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裡,要當女性並不容易。一方面我們理解體諒那些擁護父權的保守派無法輕易拋下包袱,一方面我們要鞭策自己是否夠進步是否還有父權遺毒,一方面我們不能太咄咄逼人以免讓人對女權觀感不佳,一方面我們不那麼咄咄逼人時就會被診斷為聖母病……

在這樣彷彿隨時都在備戰的狀態下,遇見韓國作家李瑟娥《女大當家》這本書,光是轉化了傳統「女大當嫁」的書名,看來就像是一個要準備要對抗韓式父權的女力作品——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全副武裝跳進去的不是一個戰場,是沙漠裡的綠洲。

我不知道這居然是個那麼輕盈的故事。

穿著重得半死的盔甲跳進綠洲裡,一開始確實讓我很錯愕,但這本介於散文與小說之間的《女大當家》,調性明亮爽朗,甚至讓我好幾次停下來大笑一番才得以繼續,這綠洲裡沒有什麼需要死生搏鬥的史前巨鱷,但也不是不會踢到水底的石頭或被密生的水草纏住,它比我想像中的那種沉重故事更輕盈了一點點,但那一點點,正是這個故事的魅力所在。

瑟娥是極度傳統大家庭之中的長孫女,家中地位如同將軍般的爺爺雖然對聰明的孫女百般疼愛,但從不覺得她有嫁人以外的第二條路,然而三十歲的瑟娥確實創造了一個小小的理想世界,她不僅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還開了一間出版社,聘請了自己的母父當出版社的員工,負責在她忙著寫作與出版事務時,處理行政雜務與照料她的生活起居,於公於私,李瑟娥都成為了這個家的家女長。



在書中,「母父」和「家女長」都是刻意扭轉「父母」與「家父長」的用語,一開始可能讓人讀來有點不習慣,甚至會懷疑「光是這樣語言的翻轉就能對平權帶來什麼助益嗎」,可是讀下去之後,我便開始發現,即便是那樣小小的、語詞上的轉換,都可能將世界原本的軌跡往我們想要的方向扭轉一點點,當我們闔上書,發現自己讀著讀著就習慣了「母父」的說法,也將驚喜地發現自己腦中有某個開關被轉鬆了一點點。

整本《女大當家》,其實就是由這些「一點點」累積而成,並沒有什麼具體而激烈的平權抗爭。或許是因為這位女兒老闆深知家務勞動的價值,瑟娥擺脫的不只是傳統女兒的身分,同時也拒絕了傳統老闆的價值觀,這兩個面向都用「一點點」的形態展現於故事之中——她提供了母父員工比其他同類職業更合理一點點的薪資,母親要回娘家學做瑟娥最喜歡的大醬時,甚至主動提供等同於出差進修的一點點加給,兩位母父員工若有爭執或倦怠,她也主動付費提供出外過夜放鬆的員工旅行。

身為家女長,瑟娥比爺爺那樣的家父長更懂得家務勞動價值,也更懂得自我反省,去意識到並調整對待母父時的思考與態度,但身為作家,她必須面對的還有更多自己無法控制的、一點點都不願鬆動的世界:在電視台當直播節目嘉賓時,瑟娥堅持不願依照電視台要求穿上胸罩,另一位女性嘉賓勸她「我知道你的感覺,不過這裡不適合吵架,下次再吵吧。」瑟娥想著什麼才是適合吵架的時間和地點呢?然後將本想妥協貼上乳頭的花朵形狀胸貼棄而不用,當讀者預期著會有一場關於身體自主權的爭執時,李瑟娥的筆輕輕調轉了方向,僅僅只是寫出她告知父親「他們叫我以後不用來了」。


 

這樣的情節,也是《女大當家》裡的某種「一點點」,就像其他的「一點點」一樣,散落在瑟娥生活的每個彎角與細節裡。

每個一點點,都不僅僅擁有一個面向,都不僅僅只關係到性別、階級或金權,每個一點點,都意味著一個人能不能用更細緻一點的方式對待別人,即使是在這個理所當然的結構之中。

於是,發生在這個小小出版社裡,家女長與母父員工之間的故事,也只是展現出「雖然和大家有一點點不同,可是這樣的生活也能過得挺好」的尋常姿態,母父員工也會在家女長截稿脾氣差的時候偷偷講她壞話,瑟娥在瘋狂忙碌之際,也會在交友軟體上尋找約會對象,將約會時間硬是排進各種採訪、寫稿與看印等等的行程之間,母父員工也從不對她在外過夜或帶男人回家睡覺有什麼意見——即使是在傳統中過了大半輩子的母父,他們在家女長所提供的「與別人有一點點不一樣」的生活之中,也習得了對待他人更寬容一點點的視角。

說起來,故事中不僅沒什麼尖銳的性別抗爭,瑟娥身兼作家與出版人的生活反倒讓人我更為印象深刻,不管是「我只要不跟寫作的人交往就行了」的擇偶條件、截稿期限前交出稿件的「截上腺素」爆發、「作家也許是對精神有害的職業」的精闢見解、對於「寫完了嗎」會引發的作家精神官能症……每每讓我笑出眼淚。我猜想,李瑟娥在生活或故事中展現的各種一點點堅持、幽默或溫暖,正是作家之眼的精髓所在,那便足以讓世界再往更好的方向轉動一點點。

★「韓國的未來年輕作家」讀者票選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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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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