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寫，重新寫，寫到最後：《不便利的便利店》韓國百萬暢銷作家生存記

工作誌或生存記 

以下是二〇一三年秋天《望遠洞兄弟》出版後，我接受某家媒體採訪時的對話。 

記者：聽說您本來是電影編劇。

我：編劇工作我做很久了，韓國電影劇本的開發過程我應該都經歷過。

記者：（眼神中滿是好奇）是喔？那是做了怎樣的工作呢？

我：在電影公司裡跟大家一起合宿寫劇本，也和導演兩人合寫過，擔任過大企業電影公司的企畫開發編劇，也待過知名導演的編劇團隊。喔，當然我也跟討人厭的製作人共事過，就這樣工作了十三年，很遺憾的是，這些劇本沒有一部在編劇名單上掛上我的名字上映。

記者：（遲疑了一下）啊……我看您的簡歷發現您曾經寫過漫畫故事，請問有哪些出版的漫畫呢？

我：我在第一屆富川漫畫故事徵集比賽中得到大獎，但是很遺憾，這部作品也沒能製作成漫畫。

記者：（控制臉部表情）嗯，原來如此。

我：因為不管是電影還是漫畫，都要靠導演和漫畫家用我的創作來完成作品，才會有成果。後來我就下定決心要做自己能親手完成的工作。

記者：（很高興的樣子）所以之後你才寫了《望遠洞兄弟》啊！

我：不是，是一部叫《幽靈作家》的作品，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記者：那部作品……

我：在韓國所有的長篇小說徵集比賽中都失利了。

記者：（看起來一臉無奈）原來如此，您應該很辛苦吧。

本人：（笑）還好現在書出版了，還能接受採訪。 

話雖如此，採訪結束後，過往的片段猶如催淚電影的回憶畫面，盤旋在我腦中好多天。那些我失敗的紀錄，以及每天在寫作領域與人生中感到挫敗的日子，一幕幕在我的前額葉邊緣不停徘徊。此時，我想起了美國作家芭芭拉．阿伯克隆比說過的話：「人生中所有的難關都是素材，如果我們沒死，就該把這些歷經困難的故事寫下來。」

於是我下定決心整理我的失敗經驗談。然而，沒有任何出版社願意幫一位剛出道的新人小說家出版陰鬱的散文，因此我又回到了生計型作家的日常狀態，寫下一部小說、下一部電影劇本。雖然那些失敗的經歷偶爾會出現在夢中威脅我，要我在嘗到更嚴重的失敗前寫下它們的故事，但我只是不以為然地繼續撰寫新故事。 

今年是我編劇與作家生涯的第二十年，成為小說家已經是第七年了，期間我寫了三部長篇小說，我的名字終於出現在某部電影的工作人員表，成為專業的編劇。於是我就此忘了我的失敗經歷嗎？怎麼可能。還好我已經認知到失敗的經歷在未來也會持續更新，也知道這就是這件工作的本質，所有的草稿都是垃圾，現在寫下的文句將來都會被改寫，不可能有所謂完成的作品，停止寫作只是因為截稿日到了而已。人生也類似這個道理，我們修正昨日過今日，改正今日過明天。與每天失敗又繼續生活的崇高相比，寫作的失敗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日常。 

無論如何，在韓國寫作二十年並生存下來是有意義的。就我觀察，雖然很多小說家會寫散文，但關於小說創作過程的故事並不多，而且我幾乎沒看過電影編劇寫的工作誌，那麼身為小說家與電影編劇的我所說的故事，應該會對夢想成為作家的人和我的同行有所幫助。於是我決定整理出我的工作誌，或要稱之為生存記也可以，這是二十年前我無法想像的故事，也是七年前我根本不敢回想的失敗紀錄。 

在我的作家生涯中，大部分和我一起共事的人、公司和團體都在這本書裡被提到了，若出現討人厭的玩笑與批判性的描述，請大家多體諒，也再次感謝各位幫助我度過曾經艱苦的作家生活。另外，本書也出現許多優秀的描寫方式，這都是我在寫作能力低下時透過閱讀各種寫作方法的書所學到的。希望作家前輩們能夠體諒我與大家分享這些創作養分，我由衷地感謝你們每一位。

現在，讓我們一起回到二○○一年，一位身材矮小的二十八歲年輕人寫完一部劇本後去拜訪了電影公司，他因為自認為有點會寫作就自以為是。讓我們跟著他，看看接下來故事會如何發展吧。

S #1. 狎鷗亭洞，電影公司辦公室，白天 

★第一章  新手編劇的習作地獄 
我的第一個職場是電影公司 

這家電影公司在狎鷗亭洞，二○○一年的春天，我去面試編劇一職。公司就在島山公園旁，看起來滿像樣的，從入口開始就是由竹子打造的通道。位於狎鷗亭洞的三層樓玻璃帷幕建築，散發著一種氛圍，看起來就像最近在江南發展得很好的電影公司。曾是韓國電影業中心的忠武路，如今已成了過去式，這個時代的電影公司都帶著湧現的資本落腳江南，這裡就是未來，韓國電影就要在此重新開始。

這家公司在過去兩年有三部商業電影上映，是間有實力的公司。編劇組的室長髮際線俐落乾淨，給人一種硬漢的感覺，莫名酷似《駭客任務》中的莫菲斯。我和他面試完走出電影公司時心想，在這種地方工作應該會很拉風。出了公司我往狎鷗亭站走去，這時室長聯絡了我，他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能馬上回去跟公司代表面試。於是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轉身回去。

面試結束後，代表帶我去地下室，沒錯，就是地下室。迷人電影公司的員工們工作的背景是落地玻璃窗，眼前這番景象我在電視劇中見過，我經過了地上層的空間，跟著代表前往地下室。地下室的樓高很矮，雖然大白天開著日光燈，看起來卻很陰暗。經過了有小洗手台的入口，以走廊為中心，左右各有幾間房間，用一個詞形容：陰沉。

代表打開某間房門，裡面擺著一張長桌，三個大男人圍坐在桌子旁，每人面前都擺著一部筆電，他們一致地朝我的方向轉頭。其中一位是編劇組室長莫菲斯。另一位頂著和莫菲斯同樣俐落的髮型，光看坐著的高度就知道他是位身材魁梧的巨人。還有另一名男子穿著很像金正日那種人會穿的中山裝式外套，並用犀利的眼神觀察我。莫菲斯、巨人與間諜是我對「劇死派」，也就是「編劇界不死派」的第一印象。代表說他們是日後將跟我一起工作的編劇，然後叫我明天開始來這裡上班。這裡？不是透過整面落地玻璃窗看到幽美庭院的一樓，或是眺望島山公園的二樓，而是這個地下室？地上層真的就沒有我的位置嗎？還是說劇本要在地下寫才夠格？我腦中突然浮現一堆問號，不過我太晚就業，現在已經不容我挑剔了。

我火速決定進入這家公司，然後在回家路上順道去了經常光顧的漫畫店。抱著平日下午泡漫畫店的行為就到此為止的心情，我追了之前沒跟上的連載，點了漫畫店裡的美味泡麵來吃，就這樣度過了上班的前一晚，同時也邊考慮著是否要在有三名鐵漢子的地下室上班。 

我比同屆的人晚畢業，二○○一年上半年是我的最後一學期，只剩下一門通識要修，所以我從年初就開始準備就業。即便如此，我並沒有去考多益或是寫考古題，待在學校圖書館看書、隨筆寫作就是我所有的準備了。

當時我決心要做電影工作，並覺得用寫劇本的方式進軍電影界應該最為有利。因為我主修韓國文學又喜歡電影，而兩者的交集就是劇本，這是文字與電影最能結合的領域，也是最適合我的─我自己為此下了相當合理的結論。當時CJ與樂天等大企業尚未進軍電影界，最先要留意的就是電影週刊《Cine 21》刊登的電影公司員工招聘廣告，大多數人都是看招聘廣告前去應徵，或是透過人脈與熟人牽線找到工作。

那年春天，我在學校圖書館閱讀美國知名導演奧利佛．史東的傳記《Stone: A Biography of Oliver Stone》或希德．菲爾德的《實用電影編劇技巧》等書，我的就業準備就只有隨便寫點東西，把寫完的某部長篇小說投稿給正好在選編劇的幾家公司。事情就是如此進行的，嘗試感興趣的工作，應徵看看，應徵上了就做，不行就再來一次。其實我一直在等待製作電影《薄荷糖》的東方影視回覆我，而不是最後決定加入的這家公司，但是我不能再推遲就業時間了。

雖然幸運地突然找到工作，但總感覺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我心想，如果不是地下室就好了，如果不是那三位鐵漢子就好了，要是不用轉乘地鐵就好了……但我將這些奢侈的苦惱拋諸腦後，下定決心先去上班。 

隔天早上上班，我對一樓視而不見，逕直走向地下室，彷彿這裡才是最適合我的地方。我帶著這個架式進入地下室，發現這裡和昨日沒有一絲不同，還是很陰沉。抱著僥倖的心態打開了工作室的門，我嚇了一跳。昨天那三個大男人是用跟昨天完全一樣的姿勢圍坐在桌邊敲打著筆電嗎？什麼啊？他們是地縛靈嗎？他們看到我就喃喃自語地說：「喔，你來上班了啊。」「那應該是早上了吧。」「該睡覺了。」然後起身。

莫菲斯和間諜丟下迷糊的我，走進另一個房間。我從門縫偷看到裡面擺著一組雙層床，本能地看出這代表什麼意思。要逃跑嗎？我的眼神開始動搖，但高大魁梧的巨人突然走到我面前。

「聽說你是韓國文學系畢業的，這是我們正在寫的東西，我們睡覺時你讀一下吧，要是能改一改錯字也好。」

不同於他氣勢逼人的外表與塊頭，巨人說話的語氣親切又沉穩，他遞給我厚厚一疊的A4紙。

連巨人都進臥室去了，留下我自己站在寂靜的地下室入口桌子旁，我苦惱了一下。就是現在，現在是逃跑的絕佳機會，別管什麼電影公司了，就放棄工作去日本吧。其實我才剛拿到日本的打工度假簽證，還有一年的餘裕，這是一項野心勃勃的B計畫。要是電影工作不如我意，我就要去日本工作賺錢，然後買攝影機來拍獨立電影。不過因為突然被狎鷗亭洞某家很酷的電影公司錄取了，所以才剛剛決定不考慮這件事的。啟動B計畫的機會就是現在。然而，面前擺著厚厚一疊約六十頁的「故事」，我輕輕地拿起它。嗯，讀完再做決定也沒什麼壞處，這是那幾位來路不明的人熬夜寫出來的作品，就讀讀看吧，看完如果覺得實力不錯，在他們底下工作也行吧。我抱著相當、非常、超級、極為傲慢不羈的想法拿起它。

這份六十頁A4的劇本論述是關於某個壞蛋刑警的故事（當時我甚至不曉得那是劇本論述），讀起來就像看小說般流暢。刑警收賄，他很愚蠢卻又狠毒，也很會打架。反正開頭非常有趣，這個故事好像完美融合了阿貝爾．費拉拉的《流氓幹探》和李明世的《無處藏身》，我帶著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繼續讀下去。讓我看看接下來會怎樣吧，好像越來越有趣了，真的越來越有趣，很有趣耶……欸，不對啊，這故事超級有趣啊！（*作者註：劇本論述是將電影情節以小說形式寫下來的東西，這是故事大綱與劇本之間的階段性成果，分量大約二十頁左右，但每家電影公司都會稍微不同。）

花了一個多小時讀完這個故事後，我變謙虛了，變得非常謙虛又寒酸，寒酸到好像能鑽進地下室裡的地下室一樣。透過這份初稿我才認識了這些來路不明的男子，他們是「怪物」，在他們底下工作已經夠好了。不，這肯定是個很棒的機會。

那天我讀的壞蛋刑警故事是電影《人民公敵1》的劇本論述初稿，後來我從事電影工作的二十年間，從未看過比這更好的劇本論述（當然我現在也無法寫得那麼好）。這就是起點，巨人遞給我的六十頁A4紙，就是推動我想要成為電影編劇的第一個引信。之後我畢恭畢敬地（同時也是不得不畢恭畢敬地）跟隨著三位怪物前輩，漸漸適應了地下室的生活。《人民公敵》之後由康祐碩導演執導，康祐碩導演與「姜哲鐘」這個史無前例的角色為韓國刑警電影寫下精采的一筆，而身為這部電影編劇的「劇死派」也成為永遠讓我感到驕傲的前輩與大哥們。

據說某天大哥們正在忙著寫劇本時，康祐碩導演和自己的美術指導一起來過工作室。美術指導看到大哥們在公司吃住好幾個月創作出的《人民公敵》劇本，便說：

「這些人就像不死派一樣，電影劇本界的不死派。」

他把大哥們比擬為領先時代的名作《No.3》中的宋康昊與不死派，看來我第一天進電影公司時感受到的正是這個。此後，大哥們就被稱作編劇界的不死派，簡稱「劇死派」。和劇死派一起開始做電影工作，對我來說既驕傲又自豪，當然，大哥們聽到我這樣告白應該會害羞到不知所措。也許是因為我從劇死派那裡學到了飢餓精神吧？我想，能夠被稱之為「空腹寫作」的這個故事，應該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的。

我，在二○○一年春天，於狎鷗亭洞的地下工作室，找到了我的第一個職場，也是第一份工作。