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還在想著拿三倍券去買化妝品、買衣服、買3C用品、吃大餐的同時,有人卻連打開包裝,看看三倍券長什麼樣子的餘裕都沒有,直接用在了小孩身上,只為讓小孩能再多上一個月的數學課。


 #請再給三倍券一次機會

年末將至,因應疫情而生的「振興三倍券」效期也將至,大小商家也都祭出琳瑯滿目的三倍券優惠,很多人都在分享最妥善的三倍券使用方法,也有一些收入被疫情影響的人,因為三倍券而獲得了稍微的紓困,整體看來,這些因三千塊(其實是兩千塊)而產生的煩惱,是幸福的。

媽媽經營的數學教室,自從疫情開始後不但新生變少,總收入也跟著變少,只有帳本上的「OK」變得越來越多。

第一次發現「OK」是在月末對帳的時候,那些我記得沒有出現在繳費收據裡的名字旁。

通常學生繳費後,我們會開一式兩份的收據,一份交給學生家長,一份留存教室作帳。月末時就會拿出學生總名冊,再依照一張張留存的收據,把收到學費的日期填寫在繳費學生的名字旁邊註記,所以「OK」是從沒在學生名冊裡出現過的。

可是連續好幾個月末,「OK」就像是學生名冊裡的新品種一樣,開始到處繁衍、增生,成為習以為常的存在,但作帳這種細膩工是不允許突如其來的新記號的。一開始,我媽還只是不經意的回答說,那些「OK」都是她寫上去的,表示學費沒問題。

我後來才知道,所謂的「學費沒問題」,其實可以解釋成另外一個意思:「我明白你們有困難,這個月先不繳學費也沒問題。」

原來,看起來只是多了層口罩的日常生活下,還是有很多人的人生已經被新冠肺炎用另一種方式侵入,甚至奪走了原本以為會一直下去的日常、努力了好幾年的升遷,以及小孩想要學習時就能即時支援的學費。

我媽默默將這些小朋友的「家事」放在了心上,用一個個「OK」帶過這些家裡發生的變故,就這樣一直到振興三倍券正式發行。

那些連包裝都沒有拆開過、原封不動的三倍券,直接淹沒了教室的櫃檯。

當我們還在想著拿三倍券去買化妝品、買衣服、買3C用品、吃大餐的同時,有人卻連打開包裝,看看三倍券長什麼樣子的餘裕都沒有,直接用在了小孩身上,只為讓小孩能再多上一個月的數學課。

這樣的人,比想像中的多很多。

雖然三倍券剛發行時就已經提醒過我媽,如果要收三倍券的話,每張都要蓋章才可以拿去銀行存,她也只是嗯嗯嗯地虛應幾聲,直到現在十一月了,我打開抽屜,三倍券像生日驚喜包一樣滿到炸出來,沒有一張上面有蓋章。

「妳都沒有蓋章?」我驚訝的不斷翻弄著抽屜裡,背面都是一模一樣空白的三倍券。

「一張一張蓋太麻煩了,直接拿去花掉好了。」我媽慌張的解釋,「這個月我過生日又有週年慶,搭配三倍券折扣,剛好把東西買一買啊!」

於是,我們一家人各背著一袋三倍券,悲壯的站在因為週年慶,到處都在排隊的百貨公司大門口。

「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三倍券都花掉!」我媽壯志凌雲的立下一個聽起來不用遵守也沒關係的誓言,帶頭衝了進去。

如果說三千元是幸福的煩惱,那十五萬會是什麼樣的煩惱呢?

「有人要買電腦嗎?3C商品週年慶滿額有回饋三千元禮券!」

「有人要買衣服嗎?現在買千送百元禮券!」

「有人要買鞋子嗎?」

「有人要買化妝品還是保養品的嗎?」

「有人要買……你們沒有人要買東西的話我們今天幹嘛來這裡?」

連續逛了四個樓層都沒有斬獲,我媽終於爆發。問題是,我們家平常過的就不是隨心所欲、想買就買的生活,而是會一直反覆拷問對方或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需要花這個錢?」現在突然變成「你想要這個?好,買。」的氣氛,實在很難不毛骨悚然,擔心衝動購物下的結果,是讓錢變成了沒有用的形狀,光想想就覺得心有點痛。原來在有限的時間裡,只能把高額的現金花掉不能存起來的感覺,竟然會讓心那麼痛?

「我想喝咖啡。」在存不起來一定要花掉十五萬的目標前,我小心翼翼的舉手,說出自己的願望。

「不行。」我媽一刻都沒猶豫的拒絕了這個在十五萬面前顯然太小的願望,「孩子,一杯咖啡是用不到三倍券的。」

「還是這裡有賣一杯兩百塊錢的咖啡?」我媽眼睛一亮,隨即又滅掉,「為了花三倍券要喝到這麼貴的咖啡,是不是很好笑?」

「有一點。」我誠實的說。

「那妳隨便用現金去買自己想喝的,順便想想,有沒有至少超過兩百元的東西可以買。」我媽嘆了一口氣把我打發走,然後自己轉身走進保養品店。

振興三倍券是由五張面額兩百元、四張面額五百元所組成的,因為有不能找錢的限制,所以至少要買到兩百元以上的東西才能使用。對小資族如我來說,分次花用的話,最好是以面額五百元的三倍券先花起,留下較小面額的兩百元,之後比較好用。

從七月十五日領到自己的三倍券後,本來只需要對自己的三千元精打細算就好,結果現在突然變成十五萬,我價值觀真的要壞掉了。

等我買完一百元有找的咖啡,我媽已經拿著保養品的欠貨單出來了。

「剛剛店員算三倍券算超久的,因為三倍券很滑,他最後只能像發撲克牌一樣數。」我媽迫不及待的分享她的第一筆三倍券消費情況,「然後我已經想到可以買什麼了,妳一定不會抗拒。」

「什麼?」我不安的問,明明剛剛一路都已經無欲無求,還會有什麼東西是我無法抗拒的?

「我們去買內衣。」我媽開心的說,「把好幾年分的一次買完吧!」

內衣算是身為女性的必須消耗品之一,另一樣就是負責盛接經血的衛生棉(或衛生棉條或月亮杯或經血內褲),但因內衣單價高,保養起來又很嬌貴,所以平常總是會等內衣被穿到無法再集中托高,只剩下遮兩點的功能時,才會想去買新的。當然這種更換速度主要是發生在那些對自己乳房沒有太大關心的人身上,對於很在意胸型、支撐度、走路搖晃幅度等等的人來說,頻繁更換自然是必要的。

看來今天,我媽就是要讓我一舉成為可以頻繁更換內衣的那種人。

我對自己胸部的愛恨情仇,真的只能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發育後說起,身為全班第一個胸前長肉的人,自然是大家關心的焦點,那些還不懂得尊重別人身體的手,不斷往我的胸前與肩帶上伸去;跑步或上下樓梯時,胸前的搖晃交錯著許多炙熱的目光;各種以「奶」為名的綽號逐漸有了我的樣子,我的背就這樣在成長期駝了下去,只為隱藏當時胸前的與眾不同。最後在所有女孩都長出胸部的花樣時刻,我的脊椎已經因為駝背發生嚴重側彎,側彎到又被封了一個「鐘樓怪人」的綽號。直到出社會,各種針對胸部的玩笑與騷擾依舊沒有停止,甚至被開玩笑了,大家還覺得我應該要感到開心,因為「胸部小的人都在羨慕妳」,而胸部大的人不管講什麼,都會被說在炫耀。

但不管我再怎麼討厭,這終究是要陪我一生的胸部,乳頭在這樣的世界裡依舊是露出就妨礙風化的器官,所以內衣還是必要的,然後現在因為三倍券,內衣突然變得比以往更加必要。

「妳要去哪一間?右邊是黛安芬,左邊是華歌爾。」我在下手扶梯時,無意識的嚮導了一下,但我媽沒回答我,徑直往右邊走去。

適逢週年慶期間,內衣的折扣也來到了異常驚人的地步,買五送一、買七送二、滿額再繼續送千元百貨禮券,於是我媽很果斷的決定兩個人都「買七送二」各九件內衣,兩個店員一聽高興極了,熱心的分頭介紹起各種內衣,從機能型、舒適型、塑身型、集中托高型,每一種都拿了好幾個顏色跟花樣給我試穿,不同款式可能尺寸也會稍微不同,所以同一件內衣我還要試不只一個尺寸。總之,我足足在更衣室裡待了四十分鐘,穿脫到胸部都快要過敏,才決定好那九件內衣是哪九件。

等結帳的時候,我的眼神已經呆滯了,恍惚的看著我媽跟店員一張張算著滑滑的三倍券,好不容易兩邊都確認好金額無誤,店員開始往電腦裡輸入資料。

「小姐有在黛安芬留過會員嗎?」店員問。

「應該有吧?」我媽回答,然後報了手機號碼給店員查詢。

「咦?小姐,這邊沒有妳的會員資料耶!」店員驚訝的說。

「啊!」原本坐著的我媽突然驚跳起來,用一臉闖禍的樣子,大聲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跟著驚跳起來的話。

「我走錯家了!我是要去華歌爾!」我媽驚慌失措的說,我忍不住想起稍早我在手扶梯前問她要去華歌爾還是黛安芬的事。

「還是妳要現在登錄也可以,我一樣幫妳累計。」焦急的店員在滿桌子的內衣前,試圖親切的挽回。

「這個月是我生日,我現在登錄的話會有生日優惠嗎?」我媽也很焦急的追問。

「抱歉,這樣這次就不會有生日優惠。」店員為難的說。

「那真的是我走錯家了,我想說現在週年慶又是我生日優惠會比較多才來買的,既然現在沒有的話那我只好去華歌爾了……」我媽滔滔不絕的懊惱著,轉身就要走,剛剛在更衣室一路試穿十幾件內衣的辛苦,有如跑馬燈一樣走過我的眼前,多希望這段記憶只是跑馬燈就好,而不是要再發生一次。

我轉頭瞥見目睹這一切的我爸,竟然正看向遠方,假裝是與我們無關的其他客人。

就在我媽真的往華歌爾方向邁出第一步的同時,黛安芬的所有店員突然集結整隊在櫃檯前,朝著我媽的方向一百八十度鞠躬,雙手還交疊在身前。

「請給黛安芬一次機會!」

當懇切的聲音乘以三,就會是撼動人心的聲音,被撼動到的我也開始望向遠方,然後發現我爸早就身體力行的走到了那個遠方。

「我們黛安芬的內衣真的很好穿,真的很希望您可以試試看!」第一位店員保持鞠躬的姿勢但是抬起頭,迫切的推薦著。

「我會請同仁把所有等級的會員生日禮都拿出來給您挑,全部都會送給您,您今天就是我們的生日會員了!」第二位店員也抬起頭,做出誓死掏空倉庫的承諾。

「我們還會送您一個行李箱,讓您不用提所有東西,輕鬆逛街!」終於第三個店員也抬起頭,搬出了本次生日禮中的最大獎。

我媽重新坐下來。

店員見到我媽重新坐下來,朝著工讀生大手一揮,後者拔腿就衝向外面。

「我現在馬上請工讀生把倉庫裡的禮物都拿出來,請稍候……」店員開心的直起身子,繼續這筆交易。

服務業的偉大,永遠值得宣揚。

「妳是早就知道自己沒有黛安芬的會員,還是裝作不知道。」離開了直到剛剛都還朝著我們方向鞠躬目送的黛安芬超敬業店員以後,我忍不住問了我媽。

「我不知道啊,我其實分不出來華歌爾跟黛安芬有什麼差別。」我媽坦承,「但店員一說我沒有黛安芬會員,我就想起來之前是在華歌爾買的了。」

「可是我們都勞師動眾的試穿了快一個小時,哪還有一個小時去華歌爾試穿?妳等等不是有事嗎?」在黛安芬裡問不出口的疑惑,我現在都想得到答案,因為這真的太不對勁了。

「我知道沒時間,但能省則省,如果爭取一下可以再多省一點錢,不是很好嗎?」我媽祭出她的消費哲學,「雖然今天我們的目的是花光三倍券,但也不能因此就揮霍的花。」

「所以妳剛剛是在試探?」我崩潰的問。

「對啊,沒想到可行。」我媽調皮的說,然後把今天消費的發票統統塞給我,「妳等等拿這些發票去樓下換百貨禮券,我們先回去了。」

但我們那時都不知道,百貨禮券,也是有期限的。 

「媽!」我氣急敗壞的拿著剛換到手,價值五千塊的百貨禮券打起電話,「這下糟了,百貨禮券的效期也是到年底。」

「跟三倍券一樣到年底而已!」我又高聲強調了一次,強調著年底前必須花完的錢,又變多了。

 ●

十二月了,那些被到處省下來的三倍券還供在玄關的櫃子上。疫情也是,至今仍沒離開我們的生活,帳本上的「OK」也持續增加著。對這些新聞不會報導的家庭來說,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難過寒冬,而看起來很太平的臺灣裡,似乎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群人的存在。

「我決定聖誕節拿去辦抽獎,給學生和家長抽。」我媽漫不經心的,講出這個她早就想好的計畫。

「然後十二月二十八日再公布中獎人,讓三倍券變成三日券,這樣是不是更像聖誕禮物?」

「最棒的禮物,就是平常很想買,但是遲遲下不了手買的那些東西吧?」

二○二○年末,我媽讓振興三倍券,有了再次帶給人幸福的機會。

 

--本文摘自《那一年,那些沒人說的故事》

關於疫情我們每天都在閱聽,但那些真正關於人的故事卻很少被提起
有人失去了工作、有人無法跟家人告別、有人找到脫罪的漏洞……
透過這場瘟疫,世界變得緩慢卻清晰明亮,
我們開始真正看見,那些曾經蒙上灰塵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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