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這次在創作上該是要打通任督兩脈的最後困頓階段了,卻因為外在環境激烈的變動,深深撼動著我的內心,我忽然欲罷不能地往下瘋狂寫著,再也沒有春蠶吐絲的痛苦,反而像踩著風火輪前行的哪吒。
而且,這次不再孤獨前行如悲劇英雄,反而成了和志同道合的同志們前進的朝聖者之一,我只是追隨者,追隨著比我勇敢的人們前進。
我向眾人展現脆弱、無助和無奈的一面,在眾人之前、大雨之下放聲痛快哭泣。我不再佯裝成無敵英雄。我相信人與人是平等的,是要相互扶持、鼓舞的。從小自以為可以替別人撐起一片天的我,回想起來,其實有太多人在為我和我們撐起天空,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終於完全自由自在了。我覺得自己又重返年輕的身心狀態,而且是更溫柔、堅定的,不需要刻意武裝自己。
當我進場時,臺下近千名聽眾全體起立,雙手合十。
臺上放了一張寬大的椅子和一張桌子,如果我坐著開講,真的很像是大師在「開示」,那會讓我很不自在。在過去的經驗中,我總是放棄座椅,站在更靠聽眾的地方,一口氣講完我的故事。
我是一個創作者,我知道我最擅長的便是用寫和說,慢慢引導讀者和聽眾進入我的故事中,各取所需。我自認為自己的生命毫無章法,也說不出什麼人生大道理來,甚至是個失敗者。但是,我能夠用一本書或是說一段故事來陪伴許多陌生人。這樣的工作,我已經做了四十年,而且,越來越熟練。
這場演講我破例坐著講,因為從春天,或是從去年以來的焦慮、奔波,此刻的我,竟然有一種累得站不起來的疲倦。我終於坐著說故事。
我想起《金剛經》裡最著名的那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想說的故事,就是從小篤信佛教的媽媽,這看似平淡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態度對家人的影響,她的一言一行都在追求《金剛經》裡的這句名言。這一天,正好是媽媽離開人間滿五年的日子,我決定用這一場演講來紀念她。
我從一個非常奇特的經驗說起,我說自從媽媽走後,我就睡在她生前躺過的木板床上,用著她小得只能擺一部電腦的小木桌,和老人用的大藤椅。我用五年的時間像是守靈一般地生活和工作著,想著從小就歷經戰火浩劫的媽媽那種不執著於任何形式和成見所生成的慈悲、智慧和堅忍的心,不只對家人,也對鄰居朋友,甚至陌生人。她用這樣的人生態度默默陪伴著充滿執念和仇恨的爸爸,讓這個懷才不遇的男人,可以用畫觀音像來安頓自己躁熱暴烈的心。
我也在這場演講中真誠的懺悔自己長久以來,用反抗的心情面對那個影響我最深最多的男人,甚至一次又一次在公開演講中對他冷嘲熱諷,尋求自我的療癒。
我從自己一本小學時代的閱讀筆記中找到了與爸爸的和解,想通了忍耐和壓抑的分別。其實,爸爸是一個渾然天成的教育家,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培養了我們忍耐的能力,這種能力是有力量的。活在那樣貧困窮苦而殘酷的年代,生存成了唯一人生目標,他還能用盡全力來教育五個子女,已經非常了不起。我不應該用自己現在比他優渥太多的環境,無休無止批判他。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如他溫柔。
我強忍著好幾次快溢出的熱淚,說著自己新領悟、新發現的舊故事,望著臺下不同世代的聽眾,看到不少人正在流著眼淚。
◎2013冬天,小野老師生日當晚,選擇在金石堂與讀者共度,
他朗了一段自己的文字,說:我試著開啓一個新的主題。愛自己和愛別人。(關於這段文字)
彷彿是傳遞起義的訊息
在全場民眾起立鼓掌歡送下,我匆匆的揮手走出會場。忽然一個年輕的女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遞了一封信給我,我微笑收下,隨手塞進背包裡。
我已經趕不上預定的這班車了,心情有點急,有點慌,因為在臺北正有一場「終結核四,還權於民」的凱道靜坐活動,我的夥伴們已經在現場靜坐好久。我們這群來自電影和文化界的夥伴們,因為一年多前的「不要核四.五六運動」而聚集,不斷有志同道合的志工們加入,每週五下午六點的反核四活動已經持續進行了一年多,這段時間也成了其他公民運動的平臺,聲援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抗爭活動,夥伴們也因此凝聚了很多經驗和力量。
我錯過了原來的班次,下一班只能坐自由座。我在最前面的一節車箱最前排靠窗的位子坐定,終於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因為疲累,我的左後腦杓開始隱隱抽痛。我忍不住點了一杯不該點的咖啡,通常過了中午再喝咖啡容易失眠,但是就是想提起精神。
我取出了那封信。在過往的經驗中,常常有這樣的讀者信,告訴我說,小時候讀我的書,沒有想到能在這樣的場合相遇。我想,應該是類似的信吧?
打開信,掉出兩張太陽花的貼紙,信的內容和過去收到的完全不一樣。年輕的女生竟然是個中學老師。她的信大意是說,雖然此刻她不在凱道或自由廣場,但是她的同事、朋友、學生家長們也都在四處奔走,找更多人連署,希望能阻止核四運轉,使這片土地免於核災的威脅,未達訴求,永不放棄。
她在信上謝謝我長久以來對公共議題的關心,激勵了很多人對自己深愛的島嶼多做點什麼。貼紙是她的學生們在太陽花運動期間設計的,她將這些貼紙送給在立法院前認識的朋友,也想送給我。
中學生的貼紙上寫著:「在守晚之後,還有一群人幫我們撐住天空。謝謝你,太陽花。」
我看著這封信和貼紙,像是從人群中收到革命黨員間傳遞「今晚要起義」的秘密訊息。
我喝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忍了一整晚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當我們漸漸走近彼此
媽媽離開人世滿五年了。她就像黑暗林道中未消失的螢火蟲的微光,引導著我走入黑暗林道的盡頭。螢火蟲的微光引領我往山裡爬,我小心翼翼走在山路上,沒有月亮的夜晚,樹林間傳來各種生物的叫聲。我靜靜傾聽著自己內心深處傳來的聲音,那是一個來自八歲小孩子的聲音。
那個小孩在八歲時就對生命懷著巨大的恐懼和疑惑,於是他曾經想自殺。八歲那一年,他親眼見到失意的爸爸在酒醉後拿著菜刀說要出門殺人,後來他撿起了那把沒有殺人的菜刀,在油膩黑暗的廚房中渾身發抖。八歲那一年,思鄉過度的祖母瘋了,他陪伴著祖母活在她自己想像的世界裡,虛構著不存在的兩個情人的故事⋯⋯
八歲的他,注定會成為一個透過寫作進行自我療傷的作家,因為那個八歲的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真正了解他。我在黑暗的山林中傾聽著八歲孩子微弱的歌聲,我正在尋找他,那是我被封存在內心深處的兒童。
在未來的人生旅途中,我要放慢腳步,不再慌慌張張,學習獨處的自在和快樂,也學習向別人示弱,不再以為拿著菜刀可以拯救世界。
我要誠實的面對那個悲傷、恐懼又憤怒的八歲孩子,一個真實的自己。
我走在黑暗的林間,尋找八歲的小孩。許多人和我一樣,在黑暗中尋找自己。他們聽到了彼此的歌聲,於是他們漸漸互相走近,彼此安慰,彼此取暖。我們稱他們為群眾。
--本文摘自小野《誰幫我們撐住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