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亞拉岡先驅報》委託我寫一篇文章刊登在文化版紀念特刊上。我決定撰寫書店相關的文字;我想寫它無聲的光熱輻射,映出了它所在的附近迷人的街道和社區。我的想法其實是書店業者卜切(Paco Puche)在《書店回憶錄》(Memoria de la Librera)的一段省思:「一家書店在它所在的城市產生的效益是無法計量的,更別提它為街區和居民注入的活力。當然,書店的顧客人數和銷售數字也不足以完全作為參考,因為書店對城市的影響力非常微妙、私密且難以領會。」
我在「卡拉莫書店」和巴可閒聊,沒有筆記,也沒有錄音,兩人輕鬆交談,偶爾夾雜著結束談話的姿態動作─清清嗓子,把原子筆蓋套回去。在他那個吊掛著書本和紙鶴的花園裡,巴可回憶了三十年前書店剛開幕的情景,談起了當時的他透過書籍投入城市生活的渴望,以及恐懼。因為他的緣故,我才發現我們也有西班牙版的「碎玻璃之夜」。
每當憶起「民主轉型」的年代,母親總會一手按住胸口。那是言語表達之外的補充強調,關於她的青春時代,她總是這樣形容:「心臟病發的年代」。但從來沒有人跟我提過的是,在那個歷史動盪的時期,書店業者在第一線承受了極大的恐懼。長達數月期間——動亂巔峰從一九七六年持續到翌年春季,舉凡馬德里、巴塞隆納、薩拉戈薩、瓦倫西亞、旁普羅納、特內里費島、哥多華、托洛薩、格喬、巴利亞多利德等城市的多家書店,當時成了一系列恐怖攻擊的目標,讓人回想起弗朗索瓦絲.芙蘭珂在柏林最後幾天的氛圍。
因為,當時有多件攻擊行動是由一個名為「希特勒指揮軍團」的團體所為。在他們的公開聲明中,指責了書店販售馬克思主義、自由派和左派著作的行為。「每兩週一家書店遭受攻擊」,當時有媒體刊出這樣的標題。超過兩百家書店遭破壞,有幾次恐攻事件甚至造成傷亡,例如:薩拉戈薩的「門廊書店」。暴力恐攻方式很多樣:匿名信函、言語威脅、電話通知將有炸彈爆炸、刻意縱火、自動步槍掃射、左輪手槍射擊、潑灑墨水、放置爆裂物,有時甚至將排泄物塗抹在書店櫥窗上。
「門廊書店」舊址在巴塔薩.格拉希安街角。一九七六年十一月的某天夜裡,強力爆裂物在書店前爆炸。大門和櫥窗上的鋼條被炸成鐵片,厚重的金屬板變成彈片,全部往四面八方爆炸奔竄。強大的爆炸威力將廣場旁的石砌門廊震出斑駁裂痕。那是數月內的第五起恐怖攻擊。事件發生之後,沒有人因此被逮捕。
書店主人荷西.阿爾克魯多在媒體發表公開宣言:「我賣的只是書籍。因此,我認為這些攻擊事件應該不是針對我來的,雖然我是負責人;我想,他們的攻擊對象是文化。如果找不出明確的處理方式,我們最後只能關掉這家書店,因為我們有自知之明,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能力或資源對抗炸彈攻擊。」
這家脆弱書店挺過了暴力脅迫。多年前,我在書店內一座座如小島般的書堆間玩捉迷藏,一邊聆聽著(當時並不知道是誰)查理.帕克的爵士樂,在此同時,我父親已捲起了袖子,沉浸在書堆裡挖寶的樂趣,或和荷西.阿爾克魯多長時間交談,言語中盡是拐彎抹角的文字遊戲。我當時還是個小女孩,那些緩慢、流暢、詭異且艱澀難解的話語,在我聽來就像是咒語。對於當時的我而言,交談是成年人生活的重心。
書店向來都是遭人圍攻的庇護所。至今仍是。書店業者自認是不穿白袍的醫生,卻不只一次在艱難狀況下需要穿著防彈背心工作。
一九八八年,魯西迪出版諷刺小說《魔鬼詩篇》後,快速引爆了一連串審查和暴力事件,而且首度演變成全球事件。印度一位部長指控這本小說褻瀆,從此引爆了導火線。一週後,數千份拷貝書中爭議性內容的影本在多個伊斯蘭研究中心流傳。一九八九年元月,電視螢幕上播放著伊斯蘭教徒在街上焚燒這本書的畫面。抗議事件蔓延全球,短短數週內,本書作者在倫敦寓所幾度收到死亡威脅。
一群混亂群眾攻擊位於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馬巴德的美國新聞中心,五個人在暴亂中死於槍擊,當時,暴動群眾大喊:「魯西迪,你只有死路一條!」同年二月,什葉派精神領袖何梅尼決定嚴厲對付這本對宗教大不敬的書籍,並發布賜死教令,公開鼓勵教友以最快的方式處死作者,以及協助發行和編輯本書的所有相關人士。
1989年,示威民眾於Bradford燒毀《魔鬼詩篇》(The Times報導)
一枚炸彈在加州柏克萊一家書店被引爆,接著在倫敦和澳大利亞其他地方也陸續發生炸彈縱火攻擊。本書的日文版譯者五十嵐一慘遭謀殺;義大利文版譯者卡布里歐洛遭人毆打,而挪威版的發行人倪加德在住家門外挨了三槍。全球各地有許多書店遭破壞和洗劫。三十七人在另一場示威抗議中身亡。書商「企鵝出版社」始終無意將本書從書店下架,即使事件已牽連書店工作人員被迫穿防彈背心上班。魯西迪過了十一年藏匿的生活。一九九七年,懸賞斬首的獎金高達兩百萬美元。
《魔鬼詩篇》在書店開始販售後數日,宣傳活動正如火如荼進行中,一位印度記者趁機採訪了魯西迪。「您沒想過這本書會引起騷動嗎?」他這樣問道。作家斬釘截鐵回應:「認定一本書會引起騷亂,這是極其荒謬的想法。如此看待世界,何其荒唐!」
事實上,回顧書籍在全球遭受破壞的歷史,確實可見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多麼荒唐;我們追求的綠洲、獨特的美好天堂、香格里拉、黃金森林羅斯洛立安,充其量就是言論自由而已。許多個世紀以來,書寫文字不斷遭受迫害,尤其在太平年代,這樣的迫害尤其荒唐,畢竟書店裡只有冷靜規矩的顧客出入,沒有人高舉抗議標示,沒有人指責檢舉,也沒有人打破櫥窗或放火燒房子,但也沒有人揚棄老祖宗傳下來的書籍禁令。
本文摘錄自《書頁中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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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張淑英:《書頁中的永恆》在全球疫情間完成並且獲得好評,桂冠加冕,延展到全球譯本陸續面世的過程,銜接了古典與現代,嫁接了老派與新生代,形塑了未來書的歷史的續曲,我想可以改寫西班牙浪漫主義詩人貝格爾(Gustavo Adolfo Bécquer)最簡潔的詩作跋:
只要科學無法探究生命的起源
只要海洋或穹蒼存在著無法測量的鴻溝
只要人類不斷地前進卻不知何去何從
只要人類還存在著謎樣的困惑
只要有人,就會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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