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紀事【殿堂級科幻經典．大師自序新譯版】

2030年8月

地球人

天曉得敲門的人是誰，但對方偏就不肯停手。

T太太猛地拉開門。「做什麼？」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很驚訝。「妳會說英語！」

「我會說我說的語言。」她答道。

「妳的英語說得真棒！」說話的男人身穿制服。他身邊還有另外三個男人，他們行色匆匆，臉上全露出笑容但渾身髒兮兮。

「你們想做什麼？」T太太問道。

「妳是火星人！」男人露出微笑。「當然了，這是地球人的說法，妳肯定覺得很陌生。」他朝他的人點個頭。「我們來自地球，我是威廉斯艦長。我們降落火星還不到一小時，是第二支探險隊伍！之前還有第一支隊伍，但我們不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事。總之，我們到了。而妳是我們見到的第一個火星人！」

「火星人？」她挑著眉問。

「我想說的是，妳住在太陽系的第四顆行星上，對吧？」

「這是基本常識吧。」她著他們厲聲說。

「而我們──」他把肥嘟嘟的粉嫩手掌放在胸前，說：「──我們來自地球，對吧，兄弟們？」

「是的，長官。」幾個人異口同聲回答。

「這裡是提爾星，」她說：「這是說，假如你們想用恰當的說法。」

「提爾，是提爾。」艦長筋疲力盡地笑著。「多好的名字啊！但請問這位好心的女士，請問妳的英語怎麼說得這麼好？」

「我沒說話，我用想的。」她說。「這叫傳心術！再見！」她用力關上門。

沒多久，那個可怕的男人又來敲門。

她猛地拉開門。「現在又怎麼了？」她驚嘆道。

男人還在門外，試著露出笑容，但顯然搞不清楚狀況。他張開手。「我覺得妳──沒弄懂──」

「什麼啦？」她厲聲問。

男人驚訝地盯著她看。「我們是從地球來的耶！」

「我沒時間理你。」她說：「我今天要煮一大堆東西，還要打掃、縫紉再加上有的沒的事。你顯然是想找T先生，他在樓上他的書房裡。」

「是的。」地球人困惑地眨眨眼。「當然，當然，請讓我們見T先生。」

「他在忙。」她再次摔上門。

這次是毫不客氣的響亮敲門聲。

「嘿！」門才一推開，男人便喊了一聲。他跳進門裡，像是想嚇她一跳。「這不是對待訪客的態度！」

「把我乾乾淨淨的地板弄得全是泥巴！」她喊道：「出去！想進我家，就先把靴子洗乾淨。」

她去檢查了小烤爐，接著氣呼呼地紅著臉回來。她的雙眼亮黃，皮膚呈柔和的棕色，身子纖瘦、靈敏得像隻蟲子。她的嗓音像金屬般刺耳，她說：「在這裡等。我去看看能不能讓T先生抽點空見你們。你們有什麼事？」

男人憤憤地咒罵，像是有人拿鎚子敲了他的手。「告訴他我們來自地球，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

「什麼東西史無前例？」她放下棕色的雙手。「算了。我馬上回來。」

她急匆匆地劈里啪啦走過石頭房子。

樓上傳來爭吵聲。進了門的幾個男人面面相覷，左右腳輪流支撐身體重心，玩玩手指、摸摸垂掛的腰帶。樓上有個男人在怒吼，女人大聲回嘴。

「二十五分鐘了，」他說：「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打算。」他走到窗邊往外看。

「今天天好熱。」一個男人說。

「就是啊。」在過午溫暖又慢悠悠的時刻，另一個男人這麼說。話語聲漸成低喃，終至無聲。屋裡沒半點聲響了，幾個地球人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又安靜地過了一個鐘頭。「希望我們沒有造成什麼困擾。」艦長說著，走過去窺探起居室。

T太太在裡頭，正在替長在起居室中央的花朵澆水。

看到艦長時，她說：「我就知道我忘了什麼事。」她走進廚房。「抱歉啊。」她遞了一張紙條給艦長。「T先生太忙了。」接著她轉身看正在烹煮的食物。「反正你們要見的不是T先生，應該是A先生才對。帶這張紙條到下一個農場，就在藍色運河旁。無論你們想知道什麼，A先生都會給你們建議。」

「我們沒有什麼想知道的。」艦長不悅地噘著厚厚的嘴唇說。「我們已經知道了。」

「紙條都給你了，你還要怎麼樣？」她單刀直入這麼一問，就閉上嘴巴不肯再說。

「嗯。」艦長說，拖拖拉拉不想離開，站在原地彷彿在期待什麼，看起來就像個孩子瞪著沒掛禮物的聖誕樹。「嗯，」他又說了一次。「走吧，兄弟們。」

四個男人就這麼走進外頭炎熱又安靜的白晝。

○●○

半小時後，坐在自家書房，端著金屬杯啜飲電子火的A先生聽到外頭的碎石路上有人在說話。他探頭往窗口一看，發現有四個穿制服的男人抬頭瞇眼瞧他。

「請問你是A先生嗎？」他們拉高聲音問。

「是。」

「T先生讓我們來找你！」艦長喊道。

「他為什麼會要你們過來？」A先生問道。

「他很忙！」

「嗯，那太可惜了。」A先生譏諷地說：「他當我閒著沒事，只能接待他忙到懶得招呼的人？」

「先生，那不是重點。」艦長扯著嗓門說。

「對我來說偏就是。我有好多書要讀。T先生真是有欠考慮，這也不是他頭一回這麼不顧我的立場。別再揮手了，先生，讓我把話說完。注意聽好。我說話時大家都會注意聽。如果你們不好好聽，我就不說了。」

院子裡的四個男人嘴開開、不安地輪流用左右腳支著身體，艦長甚至一度臉上的青筋浮起，眼眶含淚。

「好了，」A先生開始說話：「你們覺得T先生這麼不禮貌，公平嗎？」

站在高溫中的四個人抬頭看。艦長說：「我們是從地球來的！」

「我覺得他很沒風度。」A先生悶悶不樂地說。

「我們搭火箭來的。東西就在那裡！」

「知道嗎，T先生不是頭一次這麼不講理了。」

「遠從地球過來的。」

「怎樣，我真是有點想打電話跟他說個清楚。」

「我們一共四個；我和這三個隊員。」

「好，我要打電話給他，就這麼辦！」

「地球。火箭。人類。太空旅行。」

「打電話過去好好罵他一頓！」A先生扯著嗓門說，接著便像舞台上的人偶一般，倏忽消失。接下來，怒沖沖的聲音以某種古怪的方式前後迴盪了大約有一分鐘之久。窗外，站在底下的艦長和他的隊員渴望地看向停在山丘上的美麗太空船，那麼美好，那麼誘人又那麼精緻。

A先生突然狂熱又得意地出現在窗口。「找他決鬥，決定了！決鬥！」

「A先生—」艦長靜靜地再次從頭開始說。

「我要開槍殺了他，聽到了嗎？！」

「A先生，我想告訴你。我們航行了六千萬英里才到這裡。」

A先生終於注意到艦長了。「你說你們從哪來的？」

艦長露齒笑，沉聲告訴身邊三個男人：「這下總算有進展了！」他大聲告訴A先生：「我們航行了六千萬英里，從地球來的！」

A先生打了個大哈欠。「這季節，地球只在五千萬英里外。」他拿起一支看來很嚇人的武器。「好，我得走了。你們只管拿著那張紙條—雖然我不知道那玩意兒對你們有什麼幫助—越過山丘去埃波爾小鎮，把一切全告訴I先生。你們要找的人是他，不是T先生那個蠢蛋，現在我要去殺了他。別找我，因為你們不在我的工作範圍裡。」

「工作範圍，工作範圍！」艦長可憐兮兮地顫聲道：「難道要歡迎地球人還得先劃定工作範圍！」

「別傻了，這每個人都知道好嗎?!」A先生匆匆下樓。「再見！」他快步踏上碎石路，雙腳好像一把彎腳圓規。

四名太空旅客驚訝地呆立在那。最後，艦長說：「我們會找到願意聽我們說話的人。」

「也許我們可以出去再進來。」一名隊員沮喪地說：「說不定我們應該先升空，然後再一次降落。給他們一點時間準備歡迎派對。」

「這點子不錯。」疲憊的艦長喃喃地說。

小鎮裡滿是人，在家戶間來來去去，互相問好。他們都戴著面具，有金、有藍，也有深紅等討喜的顏色，面具上有銀色嘴唇和紅銅色眉毛，或微笑或皺著眉頭，全憑配戴者的喜好而定。

四個因為長途跋涉而全身汗溼的地球人停在路邊，向一個小女孩詢問I先生的住處。

「那裡。」女孩點個頭。

熱切的艦長小心地單膝跪下，看著女孩甜美稚嫩的臉龐說：「小女孩，我想和妳說說話。」

他讓女孩坐在他腿上，一隻大手捧住她規矩交疊的棕色小手，像是要說床邊故事一樣，耐心又愉快地慢慢構思細節。

「我們是地球人。」他說：「妳相信我嗎？」

「相信。」小女孩看著自己用腳尖在沙地上畫出的線條。

「很好。」艦長捏捏她的手臂，一則是有點開心，同時也是想讓小女孩直視他。「我們自己打造的太空船。妳相信嗎？」

小女孩用一隻指頭挖鼻孔。「相信。」

「還有──」

「過去從沒有人搭這麼大的太空船穿越太空。」小女孩閉起眼睛像在背書似的。

「太棒了！妳怎麼知道？」

「喔，是傳心術啊。」她漫不經心地在膝蓋上抹抹指頭。「I先生會想和你說話的。」

○●○

應門的是I先生本人。他正要去講課，但如果他們趕緊進門，說出自己想要什麼，他可以撥出一分鐘時間。

「注意聽了。」艦長說，他雙眼紅紅，一臉疲憊。「我們來自地球，有一艘火箭推進的太空船，總共是四個人，包括三名隊員和一名艦長。我們又累又餓，需要一個地方睡覺。我們還需要某個人頒發我們城市之鑰這類東西、和我們握手，說聲『太棒了』和『恭喜，老傢伙！』之類的話，大致上就是這樣。」

I先生是個弱不禁風的高瘦男人，戴著厚厚的藍水晶片覆蓋在金黃色眼睛上。他埋首看著書桌上的文件，不時以銳利的眼神審視他的客人。

「呃，我覺得我這裡好像沒有表格。」他仔細翻找書桌抽屜。「嗯，我到底把表格放哪去了？」他若有所思。「一定在什麼地方。喔，有了！在這裡！」他俐落地把表格遞給艦長。「你得在這些文件上簽名，你知道吧？」

「我們非得完成這些沒意義又繁瑣的手續嗎？」

I先生無神地看了他一眼。「你說你們從地球來的，不是嗎？那麼除了簽這些表格以外沒別的方法了。」

艦長簽下自己的名字。「你還需要我的隊員簽名嗎？」

I先生看著艦長，又看向另外三個地球人，爆出大聲的嘲笑。「他們要簽名！哈！真不可思議！他們，哈，他們也要簽！」他的淚水冒出來，手拍膝蓋，彎下身，張開的嘴巴裡吐出笑聲，好一會兒才扶著桌子坐直。「他們要簽名！」

四個地球人沉下臉。「有什麼好笑的？」

「他們要簽名！」I先生嘆口氣，開心到全身無力。「太好笑了，我得把這件事告訴X先生！」他檢查填好的表格，仍然止不住自己的笑聲。「看來所有資訊都填好了。」他點個頭。「包括必要時採取安樂死的同意條文。」

「同意什麼東西的條文？」

「不要講話。我有東西要給你。來，這是鑰匙。」

艦長滿臉喜色。「太榮幸了。」

「不是城市之鑰，笨蛋！」I先生厲聲說：「只是房子的鑰匙。沿著走廊往前走，打開大門的門鎖，走進裡面緊緊關上門。你們要在那裡面過夜。明天早上我會讓X先生去看你們。」

艦長猶豫地接過鑰匙。他站在原地低頭看地板，他的隊員沒有移動。他們的血和因火箭而生的熱情似乎全被抽光，被榨乾了。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I先生問道：「你們還在等什麼？你們想怎麼樣？」他彎腰駝背走過來，抬頭看著艦長的臉。「你們幾個！拿著鑰匙出去！」

「我不指望你能—」艦長暗示著：「我是說，好比試著，或是想想……」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很努力，從很遠的地方來，你是不是可以和我們握個手，說聲『幹得好！』之類的，你──覺得呢？」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I先生伸長了手。「恭喜！」他微笑了，但很冰冷。「恭喜。」他轉過身。「現在我得走了，鑰匙拿去用。」

I先生再次無視他們，彷彿這幾個人融入地板一樣。他在房裡走來走去，收拾好一個裝著紙張的文件盒。他又待了五分鐘，但完全沒再和這幾個垂頭喪氣、腳步沉重、目光逐漸黯淡的地球人說話。I先生臨出門時還忙著檢查自己的指甲……

○●○

在沉悶陰鬱的午後陽光中，他們零零落落地沿著走廊，來到一扇光亮的銀質大門前，用鑰匙開了門，走進去關上門，接著才轉身。

這是一間太陽照得到的寬敞大廳，男男女女或坐在桌邊，或一群群站著聊天。聽到關門聲，他們齊齊看向這四個身著制服的男人。

一個火星人往前走過來，朝他們點頭打招呼。「我是U先生。」他說。

「我是強納森．威廉斯艦長，來自地球的紐約市。」艦長平鋪直敘地說。

整個大廳瞬間沸騰！

叫嚷聲讓屋椽都為之震動。這些人推擠著往前，高興得又是揮手尖叫又是拍打桌子，他們歡樂地蜂擁上前，抓住這四個地球人，迅速將他們扛上肩膀繞著大廳衝了六波，六次都在大廳裡繞出完美的圓圈，一面歡欣鼓舞地邊跳邊唱。

這四個地球人搖搖擺擺地坐在大家的肩膀上，驚喜萬分，過了整整一分鐘後才開始大笑，互相喊道：

「嘿！這才像話嘛！」

「這才是人生！好傢伙！耶！哇！嗚比！」

他們拚命對彼此眨眼，舉高雙手拍著叫著：「嘿！」

「好耶！」群眾附和。

接著，他們停止叫喊，讓幾個地球人坐在桌上。

艦長差點哭出來。「謝謝你們，真好，這真好。」

「快自我介紹一下。」U先生催促他們。

艦長清清喉嚨。

艦長說話時，大家不斷發出「喔」或是「啊」的驚嘆。他介紹自己的隊員，然後三人分別簡短致詞，全都贏得如雷掌聲。

U先生輕拍艦長的肩膀。「能看到另一個地球人真好。我也來自地球。」

「你說什麼？」

「我們當中有很多人都來自地球。」

「你們？從地球來的？」艦長瞪大了雙眼。「怎麼可能？你們也是搭火箭來的嗎？難道幾世紀以來一直有人在進行太空旅行？」他顯然很失望。「你們從哪個──哪個國家來的？」

「圖瑞歐。我靠身體的靈力過來的，好幾年前的事了。」

「圖瑞歐。」艦長有樣學樣地說出這幾個字。「我沒聽過這個國家。什麼是身體靈力？」

「那位R小姐也來自地球，對吧，R小姐？」

R小姐點點頭，詭異地笑了起來。

「W先生、Q 先生和V先生也是！」

「我是來自木星。」有個男人得意洋洋地說。

「我從土星來的。」另一個眼底閃現狡獪神色的人說。

「木星、土星。」艦長驚訝地眨眼。

這時周遭很安靜，大家圍在桌邊，有的站，有的坐，怪的是這些餐宴大桌上空空如也，沒擺任何東西。他們的金黃色眼睛閃爍，顴骨下有明顯的暗影。艦長到這時才注意到大廳裡沒有窗戶，光線似乎是從牆壁滲進來的。而且這裡只有一扇門。艦長縮了縮。「我搞不懂了。圖瑞歐在地球上什麼地方？離美國近嗎？」

「美國是什麼？」

「你沒聽過美國！你說你是從地球來的，可是你竟然不知道美國！」

U先生氣呼呼地靠過來。「地球是海洋之星，那裡除了海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陸地。我從地球來的，我知道。」

「等等。」艦長往後坐。「你看起來像個普通的火星人。黃眼睛，棕色皮膚。」

「地球上全是叢林。」R小姐驕傲地說。「我來自地球的奧利，我們的文明是純銀打造的。」

這時，艦長輪流看著U先生、W先生、Z先生、N先生、H先生和B先生。他看到他們的眼睛在光線下忽明忽暗，忽而聚焦忽而渙散。他開始打顫。最後，他終於轉過頭，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的隊員。

「你們明白這怎麼回事了嗎？」

「明白什麼，長官？」

「這不是慶祝。」艦長疲倦地說。「不是宴會。這些人不是官方代表。這也不是驚喜派對。看看他們的眼睛，聽聽他們說的話！」

沒人膽敢呼吸，在這個密閉空間裡，只有白眼球左右移動。

「我現在才知道──」艦長的聲音好遙遠，「──為什麼每個人都給我們紙條，要我們去找別人，直到我們見到I先生，而他還給我們鑰匙，要我們沿走廊往前走。然後我們到了這裡……」

「我們在哪裡，長官？」

艦長呼了一口氣。「在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