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炎熱的夏天發生的事。
瑪莉卡的胸口難受得不得了。她覺得好痛苦、好難受,快要喘不過氣,連最愛吃的黑麥麵包都難以下嚥。家人找她說話她也魂不守舍,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除此之外,她常常站在鏡子前,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就這麼呆望著自己的臉。應該是這樣,但她有時又會突如其來地傻笑……
瑪莉卡滿十五歲了,小麥色的金髮與一雙藍眼,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媽媽。街坊鄰居都說瑪莉卡出落得亭亭玉立。
對喜獲千金的爸爸來說,瑪莉卡是他的寶貝。因此,只要看到女兒有點無精打采,爸爸就好緊張,擔心到想帶她去看醫生。
但是媽媽阻止了他。不只媽媽察覺了,大嫂和奶奶也心裡有底。
瑪莉卡似乎戀愛了,對象是舞蹈社裡和她搭檔跳舞的亞尼斯,年紀大她一歲。原來,瑪莉卡是患了相思病。
起初,就連瑪莉卡自己也不知為何是亞尼斯。亞尼斯是個安靜的青年,和活潑的瑪莉卡恰恰相反,兩人幾乎沒有交談。
回過神來,瑪莉卡就發現自己喜歡上亞尼斯了。不,剛開始她並不知道這就是「喜歡」,畢竟這是她第一次戀愛。
每次和亞尼斯當舞伴,瑪莉卡都會心頭小鹿亂撞,害羞到不敢把頭抬起來,還會莫名其妙地想哭。
只要舞伴是亞尼斯,瑪莉卡平時靈活的雙腿就會不聽使喚,跟不上舞步。拜此所賜,她常常踩到亞尼斯的腳,或是自個兒絆到腳,差點摔倒。
幸好亞尼斯完全沒有責備她,也沒有笑她。看到瑪莉卡快要跌倒時,他會迅速伸出援手,若無其事地繼續跳。
亞尼斯的舞步並不華麗,但是相當誠懇,彷彿在對著微風、日光或浮雲祈禱,他的舞很有內涵。能和亞尼斯一起跳舞,瑪莉卡相當幸福。
到了秋天,瑪莉卡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要為亞尼斯織手套。
因為口頭告白太令人害羞,瑪莉卡做不到。路普麥吉共和國的人習慣將心意織進手套裡當禮物送人,取代話語。
手套就像一封沒有寫上話語的信。
不透過文字或聲音來傳遞,而是以手套的顏色和花紋來表達「喜歡」的心情。用這種方式,完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喜歡」。
瑪莉卡一邊想像著什麼顏色適合亞尼斯,一邊挑選毛線的顏色。
她選了美麗夜晚的藍、耀眼太陽的黃、雪的純白與蔥郁森林的綠,共四種顏色。這是瑪莉卡認為最能代表亞尼斯的色彩。
只是,瑪莉卡經驗不足,無法加入複雜的圖騰。而且,她只能在腦中大略想像亞尼斯的手掌大小。
事實上,男女共舞時,通常是緊握彼此的手。可是,瑪莉卡因為過度害羞,只敢輕輕摸著亞尼斯的手指。現在,她只能憑著稀薄的印象,替亞尼斯織手套。
瑪莉卡反覆凝視自己的手,回想亞尼斯的手留在上面的溫度,想像他的手掌尺寸和手指粗細。
她邊接受奶奶的指導,邊靠自己的力量織手套。直到這時候,她才後悔沒有好好上家政課。很多步驟只要當初好好學,明明是很簡單的,現在瑪莉卡只好一一請教奶奶了。幸好奶奶總是不厭其煩,耐心為她解答。
自從爺爺外出旅行後(路普麥吉共和國這樣稱呼逝者),奶奶的心就被掏空了。再加上老花眼影響,奶奶曾暫時停止編織。但是,看到瑪莉卡奮力編織的模樣,奶奶受到激勵,相隔多時後又再度重拾了編織的心情。
奶奶和瑪莉卡並肩坐在暖爐前,各自織手套。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埋頭織著自己的手套。
有一回,瑪莉卡好奇地問:「奶奶,妳從什麼時候開始織手套呢?」
「這個嘛……」奶奶抬起頭,眼神望向遠方。「大概是五歲左右吧。」
「五歲?」瑪莉卡訝異地睜圓雙眼。「那麼小就會編織?」
說到五歲時的記憶,瑪莉卡只記得自己像隻小狗,和三個哥哥在森林與原野嬉戲打滾。
「那麼,到現在為止,奶奶大概織過幾雙手套呢?」
瑪莉卡繼續發問。奶奶浮現遙望遠方的神情,感慨萬千地說:
「就像一天要吃三餐,織手套已經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妳問我幾雙,我也回答不出來,太難了。因為,奶奶從來沒數過呢。織完一雙,趕緊接著織另一雙,腦子裡永遠只想著如何織眼前的手套。我想,一定和繁星一樣多吧。」
話一說完,奶奶馬上動起棒針,織起手套。
奶奶織手套的速度比瑪莉卡快上好幾倍,簡直像是手自己就會動起來。瑪莉卡看著奶奶織手套的模樣,看傻了。那雙手指彷彿機器,沒有任何多餘累贅的動作。完成的手套針目細緻,圖案清晰,一路延伸到手指部位。連接到手指部位的圖案也很漂亮的手套,無疑就是一雙好手套。
擺在一起比較,即便想說客套話,也很難形容瑪莉卡織的手套漂亮。現在,她還沒有心思考量手指部位的圖案要怎麼織。即使如此,她仍全心全意、持續不懈地織著。畢竟,這可是要送給亞尼斯的手套。光想像亞尼斯戴著自己親手織的手套,瑪莉卡就緊張得要暈倒了。
她花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完成一雙手套。
選的圖騰是名叫奧賽克里斯的金星神。
這是用一個筆劃連結八個點的星星符號。相傳它是在黎明時分現身,能驅散闇夜,迎來破曉的耀眼星星。自古相傳,金星神的光芒能逢凶化吉。瑪莉卡希望奧賽克里斯可以代替自己,守護亞尼斯。
秋分祭時,瑪莉卡將完成的手套送出了。
微風已捎來濃濃的涼意,所以,瑪莉卡想快點讓亞尼斯的雙手暖和起來。
可是,當面贈送禮物實在太害羞,瑪莉卡怎麼也做不到。最後,她請舞蹈社的朋友幫她轉交。
朋友向亞尼斯轉達,手套是瑪莉卡送的。
這是瑪莉卡人生第一次為了別人織手套。
從此之後,她稍微愛上織手套了。
那是發生在建國十五週年國慶典禮上的事。
「咦?」忽然間,瑪莉卡有種奇妙的感受。
因為,她看到了熟悉的手套配色。戴著手套的人,正是亞尼斯!
瑪莉卡又驚又喜,混亂之下,差點發出奇怪的叫聲。接著,愉快的心情緩緩滲入心底。
亞尼斯戴上瑪莉卡織的手套,表示他接受了瑪莉卡的心意。
在那個年代,路普麥吉共和國還沒有代表「yes」的詞彙,人們使用手套互傳情意。
接下來的日子,瑪莉卡和亞尼斯開始在森林中碰面。他們約在森林深處的祕密地點,把樹樁當椅子坐,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那裡有個被植物藤蔓和傾頹枯木包圍的洞窟,兩人稱它為「深邃森林的禮拜堂」。
「明天在深邃森林的禮拜堂碰面。」
這是只有兩人才知道的約會密語。
來到深邃森林的禮拜堂,瑪莉卡和亞尼斯面對面,在固定的樹樁位置坐下。
亞尼斯天生寡言,多半專心聆聽瑪莉卡說話。比起開口說什麼,他似乎更樂於聆聽。亞尼斯是個好聽眾,讓瑪莉卡忍不住想告訴他更多事。
瑪莉卡說了很多家中趣事,尤其四兄妹的小故事,亞尼斯總是聽得津津有味。
瑪莉卡擅長把當時的狀況描述得活靈活現。
「有一次,我們兄妹四人坐竹筏去下游,哥哥們伴奏,我唱歌。唱到一半,天空突然變陰,下起傾盆大雨。我完全淋成了落湯雞,但我不在乎,繼續站在竹筏上,邊淋雨邊唱歌。很暢快呢!」
就連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亞尼斯都用閃閃發亮的眼神,佩服地聽著。
因為亞尼斯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所以非常期待聽到瑪莉卡的童年故事。
也許是想表達謝意,每次和瑪莉卡見面,亞尼斯都會送她花的種子。
「閉上眼睛。」
亞尼斯說著,將花朵的種子放在瑪莉卡的手掌心。一次只放一顆。
那是亞尼斯從親手栽種的花裡取出的種子。所以,亞尼斯大致上都知道是什麼花。他一邊想像瑪莉卡可能喜歡什麼花,一邊挑選花的種子。
都是因為亞尼斯太害羞,不然他本來應該直接送花的。路普麥吉共和國的人習慣藉由送花來表達心情。
「謝謝」、「對不起」、「歡迎回來」、「恭喜」。
無論多麼微小的心情,都會連同花朵一起表達,這麼一來,就能如實傳遞給對方知道。只有分道揚鑣時送的花是偶數,其他都是奇數。
但因亞尼斯生性怕羞,不好意思拿著花走在路上,所以想到送花的種子這個方法,如此一來,就能藏在掌心,或是悄悄放入口袋了。
「這是什麼花的種子呢?」
瑪莉卡緩緩張開眼睛,盯著掌心那顆小不隆咚的種子。然而,亞尼斯從不說出答案,只給她一個微笑,就像在說,這是花開時的驚喜。
瑪莉卡害怕小小的種子掉落,握得緊緊的,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進了家門之後,才拿出來仔細盯著它瞧。
這麼小的種子,竟會開出美麗的花朵,太神奇了。瑪莉卡越想越覺得這顆平凡無奇、黑漆漆、圓滾滾的小種子惹人憐愛,是大自然偉大的奇蹟。
每次收到亞尼斯送的種子,瑪莉卡就會放入瓶子裡。只見種子一天天增加。
花朵的種子越多,瑪莉卡對亞尼斯的喜歡也與日俱增。好想多了解他、陪伴他。不知為何,只要跟他在一起,心裡就很滿足。瑪莉卡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情。
瑪莉卡的這份心情,亞尼斯一樣也有。
唯有和瑪莉卡在一起時,他才覺得自己是特別的。在他過去的人生當中,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
但是,隨著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親密,太陽下山的速度也加快了。白晝一天比一天短,取而代之的是,黑夜越變越長。到了冬天,傍晚四點以後天就完全黑了。
他們得趕在天黑前離開森林回到家才行,因此見面的時間越來越短。
最後終於下起了雪,大雪掩埋道路,他們不能在森林見面了。不僅如此,戶外非常的冷,不管穿多厚的衣服耐著寒風跑去森林,都會立刻著涼感冒。
冬天這個季節,給兩人帶來一場大考驗。
見不到亞尼斯的日子,瑪莉卡成天待在家中織手套。這時候,她的身邊一定會擺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菩提樹花茶。
相傳菩提樹是守護女人的神木,家家戶戶的院子,一定都有種菩提樹。這種樹的葉子形狀像愛心,站在樹下向上望,枝葉像宇宙,呈圓形向外擴展,美麗又具有包容力。
初夏時節,菩提樹會開出和太陽公公一樣顏色的小花,香氣濃郁。摘下小花曬乾,泡茶時加進去,會散發淡淡清香。感冒咳嗽時喝菩提樹花茶,可以減緩症狀。
窗外雖然是一片雪景,只要喝口菩提樹花茶,就會瞬間飄出初夏的芳香,彷彿回到了剛認識亞尼斯的季節。
不過是這短短幾個月發生的事,就只是認識亞尼斯的前與後,人生竟變得截然不同。瑪莉卡無法想像沒有邂逅亞尼斯的人生。對她來說,與亞尼斯相遇是人生中的必然,就是這麼重要。
一雙、兩雙……瑪莉卡親手織的手套也在衣箱裡增加了,只是和奶奶精湛織功的手套相比,差得可遠了。瑪莉卡想快點織得和奶奶一樣好。
奶奶織的手套針目又密又實,戴上它,不用擔心寒風從縫隙灌入。瑪莉卡織的手套不夠密實,戴起來涼颼颼,別說風灌進去,有時還會鬧出手指直接從縫隙穿出來的笑話。
不過,凡事都有第一次,也都是熟能生巧,多做幾次,漸漸就會了,瑪莉卡的奶奶也不例外。很久很久以前,奶奶也經歷過怎麼織也織不好的時期。
織手套織累了,瑪莉卡走到廚房,向媽媽討教黑麥麵包的做法。除了黑麥麵包,她們也會一起下廚,瑪莉卡從媽媽身上學到各種菜餚和點心的做法。
過去,瑪莉卡都只負責吃。因為,媽媽是村子裡最厲害的烹飪高手,只要是瑪莉卡愛吃的東西,媽媽全都會做給她吃。
瑪莉卡從不知道一道又一道菜,做起來竟然這麼費工。得知媽媽是這麼厲害的人之後,瑪莉卡更尊敬她了。
獨處的時候,瑪莉卡總忍不住思念亞尼斯,所以,她盡可能待在客廳,和家人共度時光。為了轉移見不到亞尼斯的寂寞心情,瑪莉卡也教雙胞胎姪女唱歌跳舞。
熱熱鬧鬧地大笑一場,就能在短短的瞬間,暫時忘記亞尼斯。
對瑪莉卡來說,這是最漫長的冬季。但是,她也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冬天。
瑪莉卡十六歲了。
緊接著,春天來臨。光是聽到春天這個詞,瑪莉卡就雀躍無比,想要當場跳舞。
儘管速度不快,森林中的積雪確實一點一滴慢慢融化,結了厚厚冰層的河川也再次傳來潺潺流水聲。
大地從漫長的冬眠中甦醒,沒有其他事情比這件事更教人欣喜了。
小鳥唱起春之頌,這是如假包換的情歌。
植物睡眼惺忪地探出頭。
人們高舉雙手,迎接溫暖又刺眼的陽光。
瑪莉卡和亞尼斯終於可以再度相見了。瑪莉卡帶著輕飄飄、彷彿飛上空中的心情,快步奔向森林。
春天的森林,真的好舒服啊!
腳下的土壤蓬鬆柔軟,好像剛出爐的戚風蛋糕。四處有融雪的味道;除此之外,還飄著一點點彷彿在向人撒嬌的可愛花香。
兩人在春回大地的深邃森林禮拜堂內,靜靜依偎著彼此。
因為,去年亞尼斯專屬的樹樁座位上,竟然冒出了芽體。芽體是草木切口抽出的新芽,這代表被砍斷的樹並沒有死亡。
為了避免不小心坐斷新芽,亞尼斯尋找其他樹樁。就在他因為找不到適合坐的地方而發愁時,瑪莉卡主動開口:「你坐這邊。」
瑪莉卡將自己坐的一半位置讓給他。坦白說,亞尼斯心裡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說不定正是因為亞尼斯太過害羞,深邃森林禮拜堂的樹木都看不下去,才會集合起所有樹木的力量撮合他們。
亞尼斯愉快地脫下鞋子和襪子,光著腳板碰觸地面。瑪莉卡也跟著打起赤腳。
腳下土地相當柔軟,溫溫的好像人的肌膚,令人聯想到天鵝絨。陽光從還沒長出葉子的枝枒間燦爛地照下來,好像天神從遙遠的天空淋下甜甜的蜂蜜。
像這樣坐在一起,瑪莉卡彷彿回到了孩提時代。只是,此刻跟她在一起的不是三位哥哥,而是情人亞尼斯。
亞尼斯還是老樣子,話少。但是,他漸漸肯聊一點自己的事情了。
「畢業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有一次,瑪莉卡這樣問他。亞尼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要當養蜂人。」
瑪莉卡聽了以後,對亞尼斯更有好感了。
因為,瑪莉卡最愛吃的東西就是蜂蜜。當然,她也愛吃黑麥麵包,只是更喜歡滿滿淋在黑麥麵包上的可口蜂蜜。
瑪莉卡想多聽聽亞尼斯的聲音,於是輕輕將耳朵貼在他的背上。如此一來,亞尼斯的說話聲和心跳聲就會宛如樂章、宛如潺潺流水,悅耳地響起。
只是靜靜待著不動,就覺得好滿足。
此外,瑪莉卡還學會一件事,原來沉默也是一種動人的音色。她已經不需要拚命聊自己的事情了。捱過了漫長的冬天,瑪莉卡稍稍變得成熟了一點。
聽著亞尼斯胸口傳來的心跳聲,瑪莉卡很篤定,他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養蜂人。
轉眼間,夏至節到了。
夏至節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慶典活動,在每年的六月二十三日舉行。
這一天不只孩子興奮,大人也從一大清早就靜不下來。無論男女老幼,全換上美麗的民族服飾,對太陽神獻上祝福。這天也是一年當中白晝最長的日子。
女人戴上花環,男人戴上槲葉環。頭環象徵了太陽,這裡的人認為圓形的東西都是吉祥物。
媽媽蒐集院子的花花草草,替所有家人做了頭環。她多做了很多很多,分送給來自遠方城鎮的親戚和旅人。就連平時戴著帽子的已婚婦女,也可以在夏至節這天戴起花環,所以真的需要用到很多花環。
瑪莉卡也幫忙著手編織花花草草。
瑪格麗特、薊花、鬼燈檠、歐丁香、野莓花。從庭院到原野,遍地都是五彩繽紛的花朵。在路普麥吉共和國,不用擔心花被摘完。滿山遍野的花接二連三地綻放,熱鬧滾滾地鋪滿大地。
晚上九點過後,人們點燃篝火。
家人、親戚、朋友全部到場,共襄盛舉,圍著高高燃向空中的火焰,唱歌跳舞,感謝太陽的祝福,為豐收祈禱。
夏至當天,要吃加了葛縷子種子的白起司、喝啤酒來慶祝。
四面八方笑聲不斷,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在這一天,過了晚上十一點,太陽才會落下山頭,還有很多時間談天說地、大快朵頤、唱歌跳舞。
只是,千萬小心不能睡著,夏至節要通宵狂歡,若是不小心睡著,接下來的一整年,都會被嘲笑是懶惰蟲。所以,這一天連孩子們也會努力保持清醒。
如果篝火減弱了,就把去年夏至節戴的頭環丟入火中。火代表了太陽,太陽不能輕易中斷。
恣意歡鬧後,天色終於慢慢暗下來。
這是兩人約定的信號,瑪莉卡悄悄離開家人身邊。
她行色匆匆地穿越村莊小徑,前往深邃森林的禮拜堂。路邊開著玫瑰花,發出甜甜的魅惑花香,引誘趕路的行人。
瑪莉卡只摘了一片花瓣,藏進胸口。她知道這樣能讓自己飄出好聞的甜甜香氣。
晚上吹起涼爽的微風。
瑪莉卡在森林入口的泉水前駐足,用手掌掬起冰冰涼涼的水。她先將甘甜的湧泉含在口中,再慢慢喝下去。接著,她把水面當鏡子,快速整理自己的服裝儀容。
她和亞尼斯約好要碰面。
他們說好要去尋找夏至夜晚會出現的蕨花。蕨花是夢幻花,極為罕見,但當地傳說相信,相戀的情侶可能會在短暫的黑夜中找到蕨花。
瑪莉卡只想早一秒見到亞尼斯,她拉起長長的裙襬,快步奔向森林。奔跑的時候,裙襬在空中輕飄飄地飛呀飛,拖著華麗的影子。
就算一個人進森林也不怕,因為,夏至節的夜晚月色皎潔明亮。而且,路普麥吉共和國的森林有一顆寬大的心胸,無論何時都來者不拒。
亞尼斯先一步抵達約定地點等待。
「恰烏。」(晚安。)
靜謐的森林裡,傳來亞尼斯的聲音。
瑪莉卡抱住亞尼斯,取代晚安問候。對恩愛的小倆口來說,能在夏至節的夜晚見面,好像夢一樣。
亞尼斯穿上傳統民族服飾,頭戴槲葉環。瑪莉卡也穿著民族服飾,頭戴花環。看上去,相依的兩人像極了親暱嬉戲的小妖精。小倆口站在森林裡,緊緊抱著彼此,禮拜堂的花草樹木全都溫柔地守望。然後,兩人第一次印上彼此的唇。
多麼神奇啊。這是瑪莉卡至今經歷過最甜蜜的時光了。
瑪莉卡完全沉浸在吻裡,腳步一陣踉蹌,差點跌倒。不知怎的,身體使不上力氣,好像縹緲易碎的星星糖。
幸好亞尼斯穩穩支撐住她的身體。
「我愛妳。」他摸著瑪莉卡的頭髮,輕聲低語。
「我也是……」瑪莉卡融化在亞尼斯的臂彎,呢喃著。
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亞尼斯。如果可以,好想更靠近他一點,緊緊擁抱。
就在進入新的一天那個時刻,兩人在深邃森林的禮拜堂中合而為一。瑪莉卡在來時路上塞入胸口的玫瑰花瓣,現在正輕輕躺在地面上。
原來世界上有這麼美妙的儀式,亞尼斯和瑪莉卡在這一夜初次知曉。淚水自然地從瑪莉卡的眼中掉下來,亞尼斯伸出手指,輕輕為她抹去淚水。
接著,兩人手牽著手,在深夜的森林中散步,尋找夢幻蕨花。
亞尼斯小心翼翼地在林中邁步,以防踩到腳邊盛開的花朵。瑪莉卡和他一樣,為了不踐踏花草,她想像自己是芭蕾舞者,踮起腳尖走路。
手牽手走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兩人邊走邊跳起舞。每當瑪莉卡像隻小魚輕輕一跳,亞尼斯就會穩穩托起她的腰。
跳舞的時候,兩人的呼吸完全同調。再複雜的舞步都難不倒他們,宛如一心同體的生物,配合得天衣無縫、毫無滯礙。
森林裡的動物從遠方悄悄觀察著他們,但兩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沒察覺這些視線。
他們陶醉地跳著舞。
瑪莉卡和亞尼斯跳舞的模樣真的很迷人,神聖又純潔,森林裡的動物們都忍不住看呆了。兩人輕快的腳步聲,在黑夜森林響起,時而伴隨著歡笑。
亞尼斯全身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感包圍,瑪莉卡也覺得好幸福。
可惜,愉快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天空已經開始準備迎接破曉。夏至的夜晚,太陽公公悄悄瞇一下就會起床。黎明即將到來。
亞尼斯抬頭望著微微泛起魚肚白的天空,儘管現在還勉強看得到星星,但這些星星遲早會回家。
亞尼斯重新看向腳邊,在茂盛的草叢堆裡摘起一朵淡黃色的花朵。他將這朵花交給瑪莉卡,同時告訴她:「我們結婚吧。」
他向瑪莉卡求婚了,接著又添上一句:「我想永遠和妳在一起,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
亞尼斯用自己的方式想了很多求婚詞,到頭來,最接近自己心聲的,只有這一句。
當然,瑪莉卡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無法立刻回答。路普麥吉共和國沒有代表「yes」的話語。
東邊天空開始染上琉璃色,早晨即將來臨。再一眨眼,瑪莉卡和亞尼斯如夢似幻的甜蜜時光就要結束了。
兩人在森林中追逐嬉戲,快步穿過小徑。
最後在森林的入口處接吻,握手道別,各自回家。
等他們結了婚,就不需要各自回家。瑪莉卡想像著那畫面,整個人樂陶陶,都要融化了。和心愛的亞尼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心願,如果能實現,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