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最會說故事的律師費迪南‧馮‧席拉赫,繼《罪行》與《罪咎》後,以《懲罰》為三部曲最終作,直指人心最深層的孤寂與無助。

本書中描述了十二個命運,揭示出要公平地看待一個人有多麼困難,而我們對於「善」與「惡」、「對」與「錯」的定義,往往操之過急。這是其中一個寂寞的男人,與他的愛人的故事。

馮.席拉赫首度訪台紀錄!


〈莉蒂雅〉

「我認識了別的男人。」邁爾貝克的妻子說。那是星期天上午,一個烤熱的小麵包擺在她的盤子上,她碰也沒碰。邁爾貝克卻餓了。當他吃著東西,他太太把話說得很快。邁爾貝克從小就口吃,只有在無人聆聽時才能流利地說話。

我們今天本來可以開車到湖邊去,邁爾貝克心想。妻子會讀她的畫報,他則會仰望天空,在湖邊將一切如昔。稍晚他們會去那家披薩店,在店家的庭院裡喝杯沁涼的啤酒。

他的妻子說她無能為力,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們在一起已經很久了。邁爾貝克站起來,把雙手插進褲袋,望出廚房的窗戶。

───

四個月後邁爾貝克搬家了,搬進一間位在五樓的公寓,有兩個房間,加上廚房、浴室和陽台。已經不再是他妻子的妻子和他的新房東接洽,更改了儲蓄銀行的帳戶,在門鈴旁邊裝上新的名牌。搬進去的第一夜,他打開廚房的櫥櫃,看著她替他買的餐具。餐具的數量很多。邁爾貝克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又開始抽菸,一如婚前。

這間公寓距離邁爾貝克已任職十三年的公司不遠,只需搭通勤火車坐兩站,再走一小段路。他的辦公室位在伺服器機房旁邊,有空調,沒有窗戶,只有天花板上的一盞燈。雖然他是全公司最優秀的程式設計師,他卻拒絕升任部門主管。邁爾貝克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寧可收到書面的工作指示。

現在他總是去公司的餐廳吃午餐。從前他只有在聖誕晚會時才會去那兒,那個挑高的空間裡回聲太大,他覺得太吵。晚餐他通常在一家速食店裡解決。在家裡他看電視,週末有時會去看場電影。他不再開車去湖邊。

在他四十五歲生日那一天,他前妻發了一則簡訊祝賀,儲蓄銀行寄來一張制式的賀卡。在公司裡,他的女主管送了他一盒從超市買來的巧克力。她問他寂不寂寞,對他說:「邁爾貝克先生,老是一個人是不行的呀!」邁爾貝克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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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週日夜晚,邁爾貝克在電視上看見一段關於性愛娃娃的報導。節目還沒播完,他就打開電腦,搜尋該製造商的網頁。在一個網路聊天室裡,他閱讀買家的評論直到清晨五點。

隔天在公司裡他幾乎無法專心,比平常提早下班。在家裡,邁爾貝克在電腦上一再組合出新的娃娃。臉蛋、胸圍、膚色(從「蒼白」到「可可色」)、脣色(「杏黃、粉紅、紅色、古銅色、天然色」)、髮色、指甲的顏色、眼睛的顏色。陰道有十一種不同的樣式。他頭一次請了病假,睡了幾個鐘頭,等他醒來,他知道了那個娃娃要叫什麼名字:莉蒂雅。

八週之後,邁爾貝克請了一天假。包裹在當天午後送達,他在送貨員的電子簽收機上簽了名,把紙箱拖進屋裡。

那個娃娃裹在柔軟的布料裡,他很高興她穿著內衣。她很重,將近五十公斤。他把她從紙箱裡舉起來,放在沙發上,拿來他的浴袍,披在她肩上。他走進廚房,把門在身後關上,閱讀了有關她的所有資料。她有一副鋼製骨架,「不允許不自然的扭轉」,她的皮膚需要定期搽上一層薄粉,以保持「彈性」和「逼真」。一個鐘頭後,邁爾貝克走回客廳,沒有正眼去看那個娃娃。他把拆開的紙箱折起來,打算拿去垃圾堆丟掉。在大門口他再度折回,去把電視打開。

莉蒂雅抵達十天後,邁爾貝克第一次與她共眠。三週後他替她在網路上購買了洋裝、內衣、鞋子、睡衣和一條圍巾。邁爾貝克學習烹飪,以免晚上得去餐館吃飯,他想待在她身邊。如今他常和她一起觀賞愛情電影。在公司裡他惦記著她,每週一回家時都帶花給她。晚上他向她訴說白天裡他所經歷的事,幾個星期之後他和她說話時不再口吃。他買了一具健身器材,以維持體態。夜裡當他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他談起未來,談起他想要購買的獨棟房屋,好讓她能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而不會受人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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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末一個溫和的午後,邁爾貝克在街上脫掉領帶,解開襯衫最上面的鈕釦。以前他從不曾這麼做。幾天前他替莉蒂雅買了香檳和一打玫瑰,那天是她生日,如今她在他身邊整整十二個月了。這一年很美好,他心想。

他住處通往陽台的門被撬開了。那個娃娃倒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洋裝和內衣被扯破,頭部被扭轉了一百八十度,雙腿叉開,嘴裡、肛門和陰道插著從邁爾貝克的燭台取下的蠟燭。有人在客廳茶几上用他替她買的口紅寫著「變態的豬」。

邁爾貝克知道那是他的鄰居。他曾多次注意到對方趴在欄杆上窺探他的住處。

他把蠟燭取出,小心地把莉蒂雅的雙腿和頭部轉回原位,像個醫生輕按她的身體,想知道她的骨架有沒有哪裡斷了。他把她抱進浴室,放進浴缸,接了水,花了兩個多小時替她洗澡,一邊溫柔地跟她說話。他用一塊柔軟的海綿清洗她,沖洗她身體的孔竅,替她吹整頭髮。有幾次他走出浴室,不想讓她看見他在哭。然後他把她從浴缸裡抬起來,替她擦乾身體,抱她上床。他一邊撫摸她,一邊小心地在她皮膚上搽粉。他替她穿上睡衣,蓋上被子,關了燈。

在客廳他把那些被扯破的衣物和那幾支蠟燭塞進垃圾袋,再把客廳的茶几擦乾淨,直到再也看不見一點口紅印。他把通往陽台的門釘死。

這一夜邁爾貝克睡在沙發上。他數度起身去探視莉蒂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

隔天他打電話到公司,說家人出了意外,他得要請幾天假。接下來那幾天他陪在莉蒂雅身邊。他把電視機搬進臥室,也會朗讀書本給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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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週後,邁爾貝克的鄰居被送進了急診室。他的兩根肋骨和左側鎖骨斷裂,睪丸被打傷,兩顆門牙被打落,右眉上方的一道裂傷得縫上八針。根據急救醫師的紀錄,他是在他住處前被人發現,一個鄰居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警察駕車前往他的住處,詢問同一棟樓裡的住戶。當他們去按邁爾貝克家的門鈴,他開了門,但是一言不發。他交給他們一個塑膠袋,裡面是一支沾血的球棒。警察將邁爾貝克銬上手銬,把他壓在地上。他沒有反抗。當警察確定了他不構成危險,就允許他坐下。臥室的床上躺著那個娃娃。邁爾貝克被帶回警局。

一個小時後,一名女警試圖審訊邁爾貝克。這時她已知他沒有前科,有固定工作,離了婚。那支球棒是他在網路上買的,收據就在袋子裡。那名女警讓邁爾貝克慢慢說。他口吃得厲害,幾乎連說出自己的名字都有困難。她問起他的娃娃叫什麼名字。他首度抬起頭來看著她,說:「莉蒂雅。」在那之後就容易多了。

檢察官依危險性傷害罪將邁爾貝克起訴。此案由參審法庭審理,審判在案發十個月後舉行。現在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至關緊要,邁爾貝克心想。他和莉蒂雅商量過,在她面前練習了一次又一次,但此刻他就連最簡單的句子都說不出口。當審判長問他檢方的指控是否屬實,他只點點頭。鄰居寄來一張醫生證明,自稱因病無法出庭。只有那名女警以證人身分陳述了證詞。她敘述了調查的過程以及對邁爾貝克的審訊,說他立刻就坦承一切,她不認為他有精神疾病。「他只是個寂寞的人。」她說。

法庭委任了一名精神鑑定醫師,審判長問他邁爾貝克是否有危險。

「愛上娃娃是種特異行為,」精神鑑定醫師說,「但並不危險。」

「這種情形常見嗎?」審判長問。

鑑定醫師說:「在過去這二十年裡,興起了一個產業,用矽膠和鋼製或鋁製骨架製造與人類相似的娃娃。這些娃娃在俄國、德國、法國、日本、英國及美國生產,價格在三千五百歐元到一萬五千歐元之間。再過不久,這些娃娃的體內就會裝上電腦,使她們能夠說話。目前尚缺少能滿足科學要求並具有代表性的相關研究,但根據文獻資料,典型的買家為異性戀的單身白種男性,年齡在四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在製造商的網頁上,大多把這些娃娃當成自慰對象和性愛對象來宣傳,但是擁有者和娃娃之間往往遠超出單純的性關係。對某些人來說,這種娃娃成了生活伴侶。在日本,如果擁有娃娃的人和真人結婚了,還會替娃娃舉行葬禮。」



邁爾貝克看見檢察官在搖頭。

「戀人偶癖是一種戀物癖,亦即愛上雕像或娃娃,是指對無生命之物品的性偏好。」精神鑑定醫師說。

「對那些男性來說,有個娃娃就夠了嗎?」審判長問,「娃娃又無法回應他們的愛。」

精神鑑定醫師說:「戀愛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起初我們並非愛上伴侶本身,而是愛上我們心中替對方塑造出的形象。當這個形象在現實中逐漸褪色,亦即當我們看出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就是每一段關係能否存續的關鍵期。我們知道,在美國有許多過著正常生活的女性和囚犯結婚。她們通常是透過徵友廣告與對方結識。也就是說,她們知道自己很可能永遠不會和配偶一起生活。儘管如此,這些婚姻關係卻很穩定。這種現象和邁爾貝克先生的情形相同。那些女子對那些囚犯的愛,永遠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受到考驗,而邁爾貝克先生和他的娃娃之間的關係,也無法成為現實。這是一份恆久的幸福關係。」

邁爾貝克被判處六個月徒刑,得以緩刑。審判長說,每個人都可以用他自認為恰當的方式來過自己的生活,只要不損害到別人,就與國家無關。「儘管如此,由於你的犯罪行為,本庭必須將你判刑。我們相信,你是把你擁有的娃娃所受到的損害,視為對你生活伴侶的攻擊。我們不認為你比妻子遭到強暴的任何一個男子更危險。但即使莉蒂雅是個真人,你的行為也不具有正當性。唯有當攻擊正在發生或即將發生之際,你才能以正當防衛為理由。但你鄰居的行為已經事過多時,你已經無法再主張正當防衛。也就是說,你在他身上所做的事是報復──這個動機我們能夠理解,但卻於法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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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貝克拉上家中的窗簾,以便和莉蒂雅獨處。他對她說被判處緩刑沒那麼糟。他說起那場審判,說起那位審判長,說起自己的恐懼。許久之後,她的頭擱在他的手臂上。他心想:「這是種恆久的幸福關係。」邁爾貝克確信自己沒有做錯,那樣做是必要的,不管法官怎麼說。

然後他們就睡著了。

──馮‧席拉赫《懲罰

馮.席拉赫首度訪台!台北國際書展2/12、2/13講座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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