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構思寫這篇推薦文當兒,伊琳娜・瓦耶荷透過Twitter請朋友Daniel García來致謝,謝謝「臺灣西班牙語學會」向會員和臺灣讀者推介這本她在亞洲的第一本譯作,滿心好奇、充滿期待,即使讀不懂我這篇推薦文,仍亟思跟臺灣的讀者來一場中西對話。
一個多月前(9月 25 日),臺灣西班牙語學會成立大會上,西班牙商務辦事處處長Eduardo Euba致詞時,對著全體會員朗誦這本得到2020年「西班牙國家散文獎」的西文片段時,大部分的人都還不知道中譯本即將誕生。我們與這本書的相遇,無形中也再現了這本書裡敘述的某些人與書的故事。
書的旅行總由這樣的奇遇開始。
(*取自臺灣西班牙語學會成立大會錄影,及張淑英教授提供照片)
《書頁中的永恆:書籍的歷史與流轉之路》(El infinito en un junco)如何搭橋牽線,帶領我們走向原文書名《燈心草的無限》的深層意涵和作者的企圖心?跨語言、跨越疆界的文化詮釋或翻譯、時空的氛圍、出版的敏銳度、讀者的接受度……種種因素帶動了書的命運,引導它的流向和轉折,它的興衰幻滅。這是本書第二部第41篇章〈經典:蘆葦的故事〉啟動了本書的根源,作者走入時光隧道,娓娓細訴所有跟書有關的千年歷史與時運;這也是第36篇章中提到的「一本書的書名是『一條紗線焊接了故事中心思維,從此無法分離』」。
原文書名中的「Junco / juncus」,來自拉丁文的「jungere」,原產於美、非大陸、地中海流域,約有225種,我們稱它作「燈心草」。蘆葦草(Phragmites)分布全球溫、熱帶區,「Phragmites」源於希臘文的「phragma」,約有87種,但詳知被認可為蘆葦屬者僅1到4種左右。燈心草和蘆葦同列「禾本目」,他們的生長環境和特色十分相近:生於沼澤、河渠、海灘濕地(phragma的原意);身形特色類同:莖桿筆直,群聚而生,圓錐花序(jungere其意為「連結、匯聚」);使用功能類同,因其韌性用作編織。伊琳娜追本溯源,探究這個植物最古老的名字是「Arundo Donax」(暖竹、蘆荻),從閃族的名稱「qanu」逐漸演變到希臘文的「典律」(canon),於是將「經典」(classicus:最富有的階級)的根源和典律連結,以燈心草和蘆葦為隱喻。
臨水而生,乍看狀似優雅柔弱,隨風搖曳的燈心草和蘆葦,性耿直硬挺,雖有芒刺不見露,板蕩識堅毅,又因其花序屬於「無限花序」(花序軸的頂端沒有立即發育成花,仍繼續生長且產生側生花的能力),引喻其無限的生命力。更美的是,荻草和蘆葦正是詩經的蒹葭,東西典律結合,源起(緣起)說文學,希臘羅馬(拉丁)文字譬喻並肩齊步,恰是這本書的脈絡和路徑。伊琳娜猶恐蘆葦筆直莖桿的譬喻無法展現經典走過的坎坷曲折路,臨去秋波,文中補綴「蜿蜒河流」的詮釋,妝點這本書名的豐富和完整。我倒認為成長於沼澤低地、全球幾乎可見的燈心草或蘆葦足以涵蓋經典的真諦;河流尚且有同流合汙的不可抗力,而沼澤棲地,無論水質如何,或清或濁,或乾或濕,環境或劣或善,本做蠟燭用的燈心草總能群聚綿密繁衍,永燃不滅。
(*中文版有巧思的內書封)
《書頁中的永恆》反映了愛書人邁入千禧年後,開啟二十一世紀「知識爆炸」的新紀元和科技日新月異「望山跑死馬」的焦慮和「慢步」,讀書人面對高科技種種汰舊換新的快轉步調,猶恐失能又失智,在舊典依然魂縈夢牽(捨不得揮去),新頁尚未準備就緒的迷宮中尋找方向,窺視未來。伊琳娜和大部分的我們參與了這場不少人認為科技全盤皆贏,人文懨懨(也奄奄)式微的棋局,表面說是見證劍拔弩張的拔河,卻感受到煞像虛張聲勢壯膽般,越是聲嘶力竭大張旗鼓地宣示人文素養、閱讀與文學益形重要當兒,卻越見它如遭拋窗的自由落體般加速度狂往深淵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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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十年來,我們看到許多與書相關的小說、散文論述琳瑯滿目,中譯書市也風行草偃、前仆後繼引介出版,在在反映了這個綿亙數千年,許多人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如何結束的「書的革命」和「書的重構」的憂心,卻又渴望任何一枝草一點露的書寫得以醍醐灌頂、力挽狂瀾:《華氏451 度》、《查令十字路84 號》、《重返查令十字路84 號》、《過於喧囂的孤獨》、《月宮》、《紙房子裡的人》、《風之影》、《書店》……多年來這些愛書人、藏書人、尋書人、寫書人的愛與愁,對著廣大讀者聲聲喚,字字催,叩心扉,《書頁中的永恆》又為我們帶來什麼新奇和新意?
(*「遺忘書之墓」小說系列為全球西語作品中僅次於《唐吉訶德》的銷售。在台灣也擁有20萬書迷!)
探索西洋文學的葵花寶典既經典又簡潔,就是希臘羅馬文化(外加《聖經》),《書頁中的永恆》分成兩部:一部希臘文學、一部羅馬文學。從這兩大文學版圖開枝散葉,也像燈心草和蘆葦的根狀橫走莖一樣,盤根錯節;作者以她嫻熟的拉丁、希臘語言和文學專長的筆觸,如千斤頂般扛起三千年的書的長城,細說它的光明與黑暗,它的樓起樓塌,廢墟中見星火,以及千古風流人物(英雄vs. 反英雄)與書的情結;透視書在受寵與遭棄之間經歷文明與野蠻的拉鋸與抗衡。燈芯永「燃」不滅也是一個雙面刃:締造永恆的明亮和「縱燒」的瞬間毀滅。
伊琳娜從「硬體──圖書館」破題,竄入館裡的「載體──書」,再點出這兩體的「核心軟體──人」,有如創世紀上帝造人、手與手的連結與傳遞:從亞歷山大大帝到班雅明;從荷馬史詩到鮑布‧狄倫;從托勒密王國的亞歷山卓圖書館/博物館到遭受瘋狂轟炸的塞拉耶佛圖書館;從口述文學的流失到手抄本、以迄於印刷業的複製;從莎草紙的卷軸到電子書的平面,從非主流的馬提亞爾的諷刺短詩、奧維德的情色《愛的藝術》迄於薩德侯爵;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戴克里先與納粹焚書的殘忍惡行,迄於今日書商自行銷毀滯銷的庫存書的不堪。值得深思的是,發現別人,認識自己,這本書揭櫫人類知識的啟發始於「非洲」(埃及),源於更古老的東方,傳輸到蠻荒歐洲,卻在東方傾圮時回收歐洲的文明,沒落的東方人差點遺忘了自己是始祖。
伊琳娜把這部書獻給她的母親艾蓮娜,說「她是混亂局面的馴獸師」,身為一個女性作家,經歷遭霸凌的學習黑暗,幾乎想放棄寫作的念頭,卻創造了《書頁中的永恆》,力行自我實踐的療癒與救贖,意外讓自己成為書市閃亮的新星,一切端賴那枝堅毅筆直的燈芯草。因此,這部書,諸多著墨在女性角色的省思:從傾國傾城的克麗奧佩脫拉七世到集中營羸弱的女子賈莉亞和愛蓮娜,差距數千年的她們,或成為偉大文學(書)的主角,或讓文學(書)成為他們心靈的舵手、生命行將淹滯的浮木;哪怕只容許男性執筆,書的內頁卻少不了永遠的女主角;出身貴族的希帕提亞,致力追求知識與自由的才女,卻遭割舌挖眼私刑致死; 一樣名門貴族的索皮希雅,一場非門當戶對的愛戀,向社會批逆鱗以詩抒情;彼時女性意識的先驅種了樹,演進到後世成了林,吳爾芙有了《自己的房間》可書寫;甚至當代美國文化振興計畫,在阿帕拉契偏鄉山谷贈書閱讀,為了拯救經濟危機和文盲,那不畏艱苦騎馬扛書的圖書館員,是一群無名的女英豪,「書」成為古代女性遭受壓迫的凌辱和當今兩性平權的見證。這是伊琳娜透過大時代大歷史框架下,唱出女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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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在這書的系譜學和流變中,縱使悲喜劇交織,所有與書連結的元素:圖書館、書店、藏書家、偷書賊、書商、吟遊詩人、作家、紙筆、塗鴉、書法、印刷、鍵盤、翻譯、譯者、版權……,貧富貴賤無法左右展書閱書的雙手,從飽讀詩書的奴隸到腹笥甚窘的君王,都可以私密地享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充實與滿足。浸淫現代書香不虞匱乏的我們,知識無國界,唾手可得,然而我們翻書(不求甚解)丟書的速度卻比誰都快。伊琳娜這本博士論文改寫的散文書,處處吉光片羽、金玉珠貝,喚起我們沉睡的心靈。二十世紀末,人類訂定了世界圖書與版權日(4 月23日);少數國家也訂定了國際圖書館日(西班牙最為慎重,紀念塞拉耶佛國家圖書館遭焚,訂在10月24日),還有9月8日的國際掃盲日(國際識讀日),當人類需要特別的日子提醒閱讀時,是一個警惕的危機?還是契機?
身為一個讀者,浸淫《書頁中的永恆》那浩瀚的書海中,享受之餘,思古幽情的眷戀和嚮往,遠遠比現代科幻的情節敘述和便利熟悉更引人入勝,在古典和現代的川流穿插中,經典的故事與歷史顯然比我們生活的當下更趣味盎然,讓人更有探究的好奇心;也因此,今日的我們將是未來的過去,非但不是明日黃花,還可能是未來書寫的瑰寶與經典,而當下的我們,當思踐行「值得效法的典範」(classicus / canon)。
伊琳娜,除了自許如潘妮洛碧夜以繼日織拆壽衣的苦心孤詣,也如蜘蛛吐絲的細膩和謹慎,更像詹納斯神(Janus)的雙面臉,回顧希臘羅馬,前瞻現在與未來,在考古的柏拉圖山洞密窖中挖掘寶藏時,時時注意時光的任意門,穿越時空回到現代化的場景,走入僅百餘年歷史的電影藝術,以娛樂視覺對比往昔的文字符號,告訴讀者古月的意境幻化今塵的再現,人類下意識地履行前人的腳步而不自知,我們並沒有遠離我們的祖先,雪泥鴻爪均能在閱讀和文學創作中覓得蛛絲馬跡。伊琳娜身邊的伴侶是電影理論教授,因此兩人合唱,每當她述及一則書的故事,一本書的誕生,一座圖書館的興建或坍塌時,就有地表最強、現代感十足的電影蒙太奇場景,談今說古,與讀者交心,將千年的距離濃縮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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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琳娜在書中引用也致謝的希臘文化學者,同時也是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曾經也指導我的研究計畫)卡洛斯‧賈西亞‧古雅爾(Carlos García Gual),在我行將結尾的此時,收到他的郵件,他提到這本書受到讀者的喜愛,「不僅是文化人同溫層的對流,也分享和大眾讀者共同成長的歲月和同理心,一脫老派的學究說道,提供個人豐厚的學識底蘊,尤其是時下缺乏且遺忘的經典古文學,知性、感性和趣味揉織,叫好叫座是必然。她扮演了不需擔心殺頭的雪赫拉莎德,拋出一則又一則雋永的書的故事」。
十分耐人尋味也讓人好奇的是,伊琳娜在第二部第37篇章中一針見血提出「倘若一本書是一趟旅程,那麼,對於行走其中的探險旅人而言,書名就是他們的羅盤和星盤。」她彷彿專業又細心的圖書館員為讀者分項編目,彙整了許多書名的妙喻和巧思,而在本書中她屢屢提及人類對書的「記憶和遺忘」中,似乎也(刻意)遺忘了她的書名,對所有西方的讀者一目了然的書名,飛渡千重山萬重水之後,變了裝換了臉,我們得以在她的〈結語〉中心領神會到「jungere」或「phragma」 隱含的深意:燈心草/蘆葦的譬喻還來自於法國哲學家與數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沉思錄》,他說:「人是大自然萬物中最脆弱的生物,一個吹氣,一滴水滴就可以壓到人,但是人是一株會思考的燈心草(L’homme est un roseau pensant)」。人是宇宙的中心,人的尊嚴的維繫在於我們會思考,人是唯一知所度量愛與理性的尺度的生物,因此,人的思想足以抵抗宇宙主宰的力量,比宇宙更高貴。這裡面隱含了二元矛盾但並存的特質:柔弱與堅毅。換言之,思想的力量無限,足以讓典律/經典永燃不滅。
(*《書頁中的永恆》西文版封面,燈心草。)
《書頁中的永恆》在全球疫情間完成並且獲得好評,桂冠加冕,延展到全球譯本陸續面世的過程,銜接了古典與現代,嫁接了老派與新生代,形塑了未來書的歷史的續曲,我想可以改寫西班牙浪漫主義詩人貝格爾(Gustavo Adolfo Bécquer)最簡潔的詩作跋:
只要科學無法探究生命的起源
只要海洋或穹蒼存在著無法測量的鴻溝
只要人類不斷地前進卻不知何去何從
只要人類還存在著謎樣的困惑
只要有人,就會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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