)
家康的臣子中,最不缺的就是武人。
相對地,家康底下沒有什麼文人,尤其是優秀能幹的民政官員,頂多只有同樣到甲斐國擔任奉行的大久保長安,而大久保只擅長有效率的調查工作。忠次在家臣之中多得是發揮的機會,家康也是看上他這一點,才提拔他為直屬家臣的。
「主公,請原諒在下的魯莽。」
伊奈忠次跪地謝罪,心中發誓以後再也不動刀了,他甚至告訴家康:
「在下會當一個膽小鬼的。」
後來,忠次也確實低著頭走路,夾著尾巴做人。要專注在民政之上,就得用一些手段避免上戰場,佯裝膽小鬼是最有效的辦法。
對此,忠次早有覺悟。
被其他家臣嘲笑看輕是免不了的,名留青史就更不用提了。不過,忠次不改初心。
(既然這個世道,需要的是膽小的我,那就裝到底吧。)
就某種意義來說,忠次非常有膽識,他有辦法臉不紅、氣不喘地在人前裝龜孫子。
山賊事件過後,忠次努力到各地方巡視。
若非必要,他不會前往大都市。他一直徘徊在山間村落,測量田地的面積和收穫量,詳實計下測量的結果。到了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年),適逢太閣檢地時期。
這段日子忠次的工作非常忙碌,但再怎麼忙,也不過是地方公務員罷了。饒是如此,忠次也沒有像某些武將那樣,明明沒有重要的大事,還打著關心主公的名義,特地跑去駿府拜見家康。
(我做的,才是對主公和百姓有益的事情。)
他知道做好這份工作,遠比逢迎拍馬更能受到重用。
而這分不起眼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
當家康決定遷往關東之際,立刻任命忠次整頓江戶這個根據地。忠次開心之餘,對自己受到重用也頗為自負。
(主公重用我是應該的。)
真正的忠次,仍然是個自尊心極高的男人,只是他沒有表現出來。
†
伊奈忠次立即展開行動。
他調查各地田野,花了兩年時間走遍關東平原。入秋後的某一天,他說:
「果然,是利根川的問題啊。」
忠次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準備在野外享用午餐。
侍從送上用竹皮包裹的食物,他遠遠聞到米飯煮好的香味。打開竹皮一看,裡面有六個大飯糰,上面還放了發酵的鰻魚肉,厚切的鰻魚肉泡過酒以後用鹽醃漬,口感十分柔軟,忠次連魚骨都吃乾抹淨了。
「嗯,果然在野外用餐就是美味。」
不到五分鐘,忠次就吃光所有飯糰。
「父親大人。」
忠次八歲的長子熊藏縮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裡拿著一樣大的飯糰,請教忠次一個問題:
「為什麼您說利根川才是問題呢?關東地區有無數的河川不是嗎?」
「利根川,才是導致江戶一帶水患頻繁的元兇吶。」
「此話怎講?」
「利根川的水流量太多,通往江戸湊(東京灣)的河口又太寬了。」
忠次替兒子解惑。
利根川源於上野國的北部,也就是水上(群馬縣立根郡水上町)的山區。河道一開始先往東南方流,之後往南注入江戶湊。這是利根川大致的流向。再重申一次,利根川當時注入的東京灣,跟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完全不一樣。
「河口在江戶城東北方的關屋一帶(足立區千住關屋町附近),周圍都是混著海水的濕地,根本沒辦法開墾建設。那裡種不了田,也長不出米。就算江戶無雨,雨水只要下在北關東地區,就會造成難以抵擋的水患。不解決這個問題,江戶永遠不會有未來。」
「那麼,轉移河口就好啦。」
熊藏隨口提出了看法,說完就把飯糰吃個精光。
只見熊藏伸手摸摸鬢角,用手指捲著自己的頭髮。忠次問道:
「你說轉移河口?」
「是,把河口大幅往東移就行了。水從江戶之地退去,人民就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洪水造成的災損也會減輕許多。」
這個想法十分單純明快,忠次聽了笑著說: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忠次替兒子取下臉頰上的飯粒。
「總之,這就跟折稻稈差不多。趁著利根川往南流經武藏國(埼玉縣),還沒流入江戶的時候,直接將河道東遷。這樣河口會退到上總或下總,江戶的整地工程就容易許多了。」
忠次的構想,就是把利根川的河道改為跟二十一世紀一樣。現在的利根川沒有流經東京都,而是從栗橋(埼玉縣久喜市栗橋)一帶往東流,掠過千葉和茨城的交界,最後注入太平洋和鹿島灘。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呢,父親大人。」
八歲的熊藏仰望著父親,眼睛閃閃發光。
(我也四十三歲了。)
忠次的內心,湧起了一股近似寂寥的心情。
「是啊,太浩大了,在我有生之年都無法完成吧,整個工程都還沒有開始呢。家康大人命令我整頓江戶的土地,已經兩年過去了,調查耗費了太多時間,未來要託付給你啦。」
「放心交給我吧!」
「記得,對外要低著頭走路,夾著尾巴做人啊。」
「……」
熊藏不開心地嘟起嘴巴的同時,侍從走上前來。
「大人。」
「什麼事啊?」
「忍城城主松平忠吉大人,以及付家老小笠原三郎左衛門大人蒞臨了。」
「喔喔,來了啊。」
忠次靠到熊藏的小耳朵旁說:
「利根川東遷事業,開始的機會來啦。」
兩位客人一現身,忠次和熊藏便跪地伏首。
「勞煩二位大人跑來荒山野嶺,在下甚感惶恐。看公子依舊康健如昔,在下……」
「客套話就省了吧。」
打斷忠次說話的,並不是他口中的公子。
而是隨行的付家老小笠原。城主是家康的四子,小笠原卻比城主先坐到板凳上,還開始抖腳。
「伊奈忠次,你約在這裡碰面也太不方便了吧。讓我們大老遠跑來這裡,最好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談,否則我饒不了你。」
城主年僅十三歲,付家老看城主年幼寡言,表現得十分囂張,好像自己才是家康的兒子一樣。
(狐假虎威之輩。)
忠次心中不滿,卻沒有表現出來。
「真是萬分抱歉,今日勞煩二位前來不為別的。之前二位曾來商量領地內的水患問題,其實在下想到一個解決辦法,想與二位商量,在這裡視野比較好。」
忠次站起身,伸手指向北方,下方是忍領東部(埼玉縣東部)的一大片平原。
平原上散布了一些聚落,但基本上是未開發的大地,上頭長滿竹子、茅草、芒草等各種植物,幾乎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偶有芝麻綠豆般的紅色胡枝子花。河川從左而右,也就是由西向東貫穿這片平原。
「當地居民,稱之為會之川。」
這條河川其實是T字形,支流向南延伸。正確來說,支流的河道反而比較大,說是主要河道也不為過。會之川往南流,往東流的才是分支。
忠次指著河川的分支點說。
「那個地方,好像叫『川俣』。」
「地如其名嘛。」
「在下認為,工事應該在那裡進行。換言之,把往南的主要河道截斷,讓整條河川成為一條東西向的河流就好。」
「截了河道,會怎麼樣?」
「南向的河道失去水源,就會變成廢川,留下一片廣大的沼澤地。我們不妨利用那一塊地區,拓展周邊區域的水路,安排網狀的水路系統。這樣可以開墾田地,種植稻米,增加人口。用船載運物資也容易許多,又不用擔心發大水。」
「你是說可以開墾田地?」
「正是。」
「還能增加年貢是吧?」
小笠原嘴角微微一揚,但他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
「可是伊奈啊,東邊的地區怎麼辦?水流都匯聚在一起,水量必定大增,這樣不是容易引發水患嗎?」
「小笠原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大人所料不差,只是那已經不在忍領的範圍了,還請大人不必掛懷,在下另有安排。」
「是嗎?」
看小笠原的表情似乎放心了。這個趨炎附勢還自以為名將的付家老,腦海裡就只有打仗和出人頭地兩件事,根本沒有顧慮全關東的心思,終究只是二流的施政者罷了。
(被我說服了。)
忠次確信自己的話術成功了。
「公子、小笠原大人,這件事還望二位恩准。」
「准了。」
小笠原擅自答應忠次,也沒徵求公子同意。
不過,小笠原比忠次料想得更狡猾。
他先看了公子一眼,再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要公子好好學習怎麼跟人交涉。
「這起工事,名義上是忍城主和我負責。」
「是。」
「實際施工就全交給你了,沒意見吧?」
(混帳。)
忠次保持笑容,背地裡握緊拳頭。
小笠原既不出錢也不出人,連一張施工圖都懶得看,偏偏名聲又想一把抓。萬一工事失敗了,責任一定會全扣到忠次頭上。
談完,忍城主和付家老也離開了。
二人一走遠,熊藏就開口說:
「父親大人。」
「……怎麼啦?」
「父親大人,您為什麼要接受那麼過分的要求?」
性格溫和的熊藏,語氣難得如此激動。
看他眼眶泛淚,是真的很不甘心吧。忠次裝作不在意,拍拍膝上的泥土說:
「我只是一個代官,不是領主。就連搬運一根木材,都要得到領主的同意才行。為了完成整地大業,我不介意跟別人低頭,你也要明白這個道理。」
「又要裝膽小鬼嗎?」
「現在可是膽小鬼的時代啊。」
忠次很真誠地回答孩子的問題,熊藏卻認為父親是死鴨子嘴硬。他別過頭,丟下父親一個人走下山。
忠次在原地愣了好一會,之後俯視著原野鼓舞自己。
「好,該開始工作了。」
†
接下來,截流工程開始了。
封閉河道本身並不困難,正好南向的河川入口有一片巨大的河島。
那片河島不單是砂石堆積而成,而且有泥土和草木植被的沖積土,地盤遠比普通的河島牢固。
(這塊地用得上。)
把整片河島當成河堰的一部分就行了。至於住在上面的乞丐,趕到其他地方就是。
如何防堵兩旁的水流才是問題,對此忠次已經事先想到解決方案。之前也提過,以前忠次到甲斐國上任的時候,曾經參與太閣檢地的相關工作,四處勘查田野。當時,有一座被稱為信玄堤的堤防,令他嘆為觀止。
大約在五十年前,武田信玄為避免甲斐盆地遭受嚴重水害,蓋了日本有史以來的第一座大堤防,正確來說應該是水流控制系統才對。
這座水流控制系統幾乎完全抑制了御敕使川,讓御敕使川再也無法對甲斐構成威脅。御敕使川自古以來便是水患頻仍的河川,據說在平安時代初期,淳和天皇還特地派遣敕使到當地,祈求河川平靖。
儘管建設工程耗費了二十年光景,但也多虧這道堤防,百姓才能安心耕作,這也是武田軍團在戰國時代橫掃天下的一大原因。
(利用那個工法就行了。)
忠次的具體方法,是使用一種叫聖牛的裝置。
聖牛,就是用圓木組成的三角架,整座三角架的高度比人還要高。架中放入裝滿石塊的竹簍,直接沉入河裡面,突出水面的部分看起來很像牛角,故得名「聖牛」。
在河道中沉入幾座聖牛來控制水流,並在水勢減弱之處填上鵝卵石或碎石塊。這道工法講究團隊合作,有時候還要用船載滿石頭,直接從河面上去填,必要時還得把整艘船當成堤防的一部分。工程雇用了數千名腳夫。
南向河道截流成功了。
會之川變成廢川,川俣地區也不再有分支了。
如今只剩下一條東西向的河流,就是利根川。河道緩緩彎曲,在栗橋一帶往南流,最後注入東京灣,這一點前面也提過了。對此,熊藏曾經提出質疑。
「父親大人,截斷會之川,所有的水流都灌往江戶湊,河口的水患並沒有改變啊。上流的忍領地區,人民確實能享受到極大的益處,但對江戶的人民有何利益可言呢?」
「這一次的截流,純粹是牛刀小試罷了。」
忠次難得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簡單說,忠次把這一次的工程當作土木技術的試驗。畢竟工事地點有沙洲,水也不深,比較容易採集到良質的石材。工程失敗的風險不高,工人意外死亡的機率也壓低了。一旦成功,家康四子的封地將變成一片沃野,此次壯舉會傳遍關東和全日本。
「那些腳夫的士氣高昂,接下來的治水工作也會更順利。熊藏啊,我是考慮到這一層,才決定先整治會之川的。」
熊藏還是不開心地嘟著嘴巴。
「捨近求遠。」
「嗯?」
「這不就像摸石過河一樣嗎?父親大人,您應該果敢一點,不要害怕失敗啊。」
「你是說,為父太膽小囉?」
「沒錯。」
熊藏也不諱言,他還是很在意之前的不平待遇,忠次用柔和地口吻說:
「家康大人也一樣啊。」
「咦?」
「家康大人做事力求穩健,絕不貪功躁進,哪怕捨近求遠也在所不惜。家康大人就是用這樣的手段,從三河國岡崎的一介城主慢慢幹起,後來獲得織田信長公的賞識,甚至成為太閣秀吉大人的盟友,擠身問鼎天下的大名之列。」
「意思是家康大人夠膽小,才有辦法成功囉?」
「話也不能這麼說。」
忠次搖搖手打斷這個話題。他提出了下一個目標,就像邀請兒子前往下一個遊玩的場所一樣。
「總之,這次要整治利根川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