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斐濟
回望二○一三年,最意外的旅行是重回斐濟。從北半球前往南太平洋的漫長旅途, 穿越經度、緯度、時區與季節。從模糊斷續的睡眠中醒來,向舷窗外眺望,依舊是日期變更線上的日出。灰色的海面在微光中逐漸顯現,波紋如鳥羽般細微。彷彿我的眼睛熟悉了黑暗,終於看清命運模糊暗昧的指紋。
大約五百年前,麥哲倫在這片遼闊海域享受了人生最後的平靜,所以他給它起了一個柔和的名字:太平洋。
當飛機在晨曦中向著原本以為再沒有機會踏足的遙遠島嶼降落,我不禁開始想: 人生裡有沒有一些事,開始是錯的,但當你堅持去做的時候,最終變成了對的?
就如同麥哲倫在一五一九年八月十日率領兩百六十五名水手,根據一個毫無依據的傳說和一張後來被證實是謬誤百出的航海圖,離開塞維利亞港,駛向並不存在的「香料群島」。後來的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他將在懾人的死寂中開闢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海峽,為查理國王發現菲律賓,而最後倖存歸航的十八名船員將成為第一批擁抱了地球的人。既然如此,那又有沒有一些事,原本是正確的,但隨著時間推移,卻成了錯的?
時移世易。如今我們總是以輕鬆的語氣說「地球是圓的」,但這五個字背後的意義,就像驗證它的過程一樣複雜。
距離上一次到斐濟旅行已過去兩年多的時間,不過南迪碼頭區硬石餐廳的LLB還是記憶中的味道。這款由檸檬汁(Lemon)、萊姆(Lime)和比特酒(Bitters) 調成的飲料在這裡屬於非酒精飲料,最適宜在夜色漸濃之際就著濤聲來一杯,為另一個悠閒的夜晚做序曲,這在附近眾多高爾夫俱樂部中尤其流行。
第二天玫瑰假日(Rose Holiday)的司機將我們送到南迪機場,從那裡搭乘小型飛機前往塔韋烏尼島(Taveuni)。我提起上次旅行時的嚮導Tui。這名工作人員微笑著說:「是,我認識他,他是我的遠房表弟,他出遠門去了。」
當年我在另一座小島索娜薩里島(Sonaisali)的渡船上遇到他時,他正坐在夕陽下彈吉他,見我到來,快步上前幫我提箱子。Tui棕色皮膚,棕色長髮,深褐色眼睛,脖子上掛著雪白的貝殼項鍊。他說他來自盛開著食人花的遙遠島嶼,已經 三十歲了,卻從未越過赤道線,踏足北半球。我坐在行李箱上,在熱帶的炎熱裡,那麼徒勞地向他描述下雪時分的安靜。
一個半小時的航程,耳朵很快適應了引擎的噪音。螺旋槳切碎氣流,老舊的舷窗下是礁湖環繞的小島,海水的藍透著翡翠的光澤。在斐濟人的傳說中,有些島嶼盛產知曉財寶下落的精靈,有些島嶼盛產驍勇善戰的酋長,有些島嶼培育完美的珍珠,而塔韋馬尼島的特產是可作為糧食的芋頭、椰子、卡瓦等各類農作物,所以這座島又被稱為「斐濟的麵包籃」。
斐濟有三百三十座島,這些散落在南太平洋上的島嶼居住著不同的部族,他們有各自的語言和信仰。塔韋馬尼島在斐濟的三百三十座群島中位列第三,除了適宜潛水的珊瑚礁、瀑布飛瀉的山巒以及驚濤拍岸的海邊小村落,讓它成為不可錯過目的地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百八十度國際換日線在太平洋上突然轉彎,從這座島上穿過。在這裡,你可以於今天與明天之間自由穿梭。所以,這是一片特殊的時空,時鐘有它自己的步伐:它們耐心等待木瓜成熟,香蕉開花,等待浪潮一波一波湧來,最後終於澎湃。
遠離人煙的沙灘上,孩子們爬上高高的椰子樹,將繩索拴在高處,然後輕巧如獼猴般蕩出去,落入海中,激起白色水花。我在懸崖上喝著冰水看他們嬉鬧,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童年。如果有一天,我結婚生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這樣廣闊的風景裡成長,擁有健康的深色皮膚和閃亮的黑色眼睛,以及能裝下這整片海洋的廣闊胸襟。
即便在蘇瓦這樣的大城市,當地人也不依賴電視、網路這些現代娛樂方式。午後,年輕人聚集在海邊的體育場,為自己的橄欖球隊加油鼓勁。入夜,則是親友團聚共飲的時刻。當我們努力適應世界的變化,如同追趕越轉越快、越咬越緊的齒輪, 斐濟人卻堅持著自己的步伐,讓那個來到他們面前的世界慢下來,跟隨他們的腳步。
最愜意的是在午後揚帆出海,風鼓起帆,我們快速在島嶼間穿行。船長會指著如同星群般散落在海上的島嶼,一一道出它們的名字,神情溫柔、語氣熟稔,如同描述著那些曾邂逅過的美麗小姐。海豚不停躍出水面,護佑我們的航行。然後是幼小的鯊魚,在粼粼波光中,時隱時現。
如果要拜訪當地人的村莊,可以從名叫天堂的度假村出發,到豎著「放鬆,這只是天堂裡尋常的完美一天」那塊牌子的車庫租輛四驅越野車,經過成片成片的椰樹林,再翻過嶙峋的火山岩,車停在一片看似荒地的草地上,角落那塊一分為二的淺綠色告示牌是證明日期變更線的唯一存在。慕名而來的人們可以在告示牌的縫隙間留影紀念。時間是看不見的,即便到了唯一可以證明它存在的島嶼,依舊如此。
告示牌邊還有一座簡陋的教堂,負責看護教堂的是一家兄妹四人,哥哥放下手裡的吉他,害羞而驕傲地向遊客說明這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建在日期變更線上的教堂。而最年幼的妹妹則悄悄問:「你從哪裡來啊?那你去過瀑布了嗎?」
大概是命名過附近海域內太多的島嶼,塔韋馬尼島的居民們對島上的一切都直呼其名,比如從黑色火山岩上飛瀉而下的白色瀑布就被當地人叫作崴亞沃(Waiyevo) 瀑布,與它所在的村落同名。它就在距日期變更線告示牌幾十米的地方。附近各個村落來的孩子們爬上濕滑的黑色岩石,然後從頂端順激流而下,也有孩子直接從椰子樹上跳入水塘,水花四濺的同時,歡笑聲飄揚。這是一項在外來人眼中頗挑戰膽量的遊戲。
有個小男孩從激流中探出身來,將一塊黑色石子放在我手上。是黑色的火山岩, 被流水磨去了棱角,和他的眼睛一樣黑亮。我說:「謝謝。」他笑了笑,縱身回到湍流中。
一切都如此快,如這一刻不停、飛流直下的山泉;一切又都如此慢,彷彿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亮般,適應了這裡的悠閒,看清楚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食人花島嶼來的人
漢堡國際航海博物館裡有一張用白色貝殼和細木條組成的航海圖,它們指示著散布在廣闊南太平洋偏僻角落中的島嶼與安全航道,曾在幾百年前指引印尼的水手們躲避暗礁,往來貿易。
四年後,我在南太平洋的一艘小遊船上遇到一個吉他手,他名叫Tui,有棕色的皮膚、深褐色的眼睛和長髮,他的脖子上掛著雪白的貝殼項鍊,只是我一開始並沒發現,那些貝殼和航海圖上的一模一樣。
為了看得更遠,我爬到船頂上,躺在風帆下。Tui彈著吉他,不時和我說話。風把他的話都吹上來,聽得分外清楚。
他說,他曾去紐西蘭旅行,並在一個老華僑那裡學會了一些太極招式。而紐西蘭是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對Tui來說,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是大陸,而對我來說,它們也只是孤懸於南太平洋上的孤島一樣的存在。他好奇地向我打聽城市的生活,以及中國這個在他看來遠得不能再遠的國家。我告訴他城市裡的人每天怎樣工作,往來於家與公司、超市、電影院和咖啡館。「但是,沒有海,沒有叢林?」他想像了一下,有些失落地唱起歌來。
他已經三十歲了,從來沒有越過赤道線,踏足北半球。但是他的姐姐跟一個三藩市來的男人走了。她帶未來的夫婿回島嶼請求酋長准許自己婚姻的那天傍晚,成群的海龜在海灣遊弋不去。海龜在斐濟人心目中是神聖的動物,所以酋長認為這是莫大的吉兆,給了她祝福,允許她遠行。「她有時候寫信回來說三藩市的冬天很冷,雪下很久。我從沒見過真正的雪,不過酒店裡有冰。有時候,我覺得冰和火一樣燙手。」
「可是Tui,你見過雪嗎?雪是不一樣的,它們像火焰一樣輕盈,但是涼涼的,會發出一種很安靜的聲響。」聽了我的話,Tui 陷入了沉默。
「看,十二點鐘方向,那是酋長的島嶼。」過一會兒,他指著海平線上狀如皇冠的三座島嶼說。
「酋長的島嶼?」
「酋長也是一種職業,而那些島盛產當酋長的人。因為從那裡出來的人都特別威武,可以行走在火上,讓別的部落臣服於他。」
「那你來自哪個島呢?」
「很遠很遠的小島。我的島嶼有時候會出現在一些地圖的邊緣,而且是群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曾有一次出現在斐濟的地圖中,也曾出現在澳大利亞的地圖裡。」
「我知道有座島叫法屬波利尼西亞拉帕島(Rapa Iti),島上只有幾百個居民。」
「我的部落有幾十個人。」Tui 說。
「那你們的圖騰是什麼?」
Tui轉身給我看他背上的紋身。那是兩條交戰的龍,一紅一綠,造型非常卡通,一定是街邊術士的隨意之作,旁邊還有黑色的劍戟。
「你們的島上有火山嗎?」
「沒有,但是有食人花。」Tui 說:「你要再來罐可樂嗎?」
我接過他遞來的可樂,暮色中,酋長們的島嶼越來越近。我開始想像Tui的那座小島,就藏在北方的某處波濤中,食人花懶洋洋地張開它美麗的陷阱,樹木那樣安靜、熱烈地生長著,就像亨利.盧梭的畫。
Tui彈著吉他開始唱《一切盡在不言中》(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你從哪裡學來這首歌?」
「我曾在一個度假酒店打工,那裡有個英國來的經理,常看一部電影,我就學會了。」
「真的不想去看看北半球的冬天?」
「暫時還不想。」
夜色越來越深,Tui的白色貝殼項鍊閃著黯淡的幽光。
當太陽落入海面的那刻,我大叫起來:「Tui、Tui!我見過你的島,就在德國一家博物館的地圖上!」
神話島.曼島
據說愛爾蘭巨人Finn MacCool曾因為氣憤朝蘇格蘭投擲土塊,場面一度陷入混亂,導致一塊泥掉入海中,形成了曼島。儘管來歷如此潦草,來自凱爾特神話中的海神Manannan Mac Lir卻依舊對這座島嶼偏愛有加,為了保護島嶼不受侵略而時常施咒將其藏在迷霧之中,這樣的深情使得島嶼決定跟隨他的名號,擁有了現在的名字:曼島(Isle of Mann)。
前赴後繼的國王、傳教士與維京武士還是識破了海神的把戲,先後將這座島據為己有,在島上建立起風格粗獷冷峻的堡壘。他們也為島嶼帶來了浪漫的混血氣質, 與神話傳說的迷幻色彩結合,彷彿海神的咒語依舊縈繞。
當你踏足其上的第一刻就有走進神話傳說的眩暈感:大雨剛停,路邊的樹圍攏來,將小路搭成一條綠色的隧道。它們在車經過時微微欠身,像是在行禮。或者是因為風,又或者只是穿越愛爾蘭海的長途航行造成的錯覺。
神話在現實世界裡的化身要比預料中嬌小也溫柔得多:一隻雪白的無尾貓「盤踞」在門外的腳墊上,空氣中彌漫著雨水和海風的味道。
「曼島的無尾貓」是這座島嶼諸多傳說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個,其中流傳最廣的版本是諾亞在關閉方舟的大門時太匆促,不小心夾斷了貓尾巴。也有傳說是牠們從一艘西班牙沉船上游到島上,或者牠們是貓與兔的雜交後代。而我們這位身世成謎、毛茸茸的訪客正平靜而耐心地欣賞著山谷中的日出,並且大方地允許我們分享這份寂靜閒適。
從首都道格拉斯駕車前往舊都卡斯爾敦(Castletown)的旅程很愛爾蘭風情,四處可見凱爾特十字架,天空的藍色可能就是所謂的「愛爾蘭藍」,看久了你不知道該為這遼闊純粹開心還是憂鬱。港口邊的拉申(Rushen)城堡建於一二六五年,接下來的幾個世紀中,這座風格陰冷、並無多少亮點的灰色石頭城堡曾被用作堡壘、皇室宅邸、造幣廠,以及監獄。其中最傳奇的大概屬於它作為監獄的時代,據說在這裡度過人生最後一晚的死刑犯們至今不肯離去,這使得拉申城堡成為曼島著名的「撞鬼之旅」中相當重要的一站,傳奇度僅次於島上的歡樂(Gaiety)劇院—— 那裡有個愛戲成癡的女鬼,她至今占據著B14座位。
相比灰色的拉申城堡,附近的彩色房屋顯得十分可愛樂觀,其中不少是雜貨店和魚與薯條店,還有一家都柏林風格的紀念品店,墨綠色門楣,描金玻璃櫥窗,店內出售陶瓷煙灰缸與植物香皂,以及島上著名的扭結糖。大概是偶然到來的遊客不太明白此地的歸屬,隨意使用貨幣,所以很多商店都有這樣的告示:「我們昨天和明天會接受歐元,但不是今天。」曼島儘管屬於英國領地,但至今保留自己的語言與貨幣,而英鎊,他們會「勉為其難」地收下。而糖罐邊的告示則是「不聽話的孩子會被送去掃煙囪」。當我仔細閱讀這則警告時,躲在昏暗櫃檯後面的老太太了然地微笑起來。
古老的語言學校(The Old Grammar School)是一座純白色的石頭房子,屋內光線全部來自玻璃窗,昏暗中可以看到西元一二○○年時附近的居民在這裡識字的場景。儘管地方淺窄,但這卻是曼島第一座有屋頂結構的建築,也曾被用作教堂。
角落有個小店,出售明信片與紀念品。為禦寒,我買了條本地產的格紋羊毛圍巾,售貨員兼講解員告訴我,象徵曼島的格紋圖案由淺藍、墨綠、暗紅、白與黃織成,它們分別代表著海洋、原野、珊瑚、白房子以及陽光。在以後的旅途中,這條圍巾為我帶來不少搭訕,有遛狗的老爺爺特意過來打招呼,再次為我詳細解釋條紋圖案的意義,或許他想說的是曼島人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與內心的驕傲。
駕車從卡斯爾敦沿A5公路向南前往馬恩的最南端聖瑪麗港(Port St. Mary),再轉A31就可抵達全島最為人熟知的自然景觀:Sound and Calf of Man。
金色陽光下,小曼島(Calf of Man) 以某種微妙的傾斜角度出現在海中,它的形狀、面積與地貌讓我想起某個女明星在談及緋聞男友時使用的句式:「她滿足了我關於完美島嶼的所有想像。」她遺世獨立又似乎觸手可及,像一座隔著狹窄水道的舞臺,又像一個內藏微縮景觀的水晶球。
綿密草叢結束的地方露出灰色礁石,豐富的層次在饑腸轆轆的訪客眼中如鬆脆的千層酥,而它們究竟有多麼粗糙鋒利就要問問附近海域的沉船了。海灣中時常有海豹出沒,這些圓頭圓腦的可愛小傢伙在靠近海岸的波濤中載沉載浮,鳴叫聲有種特別歡快的友好意味,讓你忍不住就想揮手和它們打起招呼來。而由中年阿姨和大叔組成的觀鯨團則絲毫不為所動,一刻不曾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密切注視著遠方的海平面。
逆流而上,途經白色的小城伊林港(Port Erin),去往曼島在卡斯爾頓之前的都城皮爾港(Port Peel)。一路上,車子在深紫色的山脈中盤旋,山脈的曲線與遠方亮藍色的海以不同的頻率起伏。北方的海總讓人覺得凜冽,它讓熱帶海洋顯得喧囂浮躁,和風暖陽都無法更改那不動聲色的冰藍色,總讓人聯想起普希金的詩句: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它會死去,像大海拍擊海堤。」
十一世紀時,曼島由維京國王 Magnus Barefoot 統治,他將自己的城堡建在皮爾港內的離島聖派翠克(St.Patrick)上。在隨後的兩百年中,這座皮爾堡一直是全島統治者的住所,直到首都南移,卡斯爾敦的拉申城堡成為全島的權力中心。如今皮爾城堡只剩下廢墟,卻濃縮了曼島的大部分歷史。教堂的歷史可追溯至十世紀,卻已經算是「年輕」的建築。
這座早在西元前六五○○年就已有人類居住的島嶼位於英國、愛爾蘭與蘇格蘭中間,曾在挪威、蘇格蘭與英格蘭國王之間幾易其手。要了解這座島動盪而複雜的身世就必須來到皮爾堡。它就像一堂速成課,讓來訪者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內感受凱爾特文化的蒼涼與維京文化的蠻荒,而石頭圍牆、紫色平原、離群綿羊則是課程中有關蘇格蘭風情的那部分。
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曼島這座愛爾蘭海中央的旅店,曾寄居過各種野心勃勃或興趣奇特的國王,如今她也同樣適合癡迷於四處遊蕩的自由靈魂。
就像有些妙人很能被其所處的時代接受,一些奇妙的地方也很難被歸納屬地。儘管從未隸屬於羅馬帝國,但曼島卻在希臘與羅馬歷史中被屢次提及。一九三一年開始,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曼島正式使用三條穿戴古老盔甲與金色馬刺的大腿作為國旗圖案,而古老的三曲腿圖案曾被克里特的邁錫尼人與小亞細亞地區的古呂西亞人使用。三條腿的旗幟與無尾貓,從此成為曼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奇怪存在。
當然,以她的神祕與隨性,如果某天消失在愛爾蘭海的迷霧之中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彩色的港口小鎮,多的是二手商店。剛搬家的藥店,窗玻璃上的告示尚墨跡未乾,老式的化學試劑瓶已悉數出現在對面的古董店,來不及清洗就貼上了價格標籤, 頗有些雞犬相聞的鄰里氣息。我買了一枚銀戒指、一把鹿角刀柄的拆信刀——與多年前在蘇格蘭買的那把多麼相似。
臨近晚餐時分,傳說中著名的幽靈黑犬Moddey Dhoo還沒開始四處逡巡,街道上懸掛的彩燈已經閃亮,小酒館也正式開張。點一頓分量十足的英式晚餐,搭配愛爾蘭黑啤酒。如果你懶惰不想在來到曼島之前預習它的歷史,也不準備在回去後翻閱資料瞭解它複雜的文化,那麼可以從當地居民的面容裡體會這座島嶼的性格:這些沉默高大的島民,下顎緊繃,即便在酒吧也依舊沉默少言,衣著樸素,頭髮是近乎蒼白的金色。
離開曼島的清晨,道格拉斯港口彌漫著白色的霧,在金色陽光下閃著絲綢般的光芒,這是海神 Manannan 在說:「再見,遠方來的人。」
Vincent
第一次看見Vincent,是在學生公寓附近的艾伯特橋酒吧(Albert Bridge Bar)。為了迎接冬季入學的新生,學生會特意舉辦了一個晚會,提供免費的啤酒與薯條。我其實已經算不上新生了,因為已經在數家學校間輾轉幾度寒暑,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面對社會,有種躲在象牙塔中將讀書當終生職業的意思。但是那兒的啤酒,味道真的好。而且一定是要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艾伯特橋上的燈在灰紫色的暮色中突然亮起來的那個瞬間。
喝到第二杯,酒吧的木格玻璃門被推開了,人群中響起一陣歡呼:「Vincent!」我一時好奇,舉著啤酒杯回頭看這人緣極佳的大人物。Vincent拎著一隻偌大的黑色資料夾,沒什麼血色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長髮毫無章法地堆在腦後。這個Vincent居然不是落魄畫家,而是位中國女孩,起碼也是華裔。她朝人群笑一笑,笑容十分柔順安靜,大踏步向吧臺進發的身影卻很俐落。經過我身側的時候,我注意到固定她一把黑髮的髮飾,竟是一支用鈍了的繪圖鉛筆,應該是她剛從工作臺上隨意抓過來的。
我突然也笑了,那些刻薄人說得對,只有學藝術的學生才能這樣窮且不羈,才能美得這樣無拘無束。
我繼續喝我自己的啤酒,時不時聳一聳肩膀。這是我一個改不掉的下意識動作,如果去問心理醫生,他大概會說:「在你內心的一個看不見的黑暗角落,有另一個你想要擺脫的某種看不見的束縛。」我當然沒錢去聽醫生胡侃,專心致志地將免費薯條蘸上番茄醬,做成一根根「火柴」。雖然早已不奢望它們能點亮我的生活,但我卻願意保留這最後一點點童真。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歡呼,伴隨口哨與掌聲。我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她仰頭飲盡大玻璃酒杯中最後一滴啤酒。本來我想上前藉機與她說話,請她喝一杯,可是這樣招搖的女孩子不缺朋友,而我不擅長錦上添花。
喝光啤酒後去泰晤士河邊吹冷風,兩杯啤酒下肚,神志當然很清醒,但酒精還是起著一點點作用,只覺得那風拂在臉上,如同江南三月的楊柳風,但我不識江南楊柳風已經多年。我在倫敦讀的是品牌傳播,接一點兒零散的活做,比如街角的咖啡館開張、冰淇淋鋪推新品——都不是驚天動地的案子,只為糊口。有的時候收入尚可,有的時候窮到天天喝冷水,吃超市的打折麵包。我對自己說:「再給你幾年,再給你幾年無牽無絆的好時光,然後,就上岸,找一個正經公司上班,朝九晚五,養出肚腩來。」
找一把長椅坐下,泰晤士河的水位上升了,我想今天應該是滿月。但天空中都是雲,那種灰黑的顏色,可也不沉重,隱隱泛出銀色的光。漫無目的地張望一會兒,突然覺得倦,想抽根菸,手下意識地去摸左手邊的口袋,自然是空的,因為戒菸已經三年。只好起身回宿舍去。
回程經過酒吧,隔著玻璃窗還能感覺裡面氣氛正酣,有隱隱的人聲與音樂透出來。而酒吧外面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
「你好,你說不說中文?」她用英文問我。
「是,我說中文。」我用英文答她。
「可不可以借個火?」這次她用中文,字正腔圓的中文。
我的手又伸進右手邊的口袋去,掏出一盒火柴。點燃後用左手小心地護住,遞到她面前。手心一團小小的火光照亮她的眉眼,她仰頭呼出一口煙,道謝,然後問:「你要不要菸?」
「不,謝謝,我不抽菸。」聞到極為熟悉的菸草味道,卻並不為所動,那火柴在我手指尖一直緩慢而耐心地燃燒著,終於漸漸熄滅。
「這麼好的火柴。」她挑一挑眉,說。
「是。所以一直留著,我三年前就戒了菸,菸太貴。」
「你好,我是Vincent。」她伸出手來。小小的、白色的手掌,握在手心有些冰涼。
我們都不是會聊天的人,所以沉默地聽酒吧裡傳來的陣陣喧嘩。只隔著一道牆,卻感覺來自另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世界。
不知道雪是何時開始下的,Vincent縮一縮脖子,我解下圍巾給她圍上,幾乎是一種兄長的關懷。她是最明敏的藝術家,沒有拒絕,只說這種紋樣很特別,不屬於蘇格蘭也不屬於愛爾蘭。
「好眼力。它來自曼島,它在蘇格蘭、愛爾蘭、英格蘭中間的海域。」
「你有沒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她問。
「多得數不過來吧。」
「我做過最後悔的事,是與生活討價還價。」她認真地說。我不知道怎麼答,只有繼續沉默。
「我要走了。」她把菸頭摁滅,起身。
「再見。」我揮一揮手。她回頭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
所以,後來我們再沒有見。這個取著男人英文名的小姐一個星期之後在宿舍以美工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也是在艾伯特橋酒吧聽別的學生說起才知道。沒有追問緣由,因為我想,大概討價還價真是件很累人的事。
但我依舊會渺茫地希望,她會記得人世間的一點點暖,比如那根火柴的光,或者是圍巾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