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員【直木獎名作.淺田次郎經典新譯】
◎鐵道員
從隧道的圓形出口望去,幌舞車站就在前方。白雪靄靄的終點站,背景坐落著採礦場的廢棄建築,以及形狀像怪物的輸送帶。
駕駛員和仙次指著臂木號誌,共同進行指認呼喚應答。探照燈照亮紅磚砌成的月台,往年停滿敞車和列車的調車場,如今成了一望無際的雪地。
「你看,老爹。好像童話故事的場景喔。」
列車開過軌道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模糊。年老的幌舞站站長,提著油燈站在細雪紛飛的月台上。
「我們都通知晚五分鐘到了,乙松先生還站在那等,外頭氣溫零下二十度耶。」
乙松站在月台邊,厚實的國鐵外套積了一層雪,深藍色站長帽的帽帶,也端正地套在下巴上。只見他以挺拔的姿勢,舉起戴著手套的手掌,對著列車進來的方向做出指示。
「乙松先生真帥氣啊,簡直就像一幅畫。」
「你啊,年輕小伙子沒大沒小,不會叫站長嗎?看仔細了,那才是真正的鐵道員。現在那些JR站長跟他沒得比,連制服都不穿了,只會窩在車站的辦公室裡。」
「唉……我看到都快哭了。」
駕駛員踩下汽笛,拉起煞車。柴聯十二型列車發出震天巨響,總算在終點站停下了。
月台上只積了薄薄一層雪,都是列車遲到這五分鐘還沒清的。乙松的長靴踩在雪上,慢慢走了過來。
「喲,老乙,這裡好冷啊。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
仙次咧嘴一笑,走入月台。
「沒事,別介意。新年快樂啊。」
「謝謝,也祝你新年快樂。其實呢,我本來是想陪你一塊過年,沒想到秀男那小子帶孩子回來了。」
「是喔,秀仔也當爹啦?這麼說來,阿仙你不就當爺爺了?長孫一定很可愛吧?」
「那當然啦。」
仙次總覺得自己在對乙松吐出白色的毒霧,便用手套遮住嘴巴。
「我是有找秀男那小子來跟你拜年,但他們明天就要辦公了,還請你多多包涵啊。」
「好說好說,秀仔當上札幌總公司的課長,忙一點也應該啦。你跟他說,叫他不用放在心上。」
「春暖花開前,我一定叫他來給你賠不是。那小子剛進公司的時候,還誇說只要自己有一口氣在,一定保護幌舞線不被廢掉,結果卻搞成這樣。真是不好意思啊,都怪我教出了一個不成材的廢物。」
仙次脫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腦袋致歉。
「阿仙,別這樣。你可是美寄中央車站的站長,你道歉我怎麼承受得起呢。」
乙松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繞過仙次身旁,探望列車駕駛座。
「辛苦啦,要來站裡暖暖身子嗎?」
駕駛員答話時盯著仙次低頭道歉的背影。
「雪下得挺大,我要回去了,站長。」
「這樣啊……哈,你叫我站長,一定是阿仙吩咐的吧?站長這個稱號,我聽著彆扭,整個車站也沒其他站員啊。」
乙松從背後抽出指揮用的小旗子,彎下鶴骨松姿的高䠷身板,拍拍仙次的背。
「阿仙,你是不是又胖了?」
「有嗎?」仙次總算抬起頭來說話。
「可能新年吃太多了吧。我帶了一點伴手禮,是我老婆要給你的。」
「哎呀,真是多謝,總算有過年的感覺了。你先進去吧,我送完上行列車就過去。」
乙松要送最後一班列車折返,仙次也沒多逗留,直接跨過鐵道走向車站。
幌舞車站保有大正時代的典雅韻味。候車室空間寬敞,天花板也特別挑高,上頭還有幾根橙黃色的大梁,三角形的天窗鑲崁著浪漫的彩繪玻璃。
木製驗票口的牆壁上,還掛著活像失物招領般的國營鐵路時代車輪標誌。每張長椅都是老古董,散發著黯淡的光澤。
仙次心想,好歹留下這棟建築吧。他在煤油暖爐邊烘手取暖,久站的身子終於能坐下來休息一下。
寂靜中,響起了列車的汽笛聲。
「讓你久等啦──嘿,你瞧瞧,旁邊的雜貨店也關門了。」
乙松進入車站,捲起小旗子指著站前的方向,身上還帶著雪的味道。
「咦?真的耶,老太婆她怎麼啦?」
這附近唯一一家苦苦支撐的雜貨店,壞掉的屋簷沒修,連燈也沒開。
「她兒子在美寄買了間公寓,總不能把年過七旬的老太婆撂下吧?現在可好啦,我這車站也得賣些香菸和報紙了。」
「得了吧,老乙。你一個人要賣票,還要打掃環境、保養線路。何苦連小賣店的生意都往自己身上攬?」
「話不能這麼說。幌舞這裡還有百來戶人家,而且都是老頭子和老太婆,總會需要看報紙吧?」
辦公室傳來哀傷的演歌,感覺車站都要被廢土山的影子罩住了,仙次點了一根菸。
「好啦,來慶祝新年吧。我帶了札幌在地的酒,是秀男準備的。」
「不好意思啊,還讓你老婆準備一大盒年菜。我老婆走了以後,過年我也不知道要幹啥才好。」
「靜枝她走幾年了?」
「沒幾年,前年才走的,總覺得都過十年啦。」
「老乙,你寂寞嗎?」
「還好啦,這裡也有不少孤家寡人的老頭子和老太婆,不寂寞。把菸熄了,一起進去裡頭吧。」
喝酒之前,有件事得先說清楚。
「對了,老乙,我明年春天有機會拿到新站大樓的缺。」
「這樣喔,那挺好啊。」
「所以我是想,看你要不要也過來美寄這邊。新站是十二層樓的大建築,還有玻璃帷幕的電梯,而且是東京的百貨和JR共同出資的。那地方我來管,多少有資格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嘛。」
「哈,都說是任性的要求,那就別麻煩了。」
仙次知道自己用詞不當,一時語塞。
「感謝你啊,我心領就好。」
「老乙,這是為何?」
「那些新玩意太可怕了,我連電扶梯都不敢搭呢。雖說我們都是鐵道員,你有本事幹到美寄中央車站的站長,我怎麼跟你比呢。」
「老乙,你很擅長搞機械不是?」
「沒有啦,我也只懂鐵路的玩意。又沒受過正規教育,都是前輩拿著鏟子敲我,讓我從實做中學的。那些東京的百貨公司員工,也只會當我是個野人吧。」
話題一中斷,雪夜安靜得令人害怕。
「阿仙,我是很感謝你兒子幫忙說情啦。」
「沒這回事,那傢伙大專畢業還占著高級職缺,多少有些升遷的機會,但公司的經營方針他還無權過問啦。」
「是喔,那就好。」
乙松肩上的雪塊都要結凍了,仙次幫他拍掉那些雪塊,卻找不到話說。
「你老婆還硬朗嗎?」
「好著呢,一樣吃得肥嘟嘟的──」
仙次突然想起了不堪的往事。
他想起乙松喪偶時,在醫院的太平間低頭不語的模樣。仙次的老婆始終無法諒解,為何乙松沒去見髮妻最後一面,甚至罵乙松是個薄情的人。
院方多次發出病危通知,乙松還是等到車站熄燈,才搭最後一班上行列車去醫院。仙次的老婆不斷打電話催人,卻催不到該來的人來見最後一面,也難怪她耿耿於懷。
當時,乙松穿著被風雪冰凍的大衣,在妻子旁邊低頭不語。仙次的老婆推搡乙松,質問他為何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乙松只是喃喃地說道:
「我是鐵道員,怎能為自家人的事落淚呢。」
乙松緊抓住大衣下的膝頭,依舊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仙次看著乙松,蒸氣火車的運轉聲和油煙味在腦海中鮮明回放。
「我說阿仙──」
乙松脫下帽子罩在暖爐邊,紅色的飾帶都褪色捲曲了。那是國鐵時代的深藍款式,上頭還掛著鐵輪的徽章。仙次頂著新的藍色帽子,一比之下反倒有些自慚形穢。
「怎麼啦?」
「先別管我了,說說那一輛柴聯列車會怎麼處理吧?」
「這個嘛,柴聯十二型列車好歹也是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製的老古董,我們以前在蒸氣火車上鏟煤的時候,就已經有那玩意了。」
「所以,要當廢鐵處理囉?」
「那玩意也貢獻夠久了。」
柴聯十二型列車剛出廠值勤的那一天,他們都還記憶猶新。
當時,仙次手握粗繩打磨蒸氣火車的底部,乙松則在煤水車上鏟著煤礦。鐵道旁擠滿了村民和礦工,全新的柴聯十二型列車一出隧道,所有人像打了勝仗一樣高聲歡呼。
──天吶,阿仙!你快看,柴聯列車來了,是柴聯十二型列車!
乙松在煤水車上揮舞鏟子,群眾的歡呼聲不絕於耳,直到站長來月台收下路牌(譯註:維護行車安全的一種舊式憑證),歡呼聲才消停下來。
「哎,當年鏟煤的小伙子也快退休了,要一台列車再咬牙幹下去,也太苛求了。」
「老乙啊,那輛柴聯十二型列車,大概是全日本最後一輛了。好好商量一下,應該會有博物館或鐵路公園願意收下吧。」
「那也請博物館收下我,拿我去展覽吧。」
二人終於齊聲大笑。
「好啦,慶祝新年唄。」
月台的燈都關了,候車室中只有淡淡的雪光反射。
「哎呀,有人忘了東西。」
牆邊的長椅上放著一尊塑料人偶,雙手癱在兩旁。
「怪了,剛才還有個孩子在這裡玩人偶,不曉得什麼時候回去的。」
乙松衝出方正的候車門廊,在黑暗中環顧站前。
「是塑料製的丘比娃娃啊?還真是過時的玩意,客人的嗎?」
「不知道,有個我沒見過的小女生,剛才一直在這玩。」
「喂,老乙,這附近怎麼會有你沒看過的小女生?」
「可能是過年回鄉的吧,沒準是搭車子來的。對了,差不多這麼大,長得很可愛,還背著一個紅色的書包。」
「還有背書包啊?」
「也許今年春天剛上小學,家人買給她的吧。真的好可愛,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還一直叫我看,都不肯離開我旁邊呢。」
「老乙,你喜歡小孩嘛。」
乙松沒有孩子。
辦公室的後面有個三坪大小的起居室,還附帶廚房,那裡就是乙松住的地方。小小的佛壇上有一張父親的制服照片,還有老婆年輕時拍的照片。
仙次上完香,盯著照片好一會。
「老乙,沒你孩子的照片嗎?」
「沒有,才出生兩個月就走了。」
「叫什麼名字?」
「雪子,十一月十日初雪那一天生的,就取名雪子。阿仙,你以前是不是有說過,我們兩家應該結成親家啊?」
「喔,我想起來了。好像是秀男讀中學的時候吧,我問他以後要不要娶你家雪子,他還鬧彆扭不肯抱雪子呢。」
乙松和仙次圍著小圓桌,共飲沒熱過的酒。關掉收音機後,涓涓流水聲聽了挺煩悶。
「說來丟人吶,我現在還會算雪子的年紀。如果她還活著,也該十七歲啦。」
「畢竟是老來得子嘛,會牽掛也應該。」
「雪子出生的時候,我都四十三歲了,我老婆也三十有八。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就這樣沒了,遺憾吶。」
乙松難得吐露怨言。
佐藤乙松察覺售票口有人,從睡夢中醒來。精準的掛鐘敲響了深夜十二點的報時聲。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來者從壓克力板的開口處,溫柔地呼喚乙松。
「誰啊?這麼晚還跑來,是有人生了重病嗎?」
旁邊的仙次用坐墊蓋住腦袋呼呼大睡,乙松放輕腳步,生怕吵醒老友。打開窗簾一看,有個圍著紅色圍巾的女孩子,手肘撐在售票口上。
這孩子比昨天的小女孩大多了,但單眼皮的神韻很像。
「喲,妳是來拿忘在這裡的東西嗎?」
少女點點頭,乙松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棉襖,前往候車室見客。外面的雪已經停了,月光透入候車門廊,映出一道長長的光華。
半空中隱約聽得到寒風呼嘯的聲音。
「妳是那孩子的姊姊啊?」
乙松把人偶交給少女,少女嫣然一笑:
「我妹哭著說她的娃娃不見了。」
「妳真是好姊姊。我在這一帶沒見過妳們,妳們打哪來啊?」
乙松猜想,這麼白淨漂亮的女孩子,肯定是大都會來的吧。
「我們是佐藤家的人,住在神社附近。」
「這樣啊。不過,這附近的人都姓佐藤,大叔我也姓佐藤。呃,妳說是神社附近的佐藤家,所以是賣油的那一戶?」
少女搖搖頭。
「那麼,妳是伊佐先生家的孩子?還是虎夫先生家的孩子?」
少女默默搖頭,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問題。想必家中的大人也告訴過她,這個村子只剩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吧。
「我們回來爺爺家過年。」
乙松決定不再深究:
「妳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了。這附近雖然沒有熊出沒,但不小心掉進雪坑或是從土堤摔下去,可是會出人命的。我送妳一程,妳等會。」
「沒關係,不用麻煩了。反正沒多遠,月光也挺亮的。」
這少女應對得體,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
「妳幾歲啊?」
「十二歲。」
「喔,那該上中學了吧?個頭有點小。」
「我才小學六年級,還沒上中學呢。呃,站長先生──」
少女欲言又止,踩小碎步忍著寒顫。
「啊,要上小號是吧?驗票口出去右轉就是廁所。妳等會,我幫妳開燈。」
乙松悄悄打開辦公室的門,按下配電盤的開關。電燈閃了幾下,照亮積雪的月台。
「呃,我一個人會怕,陪我一起去好嗎,站長先生?」
「好好,我陪妳去。」
少女稍微欠身,握住乙松的手掌。
「好啦,沒啥好怕的,乖。」
乙松牽起嬌小的手掌,不禁悲從中來。他把昨天那個小女孩,還有小女孩的姊姊,看成了無緣的女兒。現在的生活再三個月就要結束了,這也是他感傷的原故。
要不是雪子染上風寒,也該快快樂樂長大,而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也會每晚陪著女兒去上廁所吧。一想到是自己的工作害死了女兒,乙松的心好難受。因為他讓女兒出生在連醫生都沒有的小村子,住的也是辦公室旁簡陋的小房間,房內經常透著寒風。
在廁所前等待少女的片刻,乙松茫然地凝視對面的月台。
十七年前,某個大雪紛飛的早晨,乙松就是在那個月台,送走老婆和她懷中的女兒。乙松像往常一樣,執行指認呼喚應答,送走妻女搭乘的柴聯列車。那天晚上,妻女同樣搭著柴聯列車回來,但襁褓中的女兒已經涼了。
「你女兒都死了,你還有心情揮舞旗子迎接列車?」
妻子抱著女兒跪在積雪的月台上,對乙松說出這句話。
那時候,乙松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畢竟是鐵道員,除此之外也沒法做什麼。我不站在月台指揮,大雪中誰來引導列車呢?轉轍器也要有人操作才行,其他孩子放學後也等著回家。」
妻子反駁:
「是啊,你的孩子也回來了,變得像冰雪一樣,冷冰冰的回來了。」
夫妻生涯中,那是妻子唯一一次對乙松發火。
妻子將死去的女兒塞到他懷中,那重量幾乎令他站不穩,也是他背負了一輩子的沉重。他記得很清楚,那重量連冰凍的轉轍器都比不上。
另一道聲音也在記憶中浮現:
「伯父,雪子妹妹死掉了嗎?」
是秀男的聲音。那時秀男拋下身上的帆布包,擠到他們夫妻中間,從呆若木雞的乙松手上搶走雪子。
「天吶,雪子太可憐了。不是說要把她許配給我嗎?伯母,節哀啊。不過,伯父也是為了大家揮舞旗子的,您就別埋怨他了。好嗎,伯母?」
乙松將難過的回憶揣入懷中,拉緊棉襖低頭不語。
他心裡想的是,等到春天失去鐵道員的身分,應該就能痛哭一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