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歲的孩子,半夜打電話到110。
孩子纖細、微微顫抖的聲音,問著話筒那端的我:「媽媽真的去天堂了嗎?」
照片中接聽電話的,是警察席德.約拿.古騰拉特。席德生於1966年,曾任職於柏林警察局的110勤務指揮中心長達10年,專職接聽報案電話。他擁有罕見的工作經驗與人生閱歷,能以極深的同理心面對形形色色的來電者。
古騰拉特是空手道黑帶高手,曾擔任舞廳看門保鏢、海軍特種部隊、邊境防衛隊巡警、柏林市水上警察與城區巡警。他是母親外遇所懷的孩子,從小在紅燈區長大,跟著母親逛夜店,也待過兒童收養院與青少年監護所。不僅成長過程頗多波折,也曾在「道上」混過,因此經常以顛覆警界傳統的「非典型」方式處理110來電。這是其中一個真實故事「湯米」。謹以這些真實故事,向所有單位第一線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致敬。
****
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四十四分,這時間對一般人來說有點太晚,但對夜貓子來說,又太早了點。
一切都非常安靜,只有信號燈閃著亮光。那個燈始終是亮著的,但此時此刻,卻開始以低速頻率閃爍。我按下觸控螢幕上泛起紅光的地方,接上了線。
「你好,這裡是110。柏林警局報案中心,敝姓古。」
線上傳來一個纖細的聲音:「喂。」
「喂,這裡是110。」
對方疑惑地低聲說:「喂?」
「喂,這裡是110,請問有什麼事嗎?」
一片沉默。
我決定改以平靜友善的語氣問他:「請問你是哪位?」
電話另一頭有人顫抖地吸了口氣,彷彿鼓足最大的勇氣說:「湯米。」
「湯米,你好。」
「你好。」他回答時放鬆了許多。
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男孩的模樣,於是以鼓勵的口吻問他:「湯米,怎麼了嗎?」
他猶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媽媽走了。」
「媽媽走了?媽媽去哪裡了?她去上班嗎?」
「爸爸說,媽媽去天堂了。」
我深呼吸,調正椅背,繼續問他:「湯米,你幾歲?」
「五歲。」
「爸爸在嗎?」
「在睡覺。」
很好,他不是一個人在家。不過一想到他寧願找我講話,也不願去叫醒爸爸,我還是有些不安。
「爸爸對你好嗎?」
「好,可是他每天都很累。」湯米似乎對我的問題有點不耐煩,接著又自顧自地說:「肚子痛痛。」
「你肚子痛痛?很痛嗎?」
「還好。」
他突然開始滔滔不絕:「以前媽媽都會摸摸我的肚子,小小聲唱歌,唱到我睡著。她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每天都會唱。」
「她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我重複他的話,引導他繼續說。
「嗯,她生病之後就不能每天唱歌給我聽了,所以有時候換我唱給她聽,或是陪她選不同顏色的頭巾。」
我心想,該死,是癌症。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家裡的小搗蛋,接著我最怕的問題終於出現了,雖然我還沒有準備好答案。
「媽媽真的去天堂了嗎?」
「如果爸爸說她去了天堂,那就是真的。」我回答完,不禁覺得自己好蠢。
大嘴巴!你難道不能說點別的嗎?我心裡有些慚愧,但是面對這樣一個顯然目睹母親過世的小傢伙,又能說些什麼呢?難道要解釋成「這是上帝的偉大計畫」?拜託,當年我親眼目睹弟弟被車子輾過,昏迷三天後過世,當時牧師同樣無法告訴我媽媽「這究竟是為什麼」,因此我非常生氣,有好幾年都拒絕禱告。身為大人的我,雖然看過人的死亡,也見過新生兒誕生,但對生命其實了解不多,又要怎麼對湯米解釋呢?
我們向來會特地在警察的制服口袋裡準備泰迪小熊,用來送給悲傷的小朋友。我迅速評估是否該帶一隻小熊過去給他,但此刻夜已深了,再說他要的不是小熊,而是媽媽啊!我無法把媽媽帶回去給他,但可以讓這段對話重新來過。我下定決心,要竭盡所能地安慰他:「湯米,我覺得你媽媽真的在天堂喔,不過我雖然是警察,卻沒辦法證明給你看,因為從來沒有人從天堂回來過,但是也沒有人可以證明天上沒有天堂。還有,其實你應該要開心喔,因為媽媽並不是真的走了。」
「怎麼會?」他驚訝地大喊。我暗暗責備自己說了最後那句話。
「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我只好繼續說,「媽媽和爸爸生下了你,對吧?」
「我想應該是吧。」他的口氣有點失望。
「你是爸爸和媽媽的一部分,如果你去照照鏡子,一定會發現自己有些地方和媽媽一模一樣,比如說你的鼻頭、胎記或是手上的某個地方。」
「對對對,」他大聲叫道,「我的食指歪歪的,和媽媽一樣!」
我很慶幸他沒有再提起媽媽從前做過的事,於是繼續說:「不只是這樣喔!你會用媽媽的眼睛來看東西,看你看到的世界。如果你覺得開心,或是看到什麼漂亮的事物,你的感覺就和她一樣呢。以後,你的小孩身上也會擁有和媽媽一樣的東西。小朋友,就是因為這樣,我們人才會永垂不朽。」
一時間,他沉默了。他在思考。我聽見那小小腦袋正滴滴答答地運轉,趕緊補充說明:「媽媽並沒有走,她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我說得太多了,我聽到他吸鼻子的聲音,緊張地評估該如何把對話導回正確方向。突然,我想到九一一時在世貿中心喪生的警消人員的孩子,趕忙轉移話題,急著問他:「湯米,你知道附近的遊樂場嗎?」
「知道。」他應了一聲,吸了吸鼻子。
「星期六找爸爸一起去,好不好?但是去之前,要先寫好一封給媽媽的信,爸爸一定願意幫你一起寫的。」
「給媽媽?」他打斷我的話。
「對,給媽媽的!寫一些你想對她說的話,再寫一點好玩的事情逗她笑。」
「然後呢?」他插嘴問我。
「然後跟爸爸一起到遊樂園買一個漂亮的大氣球,選一個你覺得媽媽會喜歡的氣球,把信綁在上面,找一片大草地,把氣球放出去,高高飛到天上。」
「這樣信就會送到了嗎?」這個滿腹懷疑的小傢伙又問。
「一定會送到。」我以最誠摯的心撒了謊。
「記得在信上幫我問候提姆小熊,」我拜託他,「提姆是我的弟弟,我想他應該也在天堂,你媽媽說不定認識他喔!」
「好。」他若有所思地說。
我感覺已擄獲了他,先給他一點時間思考,接著才說:「那麼,湯米,你現在上床睡覺好不好?」
「好。」他回答。
我在腦海中想像,他將來一定會用某種方式把媽媽留在心中⋯⋯但他又忽然開口,把我抽離了粉紅色的夢境:「你不是混蛋。」
我馬上做出本能反應:「什麼?」
「我哥哥說你們警察全都是混蛋。你不是。」
最後一刻,換他擊敗了我,我決定該結束這通電話了。
「現在就上床睡覺。還有,湯米,你知道嗎?」
「什麼?」他乖乖地回問我。
「謝謝你打電話給我,晚安!」
「晚安。」聽他說完最後這一句,我才把手指按向灰灰的觸控螢幕,上頭顯示著黑色大字:已離線。
這則故事收錄於《聽擊者——「你好,這裡是110。」》
讀這本書會讓你的生命充滿情感,對社會充滿理解,對自己充滿心疼。
更多話筒那端的生命故事:
〈看不見的手〉「太太和小孩都不見了。我現在該怎麼辦,還能做什麼?」他快要哭出來了。
〈親愛的上帝〉110 嗎?他傷害我的女兒,憑什麼我不能幹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