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腳步〉
一個家庭裡,每個成員的走路速度都會不一樣。
但在我們家中,每個人的步伐差異大得相當懸殊。
急性子的媽媽走得飛快,
慢吞吞的爸爸總是悠哉地走在最後。
媽媽無論在物理或精神層面上,
都是個超級行動派。
爸爸曾形容媽媽是一顆洲際導彈,
只要按下發射鈕,就會不顧一切、筆直飛向目的。
爸爸總是走在我們的最後面,
總是不趕著去任何地方。
好奇心強的爸爸容易被有趣的街景、有個性的小店給吸引住。
所以全家走在路上時,他常常脫隊搞失蹤。
我們家走在路上的畫面是這樣的:
媽媽總是超前,爸爸總是落後,
卡在中間的我和哥哥常感到手足無措。
媽媽是真的走太快了,
就像一顆永遠放不完電的超級電池。
任何事都拚命做的媽媽,總是能達成各種目標。
她的人生很精采,達成了各式各樣的成就。
從小到大,很多同學都羨慕我有個酷媽媽。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媽的個性會讓周圍的人覺得很累。
爸爸雖然慢條斯理,
但是對一切都保持好奇心,是個博學多聞的人。
也有很多同學都喜歡我幽默、有趣的老爸。
但我總是不知道爸爸在自己的世界中,都在想些什麼。
小時候,我爸媽溝通的方式總是以吵架開場、不愉快收尾。
看著每句話都可以吵起來的爸媽,我總是想……
「為什麼兩個如此不同的人,卻要在一起呢?」
從小到大,在飯桌上,
我經常安靜地想著這個問題。
長大後,我終於有了答案。
其實我們家走在路上的畫面是這樣的:
總是超前的媽媽,
實際上是以親身示範的方式拉著每個人進步。
而看似慢悠悠的爸爸,
其實做為我們的後盾,推著大家放心前行。
終於想通了這點後,
現在看著爸媽鬥嘴抬槓的樣子,我已經不再懷疑。
一快一慢,總比他們兩個人都衝得太快,
或者都走得太慢好吧。
〈番外篇1 上大學〉
「爸,九月起,我要上大學了。」
「弟……打從你九歲起,爸就當你是個大學生了。」
這是我上大學前和爸爸的對話。
成年後,我特別享受與家人喝酒小酌的時光。以前喝酒是絕對不能做的事情,現在卻是一件能大方和家人談論、共享的活動;除此之外,一起喝酒也能提醒我被「當成一個大人」。
雖然在成長過程裡,我從未學會爸媽的技能,甚至連他們各自的語言(爸爸是閩南人,媽媽是客家人)都不會說半句, 但是他們給我的收穫是無限大的,那就是:把每個人當成獨立的個體對待;即使是家人,也不該為彼此的錯誤負責,或為彼此的人生做決定。因為對方和你一樣,也不一樣。你和我之間一樣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有不一樣的成長環境與心理特質。
如果未來有一天,我也為人父母,希望這句話也能是我帶給孩子的禮物。
〈不用讓弟弟〉
爸媽年輕時一起去日本念書,
本來不打算生小孩,兩個人這樣開心過日子就好……
直到……哥誕生的那天。
「生一個就好,養小孩真的太辛苦了。」兩人想。
哥哥五歲時,爸媽偶然看到哥哥坐在家裡和自己聊天。
「啊……好吧。」
於是我誕生了。
小野獸長到可以講道理的年紀後,
緊接著又從零開始養一隻不講道理的。
做為哥哥的玩伴,
我和他的個性完全落於光譜的兩邊。
我極其感性,
哥哥超級理性。
我拿到新玩具就會直接玩到爆,
再堅固的玩具都會被我玩壞。
哥哥拿到新玩具會先研究個半天,
看完說明書後才小心地開始玩。
我吃飯時喜歡沾各種醬料,吃得亂七八糟。
哥哥則是所有食物都吃原味,吃飯總是簡潔乾淨。
長大後,我的工作充滿藝術色彩,
哥哥則是理工類的人才。
即使我們如此不同,卻仍然相處得很好,
原因是……
媽媽從未對我們說「哥哥要讓弟弟,弟弟要聽哥哥的」這類的話。
相反的,我們得到的一切好東西都要分對方吃跟用,完全公平。
即使只是一片白麵包,也要精準地切成一半和對方分享。
小時候,我總是想自己吃完一整份食物、一整杯飲料。
長大後才知道,
自己吃完一整份食物,比不上小時候分享時來得好吃。
不用讓弟弟,因為他可以自己做決定。
不用聽哥哥的話,因為你和他一樣聰明。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哥哥從未吵過架,
或許是這兩句話造成的吧。
附帶一提,我念國中時,
超驚訝有人只因為不喜歡而不吃某樣食物。
我們兄弟倆什麼都吃……
或許是因為,我從小就覺得能分到自己手上的食物都太寶貴了吧。
〈不被放棄的孩子〉
國小二年級的我,不顧老師們的反對,留了一頭及腰的長髮。
成為老師眼中釘的我,還超級喜歡反駁老師在課堂說的話。
面對總是造成老師們困擾的我,爸媽決定讓我轉學。
記得跟我念同一所小學的哥哥,
曾經因為太害羞不敢在全班面前朗讀課文,
而被國語老師罰站了一整年,
只要是國語課,都得在全班面前罰站。
於是,我轉學到了一所在深山裡的國小。
這裡不用穿制服、沒有一堆奇怪的規定,
老師還帶大家在戶外上課。
學校裡,沒有任何老師對我的一頭長髮有意見。
在我們班上,有很高比例的孩子有身心狀況:
智能障礙、行動不便……
他們跟我一樣,在班上通常是會被同學霸凌、被老師放棄的孩子。
但是在這所僅有兩百人、大家都認識對方的學校裡,
沒有人是特別的。
這個學校並不是特殊教育機構,也不是什麼貴族小學,
就只是一個,讓每個小孩都能做自己的地方而已。
當時遇到的班導師,
鼓勵我把腦中怪怪的想法統統變成漫畫,畫在週記上。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連載漫畫。
也是我第一次嘗到「用畫筆說故事給別人聽」的快樂。
學校裡有一個酷傳統:
六年級畢業時,必須登上學校旁邊那座山的山頂。
老師、同學和家長們都會一起共襄盛舉。
那座山的路線不算簡單,
老師和我們攻頂時,都開心得大跳大叫。
只有那位腦性麻痺的同學,
因為不太能走路,所以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去。
當大家下山時,
爸爸注意到他坐在教室裡的背影看起來特別寂寞。
於是爸爸坐下來和他聊天。
「你也想爬山,對不對?」
「嗯,但我一定沒辦法到山頂……」
「沒關係,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於是隔天,爸爸特地請假帶著那位同學再爬了一次山。
因為爸爸不希望他感覺自己是「被放棄的孩子」。
長大後我才聽爸爸說,
當時老師跟家長們為我們這些孩子做了多少努力。
為家境清寒的同學募款、
帶著拖把到家長臥病的輕度障礙學生家裡打掃……
只為了讓他們感覺自己沒有被人放棄。
直到畫出這篇故事的當下,我才發現這件事:
我當初也是差點被人放棄的孩子。
長大後,我才知道和我有相同特質的人不少,
而且經常過得很辛苦。
……能被家人與學校所接納,
我知道這樣的自己是幸運的。
〈感謝傷害你的人〉
每年的除夕夜,
全家都會去東門市場買年菜和各式各樣的食材。
小時候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過年那幾天,
媽媽總是看起來滿面愁容。
在阿嬤家裡,總是女生在廚房忙東忙西,
男生待在客廳看電視。
老實說,幼年時的我一直以為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包含阿嬤對媽媽的所作所為總是很苛刻這件事……
我和哥哥出生時,阿嬤都沒有來看我們,
只送了一包過期的餅乾。
開車出遊時, 總是媽媽負責開車。
記得有一次媽媽已經開了整天的車,
阿嬤卻還是要求媽媽開回家為大家煮飯,
因為她不想在餐廳吃晚餐。
長大後,我才慢慢想通了來龍去脈。
因為媽媽在阿嬤眼中,
永遠是一個「配不上爸爸的人」。
在我十九歲那年,
媽媽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金鐘獎,躍上了各大媒體。
某一天回阿嬤家,阿嬤對著爸爸說:
「友中啊,你什麼時候也拿一個牙科的獎回來?」
媽媽後來和我說,或許在那一刻開始,
自己已經不是那個讓阿嬤瞧不起的小女生了。
阿嬤對媽媽來說,就像生活中的大魔王。
用電影來形容的話,兩人的關係,
就像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少年與猛虎。
記得猛虎終於離開Pi時,
少年Pi並沒有如釋重負,反而痛哭失聲。
生活中有很多關係會讓你活得痛苦,
讓你拚了命地想擺脫對方。
但是當一切結束時,你才猛然意識到,
這已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阿嬤過世前,家人、親戚們都圍繞在病床前。
媽媽握著阿嬤的手,
看著三十年來讓自己焦慮、害怕的阿嬤,媽媽說:
「媽……謝謝妳。」
媽媽說,那是她真心想說的一句話。
阿嬤在我二十歲時過世,
直到她離開前,我都未曾試著了解過她。
後來我才知道,阿嬤也曾在日本留學,
她主修生物,回國後在臺中女中任教。
二二八事件時,
她帶著學生為臺中的義勇軍包飯糰、照顧傷員……
她與阿公退休後,
曾經一起到日本的奄美大島上為老年人義診。
她有夢、有理想,
有過精采的一生 而不只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阿嬤。
現在我們還是常經過阿嬤家的那條巷子,
看著那扇熟悉的紅色大門……
大家都會安靜地經過,
我想是因為大家心裡都有自己想對阿嬤說的話吧。
〈番外篇9 教小孩〉
「妳女兒……」
「噢,那是我兒子。」
「兒子?妳怎麼沒有叫他剪頭髮?你們不會擔心別人說閒話嗎?」
「這就是他真正的樣子,我覺得他自己決定就好。」
因為留了一頭及腰的長髮,再加上兒童時期男女之間的五官、身體特徵不是特別明顯,乍看之下,所有陌生人都會以為我是女孩子。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習慣在聽到大人說「妹妹」時回頭,而且他們也通常是在叫我沒錯。
進到男廁時,我會被陌生人請出來:「妹妹,這是男廁,女廁在那邊。」這是在外面上廁所時常會遇到的事;有時遇到特別「守規矩」的人,即使我解釋半天,也不讓我進男廁。小小年紀的我,寧願憋尿到回家,也不願真的走進女廁。
在學校, 我會被取「人妖」 之類的綽號,編成歌曲和被模仿,也會在路上被同學架住往女廁裡扔;天天請我剪掉頭髮的老師也為此感到頭痛,特別請爸媽要我別再作怪。
二十年前,性別意識還不像現在開放,這些都是我的日常。雖然我很叛逆,但我真的不是想透過留長髮作怪,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女生,我只是喜歡自己是這個樣子。留長髮時,照鏡子、綁頭髮都是一種樂趣,如此而已。
但是很明顯的,我的外表造成了很多人的困擾。我和爸媽都被好心的親友、路人關心到不堪其擾,好像我的頭髮是一件全世界都有義務關注的事,但其實不是。
還好,我一直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爸媽也從未問過我要不要剪頭髮,連一點點暗示都沒有。他們說,世界上有很多吃飽沒事的人,就愛管跟他沒關係的事。我只要做開心的事、為自己負責就好。
爸媽當初的態度只要有一點不同,我的人生或許就會走向不同路線了吧。
上國中後,在老師與主任的勸說下,我還是把長髮剪掉了。即使現在看起來那些為了升學率、為了校風的理由其實荒謬、沒有道理,我當時還是選擇了妥協,但我知道這是自己的決定。剪掉長髮後,我在國中度過了人生裡最不愉快的三年,但我一直記得,「只要做開心的事、為自己負責就好」這句話。
後來成為創作者後,我發現經營一個以個人創作為題材的網路社群,就像是一個在臺灣社會裡留一頭長髮的國小男生,有人會讚賞你的勇敢,有人不持任何意見,也有人會對你指指點點,對你套上特定的價值觀。
爸媽並沒有教我創作,但從小就教會我分辨誰是吃飽太閒的人,忽略他們、活好自己的人生。這件事,即使過了二十年依然有用。
〈結語 走在你的背後──雖然大部分的時間,看到你就覺得煩。〉
到了青春期的某個階段,「跟家人很親近」好像變成了一件很不酷的事情。
研究顯示,人到了十三歲後,會開始對媽媽的聲音感到厭煩,接下來也就是大家熟悉的三個字:叛逆期。我的叛逆期很長,長到我總是在臉書看到爸爸寫的文章時刻意跳過,長到我當兵前幾乎沒好好跟媽媽說過一句話。為了畫下這些故事,我翻遍了家族的Line群組與爸媽的臉書貼文來喚醒記憶。感謝這個時代讓我們的記憶都保留下了數位足跡,讓我還來得及在這個當下蒐集故事、以畫作的形式記錄下它們。
不知為何,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一寫下來、畫下來,一切都變得容易。
雖然在書中畫了不少與家人間的互動,也讓大家在故事中看見每個家族成員的優點,包括我媽媽的信念、爸爸的開明與哥哥的敦厚,但就像所有人的家庭一樣,我們之間並不總是像漫畫中那麼美好,每位成員之間也有各式各樣說不出口的委屈:可能是十年前的一個巴掌、童年時一句很傷人的話,也像典型的「亞洲家庭」一樣,我們從未好好向對方說出內心話。
沒有人能百分之百地愛著自己的家人。在步行了數十年的家族隊伍中,步伐不同的每個人都有讓其他成員埋怨的地方。
走在最前面的媽媽熱血,做事使命必達,甚至願意在退休的年紀像年輕人一樣追夢;但是反過來說,媽媽對凡事的控制欲都很強,為了掌握每件事的主導權,總是把「家人們完成一件事的與否」放在「家人的心情好壞」之前。
走在最後面的爸爸與人為善、敦厚老實,總是相信我和哥哥兄弟倆的抉擇;但在急切地把自信分給我們之後,他常常說出「這個我肯定做不到」「那是年輕人的權利」之類的話。走在中間的哥哥與我,從小到大都沒吵過架。平常我們為各自的理想打拚,見面時相處融洽,聊著最近的遊戲和電影,卻從未聊過各自的內心話。我也一樣,我的缺點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多。
在這個與家人步行的隊伍中,每個人的步伐都不一樣,經常絆倒彼此……
在成長與蒐集故事的這幾年裡,我看到很多不同型態的家庭,我明白在很多人眼中,自己對家人的這些埋怨根本是最微不足道的煩惱。我了解到,在一個家庭裡,能理解彼此、與彼此一同前進已是奢侈,所以我決定每篇故事都以感恩作結。因為即使無法改變埋怨的事實,我仍然有坦然接受的能力。希望這種轉念的方式,也能分享給閱讀本書的你與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