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自己沒那麼好?:一位實習醫師的冒牌者症候群實錄
「明天就要正式開始會談了。」
「哇嗚,會談耶!」
「不要這樣啦,妳害我超緊張的!我對會談根本一竅不通好嗎?而且我還沒眼鏡或鬍子可以裝可靠。」
「妳怎麼會這樣說?妳早就做過一大堆精神科實習,而且每次都做得很好不是嗎?」
「對…實習!那只是實習啊,伊莎!這次是來真的。」
而開始來真的後,在醫院裡妳會不停聽到:
醫師!大夫!醫生!醫師!大夫!
「為什麼這醫生都不回一下啊?沒聽到人家一直在叫她嗎?」
然後妳回過頭去…在妳背後…
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喔不!那邊醫生、醫生叫的,是叫我嗎?」
「哈哈哈,這倒是真的,大家現在會開始叫妳醫師啦!」
「是啊,太可怕了!而且雖然每個人都喊我們『醫師』,但其實我們要通過論文答辯才算真的拿到執照好嗎!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向病患介紹自己。」
「嗯…那其他實習醫師怎麼做?」
「他們就說:『你好,我是X醫師,在這裡擔任實習醫師。』」
「那跟著照做就好啦!」
「不能這樣啦,我有種說謊的感覺…我想,我應該會想辦法避免自我介紹吧。」
「然後接下來四年的實習醫師生活裡,都要一直避免說『我是拉皮耶醫師』?」
「我們跟病患會談的時候,一直都會有名護理師在場協助,當他們請病患過來會談時就會說:『A先生,拉皮耶醫師想要跟您會談。』就這樣!我就不用自己說出口啦!」
「嗯…要不然我就說『露西.拉皮耶,在這裡實習。』這樣就可以避開『醫師』這個詞。等等,不行,病患從來沒聽過實習醫師這樣自我介紹,他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會覺得我是半吊子,然後就不把我放在眼裡。我不想這樣啊,我已經沒有鬍子也沒有眼鏡可以拿來用了。」
當我們開始擔任實習醫師時,一瞬間角色就切換過來了:從醫學生的觀察者,變成了現在的實施者。老實說,有點像角色扮演。我們不太覺得自己有資格坐在這個位子上,所以總會下意識地拿其他精神科醫師說的現成句子用。因此有種自己是冒牌貨的感覺。也正是因為這樣,這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我是拉皮耶醫師。」
「我是星際大公爵。」
「啊…」
「A先生不過是我在地球任務中使用的一個名字罷了。我只是在扮演A先生。」
跟這些還處在妄想幻覺狀態的病患,進行我初次的病患會談,其實是件挺令人放鬆的事。於是,我們好像不管說什麼都不會顯得太奇怪。所以,我們可以這麼說:
「如果他能夠扮演A先生的話,我也可以扮演拉皮耶醫生。」
這樣事情就簡單多啦。
「但其實一開始,對我來說,要扮演實習醫生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深受『冒牌者症候群』所苦。這個症候群…正好與A先生得到的精神疾病完全相反。他相信自己是另外一個人,而我不相信我其實是我自己。」
這個「冒牌者症候群」的心理狀態,就是持續懷疑自己的成就,不認為這些能歸因於自己的能力。總認為自己能脫穎而出,是運氣太好。一邊努力對大家隱瞞自己實際上能力的不足。一邊還要擔心哪一天露出馬腳。
長期以來都是這樣…
高中畢業會考放榜。
「欸,妳看!妳得優等耶!太厲害啦!」
「對啊,還不錯…」
那是因為「所有」科目的考試,都正好出了我會的題目。還好有拉丁文選修拉分,而且法文口試的老師人超好…
醫學系入學考試放榜
「妳考上醫學系大學部,讚啦!」
「對呀,太棒了…」
那是因為我跟茱麗葉一起複習,都要謝謝她的筆記…
這個症狀就像蜘蛛結網一樣越黏越多…
醫學院內考試公布
「妳從來沒有重修過?」
「呃,對,我記憶力滿好的…」
是短期記憶滿好的。我的意思是。根本就臨時抱佛腳,現在全忘光了好嗎,全部!
直到把自己緊緊綑住動彈不得。
「拉皮耶醫生,可以請妳去治療病患嗎?」
「蛤?不、不,這一定是個誤會,我不是什麼醫生…你們一定會嘲笑我的…我今天的成就其實只是一系列的巧合啊!」
但是當我靜下來好好想過,我發現這整件事很詭異,我明明很清楚自己不是冒牌貨。但在面對壓力時,對自己的懷疑一瞬間就超過了自信…我不知該怎麼做,才能把自己從這個症狀裡解救出來…
好吧…我想這症狀從以前剛開始上學時就有了…我記得那時只有五歲吧,剛上小學一年級。伊莎跟我睡同一間房,但早上常常是我比她先醒來。當我自己一個人在角落裡玩的時候……一股巨大的不安突然向我襲來!那就像是在噩夢裡一樣,當我們發現事情不太對勁時已經太遲了。
「我忘記寫功課了?!我怎麼會連作業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可以忘記?老師一定會宰了我!」
小學一年級的老師,鼻子上長了一顆疣,我當時其實不太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巫婆。她常常用一種很恐怖的語氣,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長大了要當清道夫嗎?」
打從開學第一天起,她就要我們明白,上學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從現在開始,幼稚園生活結束啦!你們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醒來跑去玩。從今以後的12年,你們都得坐在椅子上聽課。」
老師說過的這些可怕的話浮現在我腦海裡,我忍不住瘋狂尋找隔天要交的作業:一張寫滿全班同學名字的紙。這份作業是閱讀練習加上性別歧視的混合體:我們必須把女生的名字用粉紅色的筆圈出來,男生的則用藍色。當時學年才剛剛開始,我還不太認得字。我的經驗告訴我,該找個大人跟我一起做這份作業。
「伊莎!伊莎!起來!妳看這個超可怕的!」
「蛤?嗯?什麼?」
但是那時候,我心裡默默覺得找會認字的姊姊幫忙,是種作弊的行為。
「雅德蓮,是女生的名字還是男生的呀?」
「女生!粉紅色!」
「哈金?」
「男生,藍色!」
然後當老師在課堂上稱讚我時,我當下超級心虛的:
「露西,做得很棒!」
搞不好她可以用她的法力讀出,這作業不是我自己做的!我覺得超級驚悚,非常害怕她會發現真相,然後覺得我是壞學生…接著就會問我是不是將來想當無所事事的廢人或清道夫。我當時就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出現類似的狀況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狀況總是一再重複。
「類似這樣的『冒牌者症狀』總是或輕或重地不斷在我的人生中出現。或許正在閱讀這本書的你也有過?」
以此時此刻的情況來說,這是我第一次在醫院值晚班,而他們剛剛把我叫去看新來的病患…這是我第一次被叫去看病患,然後他有自殺傾向。我想我現在的冒牌者症狀應該有個90%吧。
「您好,我是今天晚上留守的實習醫師…」
「啊,太好了!我是瑪嘉麗,夜班的護理師。來吧,先生,這是今晚的醫生,她會幫你進行診斷。」
「蛤?這樣一名小女孩?」
現在症狀達100%。
令人慶幸的是,這種討厭的感覺會隨著會談進行慢慢消失。當我讓自己沉浸在病患的故事裡,我身上的冒牌者症狀就慢慢不見,對自己的信心也隨之而來。會談結束後,我用一種既放鬆又自豪的心情,撰寫著對病患的觀察紀錄。就在這個時刻,一件令我無地自容的事發生了。
「喔,不…我記得剛剛講了一大堆他養的雞鴨貓狗所有故事,可是我忘記問他平常有沒有吃藥或者喝酒…」
「說實在的,他看起來不像剛剛喝了一杯…那就這樣寫吧:沒有酒精中毒或煙癮,然後回妳的值班室裡,看動物星球紀錄片、吃巧克力布丁。」
「如果我是妳,就不會這樣做…如果病患等等出現伴隨著震顫性譫妄的戒斷症狀,而這是因為他有酒癮…那妳可就有蓄意醫療過失了!」
「不好意思…我需要再回去看一下病患,釐清幾個問題。
冒牌者症狀:35%~55%
「瑪嘉麗!!!有個實習醫師說,有問題忘記問剛剛進來的病患!」
「蛤?不是吧!這些實習醫師全部都一個樣…叫他們等等,我要先去熱我的晚餐,等我弄完了我們再回病房去!」
相對於我們過往六年在醫學院裡一直習慣看到的「臨床案例結局」,這就是我稱為「真實人生結局」的東西。在此之前,我們所面對的病患都只是「臨床案例」。我們在一張紙上替他們治療,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在乎關鍵字、每題拿到的分數與最後的總成績。
臨床案例3:62歲男性病患,主訴自願性服藥造成的藥物中毒,因此引起自殺傾向。請問您要怎麼治療他?
「哈,太好了!我昨天才複習過治療自殺傾向這題。簡單!安排住院、換上病患服、安撫情緒、麻醉、行為評估、自殺傾向評估。」
如果有什麼該寫的東西忘記寫,永遠都可以之後再補上去就好。
「啊,我忘了寫『如果有酗酒,要預防震顫性譫妄』,這可是個關鍵步驟,缺漏沒寫就零分。好,我還有五分鐘,看看再多寫一些能不能撈一點分數:要求病患停止工作、幫助病患重新融入社會、安排家庭會談、安排牙醫治療、增強對病患親友的支持、推薦配副健保免費的新眼鏡、支持性精神療法、伴侶療法。」
但是,在真實生活中…
「啊,對了,妳可以開乙醯胺酚給4號的先生嗎?」
「啥?乙醯胺酚嗎?要用我的名字去開嗎?他真的那麼不舒服嗎?」
「都是妳害的!我晚餐的馬鈴薯烤鱈魚都涼啦!現在趕快開乙醯胺酚給我,不要拖拖拉拉的!」
在醫學院學習,培養了反射思考,我們將之稱為「抽屜」。比如說,當我們聽到「乙醯胺酚」,一個抽屜就彈開啦!
「叮咚!乙醯胺酚:解熱劑。同時也是第一線止痛劑。每6小時1公克,每天最高劑量為4公克,過量使用會造成肝臟中毒。」
在真正臨場上陣時,會因為在醫療現場碰到沒遇過的問題,而讓我們對這些收在抽屜裡的反射性思考產生懷疑。
「乙…醯…胺…酚,1公克的話…等一下,『公克』?是用這個單位嗎?聽起來怪怪的耶…公克什麼的,不是做甜點用的單位嗎?藥物不是比較常用毫克嗎?我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搞錯乙醯胺酚的用量單位?如果我這樣手滑一針扎下去,結果害病患得了猛爆性肝炎…而且只因為背錯用量單位,那可真是蠢爆了…」
「一位年輕的女實習醫師因為弄錯計量,開了超過應使用劑量1000倍之多的止痛藥物給精神療養院中的病患,造成病患死亡。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年輕的女士不知為何,竟能奇蹟似地跳過醫院裡規定的所有合法開藥程序關卡。她的小一老師為我們帶來證詞:『想當年啊,她都叫姊姊幫忙寫功課。現在想來,這大概就是她冒牌者生涯的開端!!』」
還好,這整起事情是在我一人值班時發生的。其實在精神重症病房,大家多少都帶著善意去面對事情,所以我的冒牌者症狀就慢慢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